坐在浓荫如盖的斜坡木质躺椅上，闲着无事，我想起小雪，委实有趣。她飘逸的性灵和飞扬的文采常令我动情。我还记得她发给我的对联——横批：事如心想，运随人愿。上联：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下联：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心一慈悲，一念一清净。我好奇其中的玄机和禅理，曾问，你撰的吗？她如实答，转的。尽管如此，我惊奇她的博学。随后，我想了想，回赠如下——心在小雪，意在连理。上联：一步一念想，一路一相思，一桥一牵挂，一程一情痴；下联：一刻一蓓蕾，一天一玫瑰，一秋一枫叶，一生一心意。接到回讯，小雪告诉我，她不但被我的才情，更因其中的情境深深感动着。我说，玩笑的，文字游戏！想着这些，心意回旋，忍不住从手机上寻出他的号码，准备按键拨打，又感无聊，停下，收起手机。又想，既然有心，为何不打？于是终于接通，手机里传来一片嘈杂音响。小雪说她正在逛街，并告知，以后不再上网。这个意思在他留言中早已说明。虽然我没有挽留，其实我的电话就是对他最大的挽留，我只是没有言明。小雪这是第二次声称离开网络。我有点笑，也有点窘。我能不笑吗？　第一次与我打赌，说一个月之内不在网上行走。如果背约，请我客，吃什么呢？她说只要不弄得她破产，随便吃，就吃面条吧，她就这样敲定。就为这碗面条，我可把她离开网络的日期计算得清清楚楚，分秒不差。半月之后，我突然发现她在网上来个昙花一现。她说，熬不住，无聊，只好上，说当时还有事，先下。然后不见了。我有点蒙，这个小雪！　

我昔日领教过小雪的机智和才情，便成了朋友和对手。我们互称双方都不设提防和篱墙，也就无话不谈，于是接纳双方如许秘密，承载对方心灵释放。她难道不堪重负，又一次离去？　

可能如此。她曾经隐约如是说。　

我也就变得茫然。人需要知己，否则落寞和孤单。我就常常想像着她离去颀俊的身影，如同一片白云在蓝天下、青草地上渐飘渐远，享受着那份孤独和骄傲。　

小雪街道上的嘈杂音响影响对话的流畅，对话结束。无聊之间，我根据她的声音感受写了一段有关声音主人个性的文字，以信息形式发出。我有感而发，无所顾忌，不知她感受如何。　

我坐在浓荫下继续等待，等待家长会的召开，其实我是特意来开家长会的。东瞅西瞧，约摸一个小时，终于又来了一个家长，在树下与几个学生论及开会时间，顿时赶走我的悠闲心绪。我赶紧电话询问班主任老师，得知10点开会，只怪自己粗心所听，早到两个小时，有点冤。心下一闪，不是还有个浓荫如盖，文化氛围浓厚的好去处？　

我把摩托停靠邵阳学院老旧的图书馆门口侧边，这里人迹稀落，人声寂寂。我轻步走到图书馆边角的假山池塘边，感到亲切无限，读书时代日日盘桓之地啊！今天回想，昨梦前尘，如幻如电。　

十几年过去，同学少年，人去楼空，惟有这座图书馆和这口小池面貌依旧。这口池塘由三个圆形连接成型，中大两小，掏空中间，便成此景。池面窄小，假山过大，显得拥挤。无须谛听，三种不同蛙鸣从不同孔穴传出，如雷贯耳，气势充沛，雄浑浩荡，把城市浮躁之音打压下去，在这一方天地尽显淳朴乡野气氛，引出无限田园风光的想像。但一看落地的阳光，其琐碎的晃荡竟携带出一片城市文明嘈杂音响。　

我在旁近的石凳上坐下，仔细分辨这久远的蛙鸣，似乎是旷古的绝响。比之于“一叶一菩提，一土一如来”的玄机，毫不逊色。　

进出图书馆的学生稀落，我担心昔日图书馆已经变作他用。于是进去看个究竟，侧颈一望，座无虚席！个个比我当年竟还认真，是否被外面蛙鸣镇住？　

转而非常失落，就为这无声无息的读书人。　

当他们学富五车，雄心万丈走出学院大门时，政府面对他们的就业会适时引导创业，并举出许多成功人士的例子。殊不知，这些成功人士大都是从不轨之途做起。当初血腥积累，或者一夜暴富，成功之后有的依然保持惯性，个别有远见的摇身一变，成了慈善家、致富带头人、劳模等。　

所以待到走入社会，还得转攻不轨之学，这种人格自戕未免残酷。　

如果孜孜以求又浅尝辄止，辄又回复平庸，这无声流逝的年华，实在可惜。自以为才华横溢又处处碰壁，到头只有一声惊问：这世界？　

如果学业有成，思维登峰造极，这正说明痛苦开始来临。他会思索自然、人生、社会、民主自由等一些大问题；他想呼唤呐喊当然会遭抵触，麻木的灵魂因这种呼唤而感到打破庸常极不适应，反责骂呐喊者，于是他会孤独，会在无端焦虑中作无边的苦痛。　

如果他稍有所成又时来运转，就此闯入仕宦之途，这时，会遇到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口是心非、贪赃枉法等险恶伎俩，不想效法陶渊明，就时时需要用到流氓学的精粹，不成主子，便成帮凶，道貌岸然地要求别人去“道德”，去“献身”，然而一个转身，你会在不小心中发现他正在某个暗角吃香喝辣，左搂右抱。

路路断绝。　

我又带着这些思索从今昔的图书馆走出，从琐碎的阳光里走出，从旷古的蛙鸣中走出，走到家长会上。　

家长会的目的是调动一切能量开发学生智力。学校、家长、老师，苦心孤诣，尽力疯狂地把未跨入大学的学子调教成图书馆里的那些人，然后成为失业者、企业家、慈善家、劳模、呐喊者、政客、伪道德家　……　更多的是经过社会熔炉的冶炼，变成工人、农民、技师、医生、教师、打工仔……---真正的老百姓。然而那个时候，他们又不愿甘当平凡的老百姓，当别人问及“老板，在哪里发财”的时候，他们红着脸，不置可否地“嘿嘿”几声。　

我刚坐定，我的电话铃声不识时务地在家长会上急剧震响，我忙出去，原来是小雪打来的，不为别的，只为责怪和诉苦：责怪我通过声音扭曲她高贵的个性；然后是，孩子不听话，不读书，只上网。我说，这是学你的，要是你母子都和我打赌你就不用担心了。问怎么办？我说也应该学你，离开网络。她说别阴阳怪气，我说有事不陪。

家长会上我不由得关心另一个小孩，她是十多年前我一个同事的女孩，此时与我的小孩恰逢一个班。她的名字很让我感动。　

这种感动非常深刻，深刻来自十多年前。那时，两位同事同时爱上同一个同事。只有这句类似绕口令的话才能描述其中的感情纠葛。男同事名叫丁；其中一位女同事，就是这位女孩的妈妈，深深坠入情感的漩涡。从外表看来，那段情感的河流平稳流淌，外人看不出汹涌波涛，实则暗流涌动，那是因为两位女同事消耗着巨大心灵能量。丁也即坠入无边的烦忧与苦痛。　

为结束这种争逐，丁也绞尽脑汁，因各有千秋，无从取舍，束手无策，于是寄希望于上天，终于下定决心，与上天作个赌注，以示取舍。取舍的情节类似于看一枚硬币的两边。这位女孩的妈妈就这样被无端输掉心中所爱，但她始终不知自己输得这样荒唐。她茫然，痛苦，输掉爱情，但输不起年华，就在茫然和痛苦中也很快结了婚——她要向对手证明自己的优秀：找个优秀的人结婚是很容易的。接着就有了这位女孩的诞生。　

这位女孩的爸爸一定在感谢上天的赐予。甜美的爱情和幸福家庭竟然来得这么轻快，轻快中并不觉得其中埋藏什么不幸。家里一切就由女主人做主吧。也许迁就，也许支持，也许困惑，女孩的名字由妈妈取得那样坚定。但他始终不会明白，女孩的名字就是女孩妈妈所爱男同事单名后加一个“儿”字——丁儿。这名字呼唤起来谁都会觉得小女孩那么亲昵，那么坚强，但怎么会想到，妈妈在纪念心中的爱人！　

请别误会，也别胡猜，女孩的名字绝无意谓“丁之儿”之意。按照正常发展和甜美期盼，妈妈多么期盼女孩就是丁的女孩，最终梦想成空。为永葆心中这段真纯念想，只想把这段情感藏在心间，挂于唇边，千呼万唤，代代相传。　

古往今来的爱情经典，从未像眼前的现实来得这般真切，这般动人，几多纯洁，几多哀怨，几多缠绵。　

女孩的妈妈可不管什么爱情经典，他始终放心不下，有一个人让她耿耿于怀，那就是曾经的对手。对手的一招让她梦想成空，刻骨铭心。这招，叫横刀夺爱。其实为了了却那段情怀，女孩降生后不久她就离开伤心之地。在新的工作单位，她要发泄，释放，证明自己能量，就近狠狠用上了这招。

于是新单位里两个家庭同时破碎，男女主人重新自由组合。　

女孩一定是跟了妈妈，我推断。不然怎么会有纪念的意义！　

期初的家长会，女孩的名字引我注目，一眼捕获，成绩遥遥在先。这次，我找了好久，昔日名字不见了，莫非辍学？再看恍然，改了！“儿”字变成“尔”——丁尔。　

女儿长大了，不愿作小“儿”。但她名字的秘密，妈妈是否让它潜藏到永远？　

走出家长会，微风轻扬，树影斑驳。我再次想起小雪和她淘气的宝贝，其实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次我不会拨打电话给她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