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风高，弯月孤悬。

辽河激荡，古城无语。

云，正如丝如缕地缠绕着星的灵魂。

夜幕下，威远镖局的大旗迎风招展，两串大红灯笼高高悬挂，映照着“威名远扬”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紫红色的大门厚重而高大，使过往行人无不觉得庄严而神秘。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威远镖局以做强做大为已任，目标不断提升，生意不断扩大，可谓日进斗金，名声大振，江湖影响力直线上升。

为了业务需求，镖局在原有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条押镖线路的基础上，准备特设京津塘直属镖路，正拟提拨一位镖师任直属镖头。

消息一出，群情涌动，欢呼雀跃，凡有心思者，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于是，古城沸腾，餐饮、洗浴、娱乐、电信业瞬间火爆。威远镖局内更是人心思动，活跃异常，多年来的死水终于微澜，且大有滔天之势。

可就在人们推杯换盏、勾肩搭背、软语拂耳大搞民主之际，在威远镖局的后墙外，有一条人影，正在踽踽徘徊。

他，就是为镖局推荐了陆小凤、楚留香、李寻欢、萧泪血等许多著名镖师而至今依然草芥的古龙先生。

多年来，古龙先生始终默默无闻地为镖局奉献着自己的生命与热情，他勤勤肯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争名夺利，更不计较个人得失，因为他坚信，他的付出总归会有一天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尽管他获得了一片好评声，仕途上却依然不见起色。眼看着身边的小弟一个个飞黄腾达，古龙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因为，工资改革后，他发现，他离贫穷是那么近在咫尺。

于是，他想起了镖局局长，那个瞎眼老人。

在古龙的记忆里，瞎眼老人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工于心计，心里是雪亮雪亮的，他应该知道，他之所以有今天，与自己笔下的塑造是密不可分的。

可瞎眼老人如今却偏偏真的无视于古龙的存在了，当了局长之后，瞎眼老人似乎真的只用耳朵了，在威远镖局浮华的繁荣中，他比谁都明白，睁一眼闭一眼是为官之道，两眼一摸黑何尝不是他的为人之道呢？有时，他的耳朵除了听一些比较舒服的媚音之外，凡是刺耳的，他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

古龙长期沉溺于自已编织的梦幻之中，为镖局源源不断策划着英雄人物，却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当生活的窘迫渐行渐近时，他才有些意识到，是该改变自己的时候了。当他听说要选拨直属镖头的时候，自然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古龙当然也知道，现如今选拨领导流行民主集中制，就是先竞聘演讲投票，再由领导班子集中决定，早已抛弃了真刀实枪的比武方式，只要有人，当然是上面有硬人，下面有人缘，而且两者缺一不可，事情就好办多了。现在谁还看武功好坏，只好把人缘混好了，上下的票数够了，就会大有希望的，再说了，在大家都不重视业务的情况下，谁也不比谁差呀，拼的不就是个人气嘛！所以无论民主，还是集中都不可小视，至于什么时候挂羊头，什么时候卖狗肉，那更是大有学问。

他思来想去，难得其中要领。想自己这么多年来离群索居，虽然与谁关系都不错，却是与谁也没有深交，更无酒肉住来，到时候人家帮不帮自己，心里真是没底。

当然，关键时刻也不能无所作为，于是，他还是想到了瞎眼老人，毕竟他们有过交情，或许，从他那里，能够抓到一根稻草！

夜，继续向夜的深处走去。

月，留有一线光明，照着古龙的身影。

这时，一只猫，一只浑身雪白的猫，从身边窜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只猫，一只颜色溶于夜色的猫，随后窜起。

它们在追逐，或许在追逐同一只耗子。

古龙步履沉重，心情沉重，口袋沉重。

他不知道他仅有的积蓄，能不能给他命运带来一种转机。

他更怕他的尊严从此不再，多年信守的人生信条会一去而不返。

他甚至斗争的心理提不起曾经骄傲的右手，却扣那一扇曾经不屑一顾的后门。

当然，他还是敲了。

他也神情麻木、诚慌诚恐地走了进去。

当局长一声热情地招呼后，他才稍稍稳了稳心神。

他象做了贼似的，抑或象犯了错误似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倒是瞎眼老人的从容与和蔼松弛了古龙异常紧张的神经。

“古兄是不是为了直属镖头一事来找我的啊？”

瞎眼老人的开门见山让古龙多少有些无地自容，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送礼求人，礼还没送就让人一语点破，他脸刷地红了，只好硬着头皮说：“是”。他哪里知道，这在局长那块早就司空见惯了，倒是他的薄脸皮却让瞎眼老人暗自偷笑。

尴尬的寒暄，拘谨的谄笑。

在一阵局长对他的高度评价中，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怎样才能把他带来的二百五十两纹银递上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瞎眼老人在问他：“你懂得多少为官之道啊？”

古龙想了想，木讷而回：“我不懂！”

“你不懂，可人家懂！”局长的脸似乎严肃了起来。

“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足够的财力？”

古龙心里一哆嗦，身不由主地适时拿出了自己毕生的心血，说道：“我有。”随后他心情异常深重而复杂地把它放在了局长身旁的茶几上。

局长瞎着眼手却不瞎，他很随意而自然地摸了摸那一包东西，接着说到：“你有，别人也有，而且似乎比你要多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甚至上亿倍。”

古龙无语，又听他问到：“背靠哪座山啊？”

古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局长讪笑着说到：“连这个切口你都没听过，出来混是不是有点太嫩了？那么，我再问你，酒量如何？”

“尚可！”古龙一见问到喝酒，多少恢复了自信。

却听局长接着说：“我指的是官酒。这官酒可不象你平常所喝的酒，比如有领导在场，为了给领导面子，你是能喝就得多喝，不能喝也不能少喝，即使满桌喝的都是假酒，满嘴说的都是假话，你都得打起精神兴高采烈地陪着，并且美其名曰‘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如果领导对你有恩，你更应拿出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用酒来表明你的决心，这些你会吗？”

古龙刚拾的信心瞬间熄灭，他叹口气：“我不会！”

“你不会，可人家却会。你没见过你的那些已经当了官的小弟们都会吗？不要以会他们武功不如你，文笔不如你，气节不如你。每个能够当上官的人都有他们独到的优势，不是巧舌如簧，就是机灵过人。你知道如何给领导拍马屁吗？”

“我不知道。”古龙的额上渗出了些微的汗珠。

“你不知道，人家当然知道。有的人既无学历又无才识，不见有钱，也没靠山，却偏偏占据了单位的重要领导岗位，凭的是什么？有经验者传授说：无论用嘴还是用手，拍马屁的时候一定要温柔的拿准时机、恰到好处地让‘马’舒服到极点，当然，这也是一门学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来的，那得你放下做人的自尊，长期磨炼而成。”

这时只见瞎眼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摋子，灵活自如地转动着，一边玩一边象自言自语，又象是告诫古龙：

“有时人生就象是在赌场，玩的时候不能光是看自己，要想嬴，就必须看懂别人。这道理你明白吗？”

古龙还是跟不上局长的思路：“我不明白。”

“你必须明白，这对于你的命运有着不可小看的重要性。一看你就知道不接触领导，我们关系算是不错的了，可你经常躲着，对我如此，对别人更是如此。试想，你不和领导打成一片，怎样联络情感，没有感情，到了有事的时候，领导怎么能够想到你？所以，你必须厚着脸皮陪好领导，这里不只陪工作，更多的时候是陪领导玩。”

“怎么陪啊，级别又不一样！”

“差矣，把我们领导看成是另类了吗？我们还都是平易近人的。知道‘投其所好’这个成语不？你要用心，没机会寻找机会，创造机会，他喜欢什么你就陪他玩什么，时间一长就玩出感情来了。你经常玩麻将吗？”

“玩不好。”

“一定要玩好，而且要玩出学问！其中不只是点炮的学问，玩的过程中，也是交流的过程，你白天不能总往领导屋跑吧，玩的时候你可以无话不说了，都处成哥们了，还有什么不好意的，点炮也不是送礼，多点点呗，再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不比生硬地到家里送礼好多了吗？当然，这时你就要看看别人，如果你只低头按自己的牌道打，不点炮只管胜，那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看着古龙还是有些懵懂的样子，瞎眼老人提示性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领导官挺大，却有些害怕身为临时工的司机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那是因为领导爱玩，而且玩过了头。不管领导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司机的眼睛，况且有些事情还都是司机亲自操办的。试想，和领导一起玩火的司机能不得到领导的器重吗？所以，有些业务还应该学学领导的司机，这其中也大有学问，学会了得益非浅。”

屋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凝重，古龙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又听瞎眼老人在问他：“你的群众基础如何？”

“我不知。”

“你不知？你居然不清楚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这可真是太差劲了。”

古龙红着脸，只好等着局长的谆谆教诲。

“刚才我给你讲着都是媚上的功夫，那是对付集中制的，而且要对付掌握集中制的每一个人。目前，社会真的在进步，选拨干部大行民主之风，群众的力量也不可忽视，哪个领导也不会因为你拂逆群众而丢了乌纱帽的，当然你得罪了领导，群众基础再好，也是无济于事，所以这其中的奥妙，你一定要理清思路。”

古龙听着听着，就觉得窗外的云都化成了一缕缕薄雾，丝丝地向他飘来，他顿时如坠深渊，身体轻乎却不能自拨。

瞎眼老人却依然续到：“我知道你清高自傲，不善与人为伍，你自认为与谁关系都不错，但关键时候却不一定人家都帮你，为什么？平时人家连你一杯水、一棵烟都没有享用到，人家为什么要帮你？别跟我说你那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你只记住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的道理就行了。再者说了，你不与人交往，人家怎么知道你尊重人家呢，人家还以你瞧不起人家呢！所以，有时吃吃喝喝还是有好处地，什么事都不是一挥而就的，都得有个过程。光埋头苦干是没有用的，就象总是低头走路，到时候你撞了谁你都不知道，一定把头抬起来，看清楚了再干再走。”

古龙抬眼看了看局长，就听他继续说道：“呵呵，你是不是在想我眼睛都瞎了，怎么都不撞人呐？”

古龙的汗这回真的下来了，他刚想说不敢，就听局长说：“我所指的是心，一个人只要心不瞎，什么事就好办了。”

“关于这次竞聘，我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形势复杂啊，走一步看一步吧。民主投票是定了，但班子意见不一定统一，人心隔肚皮，各有小九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打算，我一个人未必能控制住局面。你是我多年来的好老弟，之所以我和你说这么多，那是我们关系不外，现在这事难办啊。实话和你说，我们班子也不是捏成一个拳头的，我不能搞　一言堂啊，你没看每次班子刚开完没到几分钟，就有群众知道会议内容的？这明显摆着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啊，难啊，老弟，这次你别光给我送礼，另外八个班子成员你都得送到啊，谁站出来说反对也不好下结论啊。再者，群众那块你也得都打招呼，我可以给你点时间，托几天竞聘，你就回去准备吧！”

古龙终于从惊惶失措、惴惴不安、呆若木鸡中恢复了知觉，最后还有了一些似乎是感动的情绪。他不知道是如何从局长家走出来的，他也忘记怎样和局长告别的，他多少记起了他把一生的心血放在了局长家，他好象还没有完全读懂瞎眼老人那些语重心长、富有玄机的话语，但他却记住了局长告诉他，如果想成功，他还要起码付出八倍于心血的努力，或者更多，他身体疲软了，心气丧失了，精神没有了，他此该更象一具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横移在雾状的月影里。

他想起了，他也曾研究过厚黑学，但当时是为了写书，心底还是不屑于此，且天直地认为那不是现实的存在。如今，他才醒悟自己多年来，始终囿于自己的梦境之中，总是幻想有一天能够拨云见日，大功告成，就连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出场便是武功超绝、一鸣惊人，从来就没象金庸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做起，最终成为一代大侠。

古龙在感叹之余，终于有了一股怨，但他却不怨天尤人，他只能怨自己，俗话说，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他本来也可以做到了，但他没有去做，是当初的不屑一做。如今年龄大了，不得不做时，已经晚了。并且这一做却丢失了他长久以来做人的原则，为了所谓的地位与金钱，他如今真是偷鸡不成反失一把米，而且这米不仅是他毕生的心血，更是他一生信守的做人的尊严。

他越想越窝火，终于直至崩溃，他回到家里，二话不说，真奔厨房，拧开煤气管，大口大口地咀嚼起另一个世界供给他的别样的气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