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与生命线”系列:
身为川人,极不愿写相关川人的文字。因为这是一个极其疼痛的话题,尤其是在2008年。当昨日又闻51人死于车祸,遂忆春节前后的见闻,不能不发现某种必然的因果。
昨日车祸发生在南江光雾山,48名旅客加3名司乘,其中包括2名孩童,无一幸免。虽然事故原因未明,但我可以确知:此时搭客车从巴中直往宁波的乘客,应该全是打工人;他们在家刚刚收完稻谷,切盼再去累死累活几个月,以求过个宽裕年;其中必有全家人,惯以长途辗转、四处忙活为常态。
我读高中时曾由巴中去南江,再往川陕交界处的原始森林。当时我虽瘦弱矮小,却也想要趁暑假挣点学费。我和原林中的大人小孩一起修路、伐木、装车,天天都能见闻不断流血的故事。人们住茅棚、咽土豆,最好的待遇是每隔五天可以吃块肉或喝口酒;电视、录相与图书俱无,谁都没有精神食粮的概念;每天劳作十二小时以上,而且多是满负荷劳作,一并伴随无数喝斥或打骂;一年下来,少数人能挣几百元,多数人两手空空,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我之所以往森林,是因我的父亲、大小姑父及同村同乡的许多人都在那里,有的一去就是三五年。
十八年过去,年前我第一次从浙江回老家,赶的是宁波到成都的汽车。坐这种汽车的仍然都是打工人,他们坐飞机嫌贵,坐火车嫌辗转太频、车票难买,汽车却可直达,来时还能带上许多腊肉或大米。车行高速路,也算一路顺畅。罕见大雪积压大半个中国,白皑皑一片真够壮观。我赏雪不知疲倦,却在汉中到广元的路段,雅兴全无。我们被堵在秦岭道中,整整48个小时。车内气息凝固,车外寒风刺骨。白天到处都是人影,不是在大雪中方便,就是在到处寻找食物。我花8元钱抢得一碗稀粥,在纷飞的雪花中抖抖索索喝下,却被无粥人羡慕万分。晚上也难安睡,醒来即听人们传言,前面车上冻死两个人,尸体刚刚运走。
新年后我乘直往江苏的汽车,直接从老家附近出发。打工人很快挤满一车,许多人扶老携幼,再捎上大包小包家当。他们多是我的同村人,多在江苏的同一小镇打工。他们说那个镇上的同乡人,数以千计,完全可以独立形成集市。车到巴中,有人状告此车非法,故被拦截检查。待到再次出发,已经停留八九个小时。车上人都很兴奋,好像一离开老家就意味着挣大钱,就意味着可以摆脱在家的许多烦恼。车在郑州往东的高速路高速行驶,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开始谁都没有在意,后来有人到前边去问司机,才发现开车人正在方向盘上打磕睡,只似梦游一般驾驶客车。打工人大吼:“开车睡觉!你他妈的就敢拿五十条性命开玩笑?”开车人猛吃一惊醒来:“我已开十二个小时,你快叫醒新疆人替换!”新疆人正在简易床上酣睡,也像疲惫瘫软到极点。
终于到达江苏的一个小镇,介于苏杭之间,算得典型的水乡。乡亲果然众多,他们认不得我,却认得我父亲。我们受邀往一些住家小坐,原来大多是一家三口或四口,仅仅租住一间废弃的厨房或厕所,三四口人不足十平方,还要摆下做饭的全套物什。他们的孩子也许刚刚成年,也许还没成年,但都在附近上班,每月挣几百上千元。男人大都在建筑工地找活干,好像人人都有一辆摩托车,每天奔波七八十公里上下班,只算是家常便饭。用他们的话说,这类人工资特高,每天可挣上百元。他们也说起许多危险,仅仅是摩托或三轮的车祸,就使不少人丧失性命,或者终生残废。但大家仍然一个介绍一个,始终都有更多本乡本土人加入。
我回到我所在的学院,这是在浙江,也常见闻打工人的消息。比如印花,老板从不与打工人订合同,只有口头所谓协议;如果包住,住的都是极低劣、极拥挤的房屋,堪堪能够将一具具躯体容下;如果包吃,多吃本来要被小贩丢弃的烂菜叶,菜里很少见油星,更别指望有肉末;每天劳作十三四个小时,时不时还得通宵加班;如果开始说每月2300元将你招来,结帐时可能就缩减到1800元;都说要抵押一个月工资,如果中途离开,年底才能拿到余下的钱。
由此我知道,南江光雾山的车祸,也可能发生在高速路上;死人伤人的事故,在打工人所在的每一种场合都极有可能发生;还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打工的潮流,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打工人的工作环境、生活质量与精神状态提升。以农民或城镇无业者身份外出的打工人,即是一群卑微之至的川人。他们并没有更多思考,比如生存处境的原因、突破瓶颈的出路与改善自我的良方。他们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需要询问,他们就如此这般跟着潮流走,跟着感觉走,跟着他人走,只要能够暂时解决自己吃饭、家人吃饭、全家修房等等生计。儿女读不读书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有没有本事每天也挣几十上百元;自己吃得多差、住得多差、穿得多差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回乡后还能不能余出几个钱。
其实谁都明白,除开习俗或群体意识,在生存境遇方面,四川的卑微人与其它省市的卑微人不会有太大差异,那么我所言及的疼痛,他们也一定拥有。只是我本川人,今年四川又最不寻常,我才更多关注四川。2008年的四川,和全国一样遭遇罕见暴雪与雪灾,和全国一样面临多次特大洪水与洪灾,而死亡逾8万的汶川大地震与损失极严重的攀枝花地震,却为四川所独有。现在,51条生命又在转瞬之间消失,虽然它在大地震的惨烈后果之下微不足道,但是每一条生命都极珍贵,都值得呵护与关注,都需要我们从更实质的角度努力避免灾难。
四川自古特殊。古有“天下已定蜀未定,天下未乱蜀先乱”之说。从中国版图看,四川是中华国度的真正腹心。那么它的每一巨大变动或异象,是不是一定有所意味或预示?卑微的打工人本不卑微,然而如果他们仅仅在迷茫无助之中奔波生计、别无思虑,他们生命的份量就必定无限轻浮;如果局外人始终视卑微人为卑微,从没想过努力改变大势或救正自我,局外人也便卑微之至、不值一提。而我所谓真正的疼痛,莫过于此。
生命失去,灵魂尚存。倘若灵魂本无疼痛,试问普天之大,何疼何痛之有?倘若灵魂不欲清醒,不欲苏活,不欲向善良、真诚、智慧的方向无限接近,即使生命尚存,身手尚安,也未必能够做到对自己负责。
2008-9-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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