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许爷死了徐若落

发表于-2008年09月13日 下午3:04评论-0条

许徐来到大坝上,这天是正月初八,他家的亲戚都走完了。他是逛着玩的,看见翟明明在大坝上便走了过来。

“你的作业做完了吗?”许徐问。翟明明没做完,便不说话,只是笑了笑。翟明明用脚踢着石子玩。“还有几天就开学了。”许徐又说。翟明明抬起脸来,他的眼睛里充满失落,他说:“我还一个字都没写呢,你每次都能做完,而我每次都白搭。”

许徐问朱迎迎怎么没出来玩,翟明明便说:“许爷死了你知道吗?”许徐睁大眼睛,便想到了用小水桶提水的老头,在墙根里晒太阳的老头。他朝东西路墙根那里看了一眼,以前许爷都是坐在那里晒太阳,手里拿着旧报纸,他坐在那里都能被忽略不计。

“不可能吧,昨天他好像还在那里晒太阳!”许徐指着北墙根,那里有一堆玉米垛。翟明明说:“别吹牛了,他是大年三十死的,昨天才发现,才给埋了。”许徐往南走了几步,他的想象到了许爷的老屋那里,那房子是破旧的石头房,门面被熏黑,平时没有什么人到那里去。许徐想到他以后是不敢在那里走了。许徐问:“他怎么没有发丧,不是死了人都要发丧的吗?”翟明明便说:“谁给他发丧啊,他家就他一个人。是村里把他埋了,我爸还帮了忙。”许徐说:“怎么埋的,没有火化吗?”翟明明说:“谁拿钱火化,直接用席一卷就埋了。”

许徐沉默起来,他想到这个老头常有一脸的微笑,圆形的脸,身材高大,脑壳上残留着少许的白发,这跟胡子和眉毛是一个颜色。他想到了许爷的那张黑脸。翟明明望着冬天的太阳,他打了个哈欠,在午后时分,他有些困了。他倚在堆在大坝沿上的玉米垛滑下去,阳光晃着他那因为困而湿润的眼睛。“坐下来。”他说。

许徐便坐下来,“好舒服啊,难怪许爷他们那些老头爱晒太阳。”翟明明拿根玉米秸捣着地面,他把一个土坑捣得越来越大。“你不知道,老头一晒太阳离死就近了。”许徐问:“为什么?”翟明明说:“他们觉得身上冷才晒太阳的。”翟明明说完自己却打了个冷噤,许徐也感到背后进了风。许徐问:“咱们没有事儿吧!”翟明明点点头。

坐在玉米垛根里的这两个8岁的孩子,视线的远处是泛着阳光的田地,那上面飘荡着像烟一样的东西,更远处的山有些发黑。他们脚下是发白的一段土路,土路在四米高的大坝上,他们都不知道背后这个四方行的大坑建于何时。此刻两个小孩正沉浸在对许爷的记忆中。

“许爷偷过我家的鸡,但他不承认。”翟明明说,“那一次我们和他打架了。”许徐知道这件事,他并不认为鸡是许爷偷了。他倒认为鸡是翟明明和朱迎迎一起偷的,他们在后山上把鸡烧着吃了。许徐说:“孙连栓这个小屁孩,老爱拿石头砸许爷。”这个翟明明也知道,他也参与其中过。翟明明说:“因为他们老说许爷偷东西,我们才砸的。孙连栓他姥姥就总是这么说,她还让孙连栓砸。”许徐想到了孙连栓,这个小屁孩经常挨他爹的揍,他骂他爹是“毒药罐子”。许徐说:“那次孙连栓掉进粪坑里,不是许爷给救上来的吗?许爷高,跳下去,猪粪汤子也到了他的脖子,要不孙连栓也死了。”翟明明说:“可孙连栓他娘说是许爷扔下去的,说他是在报复人,他害怕了,才把孙连栓捞上来。”

许徐在想许爷的年纪,他得有八十岁了,他这样想。他问:“许爷多大年纪了?”翟明明说:“九十多岁吧,他们说的,但我看不出来,他的脸跟胸膛上一个颜色,他的眉毛都白了。”许徐说:“听说他以前很厉害,很多人都怕他,他老是穿一件军大衣,他再也没有别的衣服了。”翟明明说:“是,他到了夏天才洗自己的衣服,因为夏天才能光膀子,冬天他把夏天的褂子穿在里头,外面穿军大衣。”许徐说:“是两件军大衣,里面是破的,外面的还比较新。”翟明明想到他大衣外面常扎个草绳,他说:“他外面的大衣跟里面的一样破了,黑不拉机的,露出来的棉花都是黑的了。”许徐则想到了许爷穿着破得不能再破的胶鞋,鞋子里露出跟他脸上一个颜色的脚趾头,他说:“他破裤子里面穿一件白秋裤,他冬天就这样穿,他冬天都不穿袜子。”翟明明说:“他没有钱,他吃饭都没有钱,却喝酒抽烟,他还捡烟头,把烟头里的烟叶聚集到油纸袋里。他捡来纸卷烟抽,如果是报纸他都是看完再卷。他看完报纸会说什么话,还有听的。”许徐说:“我就听过,不过他说的我听不懂,宝玉也听,露出黑牙嘲笑他。”翟明明说:“就是那个好吃懒做的宝玉?他为什么笑他?”

许徐说:“宝玉也觉得许爷是疯子吧,虽然他们是光棍,但宝玉没有精神病。”

翟明明也在想许爷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他想到爸爸说有,因为许爷以前放电影,还大声叫唤。他说:“以前放电影少不了许爷。”许徐很是同意,他先想到了呆瓜摇晃着身子推着装着电影放映机的车子的情景,然后才是许爷站到高处讲话的几个画面。他想到了许爷呼喊的几个口号:“社会主义好。共[chan*]党好”之类,但他无法确认是不是这些。许徐说说:“要不是村委给他钱,他早就饿死了。”翟明明说:“嗯,镇上一年给他120块,还发给他大衣和鞋子,过年的时候还给他一条烟,两瓶酒。”翟明明想到村委为什么要给许爷这些东西,他可是偷东西的,偷过他家的鸡、玉米秸,连还在地里长着的麦子都要偷。许徐说:“那年的时候,我看见赵土豆那个从东北回来的二叔给了许爷两包烟。许爷当时就在大坝头上,那时候那里有一个玉米垛。”许徐想到了赵土豆离家出走找他二叔的事情,他马上转回来,先看了大坝头那里,今年没有玉米垛,他说:“许爷是很厉害的,他年轻的时候。”翟明明不说话,温暖的阳光快让他睡着了,他看见大坝下那些白色的垃圾袋,他想到了朱流,朱流是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脸时常是青的,眼珠是黄色的。许徐说:“许爷年轻的时候管着山上的树,他谁都不让上山,很多人都记恨他。后来 还当了村干部,不过大炼钢铁的时候他没完成任务就吓疯了,也许不是疯。”许徐想到了真正的疯子朱流。翟明明说:“朱流才是真疯子,咱们一会去朱流家看看吧。他家什么都有,他把捡来的东西分类,像小卖部。”“我不去。”许徐说,他想到的是朱流那发霉的牙齿。

北墙根那里空荡荡的,许爷压成的洼坑还在那里,如果许爷不死他会在那里晒太阳了,他会抽着自己卷的烟,有可能还会招手这两个小孩过去,跟他们讲过去的战斗故事。许徐看了一眼东西路边的墙根,他说:“许爷被日本鬼子抓去过,那时候他才十几岁。”翟明明说:“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说说吧。”许徐先想到了“金宝”这个词,他说:“许爷听不清日本鬼子说的啥,一个日本鬼子指着许爷这里......”许徐指着自己的裤裆处,接着说:“日本鬼子说这里叫金宝。”翟明明喃喃说了一次“金宝”便咯咯笑起来。许徐说:“后来,鬼子也就把他放了。”翟明明说:“为啥放了他?他当汉奸了吗?”许徐说:“如果日本鬼子抓到你,你能知道啥,不放你还留着你干啥?”翟明明说:“如果把我抓去了,我就送鸡毛信。”许徐压过他的声音说:“如果我被抓去了,我就学王二小...,不对,是学雨来,我游泳跑掉,鬼子的子弹都追不上我。”许徐之所以没说王二小,是因为王二小最后死了。

翟明明欠了一下身子,想要躺下来,他又坐回原来的样子。他说:“像许爷那样也很好,不用上学,有多好啊,也不会有人管,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许徐的脑袋里出现了许爷躺在西山石盘上睡觉的情景,他嗅到那年夏天的气息了。他接着想到,也是那个夏天,许爷拿过他家菜地的茄子。有时候,许爷来到他家,许徐的母亲也会给许爷一个馒头,有一次,许爷自己拿了两个,这让母亲很生气。这会儿,许徐又想到许爷偷麦子的情景:许爷手里提着一个装满麦穗头的袋子,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两侧是金黄色的麦田,一只蜜蜂飞在他身边,一会又飞走了。

翟明明说:“许爷的家里你去过吗?”许徐说:“去过一次。”他看见了许爷屋里的摆设,他先推开的是那扇破旧的门,他说:“有一张床,床上铺满稻草,一把断腿的椅子,两只水桶,还有一个油漆盒。许爷以前用挑子担水,后来用肩膀背一桶水,现在只能用小小的油漆盒提水了。有一口小锅,放在石头上,在石头的间隙里烧柴火。有个铝锅盖,一只破碗,一个水缸,也就这些了。”翟明明说:“是,也就这些了。他不吃菜,冬天的时候捡白菜叶,在清水里煮,也不知道他吃什么饭。”许徐说:“我见过一次他把馒头在水里煮的老大。”翟明明说:“那是他连馒头都咬不动了。”许徐说:“镇上知道他是老战士,每年给他120元,镇上下来人了,就让他躲得远远的,躲到一边去。”翟明明说:“为啥?”许徐说:“村委怕他影响形象。”翟明明说:“是,他从来不洗脸,脸上太黑了。”许徐突然问:“许爷是怎么死的?”翟明明说:“饿死的。”

许徐说:“是啊,他这么老了,走路都困难了,自己不能去找东西吃,也只能饿死了。”翟明明想到三十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许爷,他对家里的人说他想去给许爷送点吃的,可妈妈白了他一眼,他便没有去送。他想到如果许爷吃到他送去的东西的话,也许就不会死了,他想到了年夜饭上,摆满桌子的那些鱼,鸡肉和猪大腿,他有些不安的看着许徐。许徐说:“120块钱一年,是多啊还是少?他够不够?”翟明明说:“咱也不知道。”他就站起来,对着大坝底下撒了泡尿。阳光照着他,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打量着街道,说:“许爷死了,他们一点都不觉得少什么。”他又坐下来。许徐说:“他如果有儿有女,他们才会流眼泪,其他的人谁会伤心呢?”翟明明说:“人为什么要死?”许徐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知道许爷做过的好事吗?”翟明明想到了东西路上,他说:“许爷修过东西路,几年前,他用筐背土,把路垫平了。”

许徐看着大坝边,看到了那里,他指着路边的缺口,说:“那里,许爷也垫过。他还捞过一个淹死的小孩。”翟明明说:“是,他做过的好事不少,可人们都没有记住这些,人们只管自己的事情。”翟明明说:“许爷应该算个老军人。”许徐说:“镇上应该管他,可他就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给饿死了。”翟明明又想到了自己曾有机会让许爷不死的。许徐说:“人为什么要死?”翟明明说:“我刚才问你呢,我怎么知道。”

许徐说:“也许是因为饿,人到最后都是饿死的。”翟明明说:“人也会生病,还是病死的多。”许徐说:“许爷到底多大年纪?”翟明明说:“快八十了吧,他是个光棍,光棍总是活的比较长。”许徐想到许爷是有过女儿的,只是不再把他当爸爸了。许徐说:“去埋许爷至少让村里知道吧。”翟明明说:“你想让村里的人也都去?”许徐说:“反正我知道的话会去的。”翟明明说:“朱迎迎就去了,可是我爸不让我去。”许徐说:“朱迎迎拿过许爷的几个铜钱,那时候我们流行收集铜钱,见他有,朱迎迎便给他要了。”

这时候,朱迎迎站在了大坝的北头,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同学便走过来。他的笑容绽放,他说:“你们知道吗,许爷死了。”翟明明说:“我给许徐说了。”朱迎迎坐下来,说:“是我先发现的。”

“就是昨天”朱迎迎说,“我和孙连栓放鞭炮,突然想到去炸许爷会比较好玩。我们炸了羊,炸了牛,炸了驴,我们突然想到可以去炸许爷。我们在许爷门口点了一个鞭炮,就跑到一边去,鞭炮响了,可许爷还没动静。”许徐说:“许爷死了好几天了,他怎么会听到呢。”

朱迎迎说:“是,可当时我们不知道啊,我们推开那扇门,我们看见许爷背对着我们坐在破锅前,锅里都结了冰。”朱迎迎看到了朋友脸上的恐惧,这让他很满意。他继续说:“我们过去低下头看他的脸,他闭着眼睛,脸色发黄。孙连栓首先喊了一声跑了,我们也就知道许爷是死了。”许徐说:“如果不是前几天阴着天,许爷就烂了吧。”朱迎迎说:“会,我当时闻到了一股味儿,是死人的味道。”朱迎迎想到了埋许爷的那个坑。

翟明明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朱迎迎说:“我经常找他玩,很久前他就对我说他快死了,他说他快饿死了。”许徐说:“他真的饿死的。”

朱迎迎又说:“大人们用地排车把许爷拉到东山脚下,他们很快就挖出个坑,把许爷放进去,许爷被席子裹着。他们添了坑,有堆起一个高高的坟头。大人们一直有说有笑的。”

许徐说:“许爷没有火化,是因为没有钱火化。”

朱迎迎又说:“埋许爷的大人一直有说有笑。”他想到了跟许爷在一起的日子,许爷给他讲的那些故事。他想到了许爷高高的个子,身上披着军大衣,光脑壳,上面少许的白头发,跟烟灰一样的胡子,他眼睛含了泪水,他看着朋友。许徐说:“你为什么哭?”朱迎迎说:“他突然就死了,年前我还找他玩了。”翟明明说:“他是饿死的,这也太可怜了,现如今还有饿死的。”许徐说:“他经历了那么多东西,他死了,也就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这时候,三个小男孩站起来,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冬天的风吹到他们身上,他们缩着头,冷风刮在他们的脊背上,有两个人说了一声:“好冷啊。”他们站在大坝的中央,他们看着许爷垫的路面,他们看着没有人的村街。

他们走到大坝的北头,他们三个分别了。许徐朝西去,翟明明和朱迎迎从斜街里走回家。

许徐看着对面的南山,他边走边看。那里柏树的尖头像锯齿一样排列,他想着那些他不能明白的问题,脑袋不知被什么装的满满的。

这个八岁的少年,带着一种因为思考而生的莫名的情绪,走在午后四点安静的路上,朝着他的家慢吞吞地去了。

2008年4月23号手稿

2008年9月13日修改定稿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徐若落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zhttty
☆ 编辑点评 ☆
zhttty点评:

请继续努力!写出更精彩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