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开眼睛,昏黄的街灯光亮企图悄悄突入窗内,但是乏力,无法卸去窗帘的抵挡,室内一片幽暗。伸手从床头拿过手机,一揿键,手机亮光夺框暴出,赫然刺目,但时间分明:07年2月4点30分。我又躺下,眼皮张开,等待睡意再次光临。此时,骤雨注地般的沙沙声纯粹而清晰,又如车轮在水流遍地的街道破水前行,水花飞溅……我心里知道,外面并非下雨,那是车轮在寂静的夜晚专注地滚动摩擦而发出惯有的声音。旋即铁铲撞击地面时由它固有的声音在黑夜中描绘得真真切切,那是清洁工在劳作。——这该是生活中两种崇高的音乐在演奏,如果仔细玩味的话。
我独个儿躺在床上,听隔壁儿子的睡房,外界音响一定稀释他均匀的呼吸声,因而没有听到任何音响,那肯定是一个蓬勃成长的生命在营造编织惬意的梦境。想到这儿,心中一片祥和温馨。
并非妻子离家远去,我无法入睡。妻去了远方的亲戚,从市区到县区、从城市到农村、从繁华到僻远——这是我下笔时的感觉——距离并非漫长,漫长的应该是那里的黑夜。妻的大姨娘过世了,那么亲的人、亲的血缘,不去也不行。作为侄女婿的我,心里没有妻感到的那样紧密和沉重,借上班之故,躲离这次吊丧之行,心中也不怎么抱愧,反而有些坦然:七老八十的人,生老病死,远离人间,奔赴天堂,纯属正常。记得妻将前去的早晨,她对我说:“两天时间,在那边不打牌,时间怎么打发?”我揶揄道:“哟,还想打牌?不掉几滴眼泪对得起你那敬爱的姨娘么,即使掉几滴鳄鱼的眼泪也好!”我的俏皮话并没有激起妻的反应,只见她也坦然、平静。
一切音响悄然退去,我的思绪之马放任无羁地驰骋在静静的黎明,突破遥远深广的时空,我想,此时,妻也许刚睡,也许正在玩牌——那么多人是难有睡铺的。乘妻玩牌的时候,我拿起笔,想一想远方的亲戚,悼一悼逝去的姨娘,没有责任与使命,没有沉重与忧伤,没有悲凉与枯寂,平静地走进遥远的时空。于是我取下床头的纸笔,匍匐床板上写作,只穿一件毛衣,背上盖着被子,露出头脸手肩,写着这些文字,一百三十斤重的身体压住胸脯极不舒服,稍稍起身、抬头,头部的阴影投射到作文本上,造成视觉障碍,干脆歇一会——看来这篇文章黎明之前完不了。
2
接到岳父转来有关大姨娘死讯的电话,我觉得真快。并非指姨娘逝去得快速,只感到在那蛮荒僻远的角落,把一件重大的讯息带出,真快。要是过去,双腿全副武装,蓄足精力,在崎岖的山路上摇动呀、摇动呀,攀爬呀、攀爬呀,再乘车,等车,转车……从启明星退去,到太阳落山,再到月亮升起,恐怕消息还是进不了人的耳朵。而现在,一个电话,尽人皆知,遥远的人咽气,遥远的人尽知。真快。
再说“真快”,显然别人会指斥我心冷如冰,或如古井,要么看破红尘,要么如同草木。为避免误会,赶快接叙正事。
说姨娘乘鹤远去,说法过于潇洒;说姨娘阎王报到,那样有失恭敬,反正的确离开人世了。
大概一个月前,我与妻、妻的姊妹在市中心医院探望她,探望之前,一起相约医院门口,医院太大、太杂,无法确定病房具体位子,七八个人一起,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只有岳母心急火燎。说实话,我是图应付,看一看,算完成一次探望任务。那样的雨天,冰冷的空气,站在院落里,浑身打颤,想着生病的人该找个好样的日子生病,大家都舒服些,可这是身不由己的事,尤其贫困人家。
好不容易找到病房。大姨娘的疾病既慢又快,存蓄已久,时有发作。据说病种很多:脑血栓,冠心病,胃病……就诊时常常不知从那种入手。大姨娘的一个儿子,朴素憨厚,他在病床前谈论母亲的病种时,毫无顾及地列出各种病名,惟独说到“据说还是胃癌呢”这句话时,语气陡转轻轻悄悄,生怕母亲听见,影响病况。在他的眼里,似乎“癌”比脑血栓、冠心病厉害得多,沾上如判死刑。记得读小学时,老师曾给我们解释:你看,病体里面,那么多“口子”,即便如一座山,也洞穿那么多洞口——这就是癌!这个解释把汉字表形表意功能发挥到极致,通俗深刻,记忆犹新,难怪这种轻悄神秘的神色。大姨娘这次病情发作,终于动用了医院的救护车,花去车费四百元,我心里暗想,这次做儿子的还算当机立断,舍得投入血本。大姨娘的四个儿子平时都不在身边,不知躺在家里渴望谁来照料。站在病床前操心的这位,也是在本城市营生。据他自己称“喊救护车”是动用手机遥控的。
姊妹间一个接一个跟姨娘说话,安慰、关怀、体恤,安排未来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认为应该加上“道别”程序——事实上她们在这样做,只是没有认识到,以为只是惯常的生病 、惯常的探望。
我不敢近前,大姨娘的模样委实怕人:形销骨立,面皮如同枯树干裂,眼眶凹陷,尽丧眼神,一片死灰。我立即不由得联想偏远的黄荆岭上,在又窄又黑的柴屋内,我外公临死前的一刹,那形象同出一辙!我曾看过文学作品里有关死亡的描写,有些篇章描绘到高尚之士在自然的生命终端时,竟然动用“神态安详”四字,显然不合新陈代谢规律。
接着我看出一点:病榻上的姨娘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运笔至此,我的心情不由陡然地沉重。
“姨,放心休养几天!您这病是老年病,关系不大。” 妻纯心切切地安慰,接着从上衣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百元淡红钞票,递过去,“我这一百元,用给你买点补身子的,等好了您自己买……”
出乎意外,一只枯手迅捷地从被头钻出,一把咬紧钞票,一缩不见。我分明用目光触碰到这只手,但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根据习惯,应该是右手,男左女右 。
根据商议,探望的姊妹每户一百元。姨娘每次出手一样的快捷,毫不犹豫;生理专家如果仅仅凭借这只手的速度,来推测生命的潜能、活力和长短,我深信无法得出正确的结论。
大姨娘气息微弱,语调平静,在生命面前,从容镇定;在亲情面前,坦然淡定;在金钱面前,赫然失态!三选其一,她会无庸置疑地择取金钱。
链接的往事浮现心头,我感悟大姨娘的迫切需要。在她的境况下,换成是我,也会毫不犹豫作出相同的选择。
写到此处,心中不但沉重,并稍稍激动!
生命、死亡、情感、道德、良知、福利保障等重大社会命题,潮水般在心中涌动,我不知说哪一个为好。
3
我曾经做客大姨娘家,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一路乘换车船,在一脉苍莽山地下的河岸边,我们开始登山,乘车,转站,路越走越窄,近乎羊肠,终于直达餐桌旁。接待我们的是“满堂十桌”,桌上鱼肉碗碗堆挤,好象谁也不想从边沿掉落。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山里人慷慨豪爽、热情好客,恨不得掏出自己心窝,让客人啃个精光。橙黄的大肉块泛着诱人光泽,你会立即联想到广阔草原上、苍茫山林间,腾跃的火苗上炙烤着大块牧猎的烤味,然后呈上唇边,香气弥散四周,那种粗旷的豪气、膨胀的生命、浓烈的亲情,随即充溢天地。温馨和幸福从破旧土屋子焕发,而旁边大姨儿子的高楼洋房在风中冷峭,不知何故,做儿子的没有邀请我们进去体验那种洋气。
离开后,我的脑中烙下记忆、停留传说。大姨娘三姊妹,没有兄弟,她最大,岳母居中,小姨条件最好。大姨娘平生更清苦,生有四子,含辛茹苦,终于拉扯成人、成家、成业,但成业各有不同,贫富不均,这就导致在孝顺、赡养老人问题上的障碍出现。
据妻说,大姨后来连下锅的米都没有,我悚然一惊,旁边高楼洋房里难道也没有吗?就象晋朝那皇帝所说,硬是没有,肉粥也可以呀!皇帝的肉粥是确实没有的,但大姨应该有呀,就在旁边的洋房里;没有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攀比。孝顺问题,论起攀比,该是美事。可满堂儿孙之中,攀比的是谁的赡养费交的最少,如果要持平,造成的结果当然大家不交。不交的理由难以枚举:
——我以前交了,他们为啥不交?
——养谁呀,你们家的小孩总在娘屋里吃饭?
——娘总偏心,别家的小伢子贵气那么多?
——叫娘做点守鸡耙谷的小事就喊不行了?
——他们交我交,他们不交我还交?
…………
儿孙们四散挣钱去了,破屋里留下垂垂老人,和一只空锅。我想大姨那双眼神一定是迷茫苍然的,想象着看到白米倒进锅里……
终于有人来解决问题。这人不是村干部,因为村干部纠缠不了家事,更难以剖断。这敢于纠缠剖断的是小姨儿子三伢子。这个名字一听就有些淘气,甚至霸气,名声在外。出于一种正义的愤怒,霸气青年的愤怒,大姨的四个儿子屈服了,恭敬了,通情达理了。因为三伢子义正词严、声色俱厉提出警告,谁不交钱,打断他的腿!——他肯定做的出来。但我想,真的打断,大姨显然会怪他,甚至恨他。生命啊,道德啊,亲情啊,如何理解!
这个社会需要法律和执行法律!
而这里执行法律的人是一个经常破坏法律的人!
聆听妻的絮说,随她语气变化转换,我跟着松一口气,但总感潜存的危机难以消弭。
许多年后,儿子用手机遥控救护车,听来顺心爽快,实则包含悲酸与沉重,救护车未到之前,风烛残年的生命泪滴一点点被风干。
我们在中心医院探望离去不久,就听说大姨出院了。重要的病症是胃癌,洞穿许多山洞的不治之症,大姨怕枉用钱财,毅然回家,儿子们满足了她这个心愿。
前几天,岳母接到电话,大姨想见自己的妹妹,说很想念。岳母赶快前去,而从那返回的第二天,又接到电话,大姨,告别人间。
我明白了大姨在生命、亲情和金钱中作出快捷的选择,金钱是对生命和亲情的延续和保证!
黄泉路上,大姨去得一定从容,一定坦然,了无牵挂。因为在生命最后一眼,看到了自己的亲人,即使相隔遥远的妹妹,也看见了。
运笔至此,天已大亮。街上人声鼎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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