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个有古典情结的人,这可能和阅读有关。喜欢于静夜翻阅典籍,和先哲们交心,崇尚他们云淡风清的生活态度,畅往“仰天大笑出门去,云在西湖月在天”的豁达,又敬佩“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幻想着有一天能“达则利兼天下”,可惜君子固穷,命途多舛,只好独善其身了,时也运也命也,说不得的事情,想也无用,幸而我有一帮文友,其中几个大有古人之风,偶尔煮酒,放怀畅聊,归来读他们锦绣文章写意山水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书法,心痒手痒,却又莫之奈何,因为腹中空空,见识浅陋。本非江郎,随着年事升高更是“才”尽,怎一个羞愧了得。
文人好酒好墨,自古而然。翻阅典籍,历朝历代的骚人墨客喝酒行令,放浪形骸,然后吟诗填词,泼墨丹青,其深邃的思想,大块的诗文无不浸淫酒香。
这样的例子信手拈来。后人盛赞魏晋风骨,“竹林七贤”是其代表。阮籍家境贫寒,四岁丧父,天赋秉异,勤学成才。少有济世之志,携友登广武城,放眼楚汉古战场,遂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之叹。当时明帝曹睿已死,曹芳主政无能,两位辅臣曹爽与司马懿争权夺利势若水火,政局险恶,朝野分心。曹爽任命阮籍为参军,聪明如阮籍,何敢接受?称病辞官,归隐故里,天天大醉,已释爽疑。不久,曹爽果被司马懿所杀,朝政由司马氏独专。司马氏心腹大将钟会屡次试探阮籍对时局看法,阮籍装醉躲过。后来司马昭提出与阮籍联姻。阮籍大醉六十天,放浪佯狂,使联姻之事无法进行。“竹林七贤”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刘伶更是嗜酒如命,《中国大百科全书》载:“刘伶澹默少言,不妄交游。惟与阮籍、嵇康友善。性嗜酒,纵情肆志。常乘一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插而随之,说:‘死便埋我。’曾著《酒德颂》一篇,主张:‘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向往“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醉尔而醒”的生活方式。“竹林七贤”是些智者,生不逢时,于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禁锢的年代,唯有诗酒人生,归隐山林,借酒掩护政治主张,借酒逃逸黑暗现实,面对高压政治血腥屠杀,无奈选择走向自然、高蹈山林的生存方式。他们最懂得人的物质世界、精神生活与山川土地、自然景物的密切关联,最懂得人的生命源自于大自然的孕育滋养,最懂得酒对人生丰富和引领,通过佳酿美酒这座桥梁,通过魏晋时期广泛流行的老庄玄学,在佯疯假癫中,悄悄洗濯苦难人生的悲辛,悄悄写下千古流芳的作品,并由此将自己的清洁精神和脱俗文字超拔于世俗人间,继而将既注重主体精神与自然山水的和谐统一,又深化发展天道宇宙与老庄玄学浑然一体的哲学命题巧妙地经由农家米酒传导给了后人。
梦回大唐,那样一个文学繁荣空前绝后的朝代里,文人和酒更是魂魄相依。诗仙李白以酒为题的诗歌信手可点,最著名的是《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诗篇一气呵成气势恢宏,读来荡气回肠酣畅淋漓,何等的大手笔大气派,何等的大境界大视野。诗仙也是酒中仙,豪放而外,同样儿女情长,《金陵酒肆留别》里,诗仙深情吟诵:“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吴姬应该指的是酒店中侍候的女子,金陵弟子自然是诗人在南京的一班少年朋友,开怀痛饮将要告别之际,仍然执意挽留,滴滴美酒深藏友人浓浓的情意。在《行路难》里,李白写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在《襄阳歌》里,李白高歌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到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个真情真意狂放浪漫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试想倘若没有酒,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哪里看得到这样瑰丽多姿、大气磅礴的优美诗句;倘若没有酒,两千年前又如何将诗歌带上创作的巅峰!
如果说李白与酒相依为命,是一个“斗酒诗百篇”的旷世奇才,杜甫似乎就该是一个贫病交加,与穷愁潦倒为伍的运骞者了。《客至》里,老杜写道:“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临时来了客人,可是家里菜肴熟食都没有多余的第二种,又远离市井,连残存的陈酒也是旧酿。两句诗吟出催人心折的潦倒和窘迫。在《逼侧行赠毕耀》里,诗人自嘲“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在《九日蓝田崔氏庄》里诗圣感叹“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杜甫的诗才不在李白之下,面对杯中物一样毫不逊色,有一首《醉时酒》最能传神:“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杜甫与好友郑虔相约,迫不及待地找钱打酒,图谋畅快一醉。郑虔大杜甫二十岁,杜甫客气地以师长尊称。二位好友酒酣耳热,气氛热烈,醇厚友谊令人感叹。在《绝句漫兴九首》里诗人自述“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在《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里私人抒怀“狂歌遇形胜,得醉即为家”,字里行间表达的是潇洒豪放。而在《曲江二首》里杜甫写道:“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表达了与李白不同的对酒的感受。
杜甫以酒为题材的诗篇不及李白的多,他一生都在漂泊和迁徙中,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其中与李白在洛阳相遇,二人携手畅游齐鲁,访道寻友,谈诗论文,议论时政,由此结下深厚情谊,成为诗坛佳话。杜甫一生最安定的生活是在成都,于城西浣花溪畔建草堂安身,一住五年,写下脍炙人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名句。公元765年,长期给杜甫以关照的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忽然病逝,失去依靠的诗人无奈举家东迁夔州。百病缠身后想起落叶归根。回洛阳老家,船出三峡,遇河南兵变受阻,生命的最后两年就此无奈地漂泊于长沙、岳阳、衡州和耒阳之间,受冻挨饿,风烛残年,终于公元770年的寒冬病死舟船,享年59岁。死前最后一首三十六韵长诗是《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表达的仍是殷殷爱国之心,切切忧民之情。传说杜甫临终前病饿交加,有聂姓县令慕他诗名,热情奉上佳肴美酒。诗圣临终前有酒喝有肉吃,也算是对无数敬仰他的后人一种小小的安慰了。
想起诗仙李白因醉酒下河捞月驾鹤西去,诗仙诗圣一样的美酒送终,的确是诗酒一生了。
唐朝善饮的文坛巨匠远非李杜二人。王维“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韩愈“桃溪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刘禹锡《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王翰“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杜牧“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李商隐“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王昌龄“醉别何须更惆怅,回头不语但垂鞭。”;冯延巳“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韦庄“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惟觉酒多情”……大唐的文学史似乎应该是巨椽蘸酒写就。
而在宋词的缱绻里,更是能闻到酒香。豪放或婉约,白衣或卿相,铜琵铁琶浩歌大江东去,红牙象板低吟月上西楼,文人们血液里一样流淌着酒浆。无论是文章太守酒中醉翁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所表达的亲民爱民与民同乐的真情、范仲淹“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达观情怀、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激情豪放,还是陆游“半年愁病剧,一雨洗凉新。稍与药囊远,初容酒盏亲。浩歌惊世俗,狂语任天真。我亦轻余子,君当恕醉人”表达的报国无门的郁郁、辛弃疾“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带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描述的对酒的依赖、柳永“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里咏歌的放浪不羁,都是对杯中物的喜爱。
值得一提的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一生跨越了北宋和南宋两个历史时期,既有美满婚姻带来的幸福,又有国难家变后的凄惨,更有孤独无依的呐喊,她用她的词章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词人,一个抗争的女人,一首女性的高歌。这样一个在极其恶劣环境下依然保存完整性格的才女,也把心事付酒醪,“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清新婉约,意在言外,这样一个女子,却也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情,可见文人好酒,和性别无关。
宋代诗词似乎比唐代更感性,描写更细腻传神,尤其喜欢描写饮酒的佳句,读来如饮琼浆,酒不醉人人自醉。随手举出一些,作为例证:刘克庄“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朱敦儒“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高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张孝祥“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范成大“老去读书随忘却,醉中得句若飞来”;钱惟演“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王禹“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毛滂“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向子湮“石作枕,醉为乡,藕花菱角满池塘”;范仲庵“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夷狄造酒,酒成江河,酒是文化,文化即酒,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酒浆,我们去哪里阅读华美的词章。
酒与文化的历史一直在传承,只是物欲横流,人心浮躁,好酒的人越来越多,以酒为墨谱写诗章的人却绝迹了,这是个没有诗人的年代,不知是酒的悲哀还是文化的悲哀。
喜欢于静夜阅读时畅想古人的情怀,以之为乐。试想,“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何等的畅快!红袖添香,佳人研墨,微醺挥毫,恣意抒狂,此中大趣雅趣真趣,令人神往。回想早年学过琴瑟,临过碑帖,漫不经心处,已成过眼烟云,如今华发早生,垒块郁结,唯求诸酒。酒无俗心,酒为知己,想象自己仗剑携酒,有酒唯浇阶前地,醉傲人生,也不枉来尘世一遭了。一位文章高手对我说,哲人喜咖啡,诗人好酒醪。我钟情绿茶烈酒,虽然壶中岁月长,却写不出半句诗词,诗酒人生只能是梦想,没做成文人,幸而没有沦为酒徒,这是幸事。
见过一位同样好酒的文友写过这样一段话:
“野旷狐突,醉卧黄土,是野士之酒;临风一觞,锥车抗秦,是壮士之酒;竹林雅聚,避世清谈,是贤人之酒;胸怀天下,杜康解忧,是大雄之酒;以头濡墨,啸叫大书,是书圣之酒;嘘呵导引,猿经鸟申,是长生之酒;默默昏昏,日用不识,是无心大还之酒。太白高致,逐月沦遂;酒之罪也。华章晃耀,彪炳千年,亦酒之功;身销形殒,与天地存;然歌诗遏云,余意不尽,此诗仙之酒也。
酒之风,街肆纵横,髫童遥指,杏帘在望;酒之德,相逢一笑泯恩仇,宿仇尽销玉盏中;酒之用,察人雅量,醉之以观,直若燃犀;酒之威,兵权削释,枭杰丧胆;酒之劲,二郎神姿,临风玉树,杀奸除恶,痛快淋漓;酒之恶,烂醉酣然,秽物横飞,喧哗四邻,不省人事;酒之过,伐性戕德,亡国灭种。酒之魂,无我无它,心罗万象,纷纷芸芸,云烟过眼;佛曰般若汤者,其实功过在人而不在酒,其如美色,亦然。”
饮酒之人,饮酒之事,大抵如此吧。
-全文完-
▷ 进入梦回听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