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十四中元节，阳历是8月14日，喜逢奥运大餐在北京盛典，但16、17双休日又轮到我值班，虽说七月十四是一个仅次于春节的隆重节日,每年此时，父母也都承接着儿孙绕膝之欢。可是今年，情况有点特殊，我暗下决心，不回家过节了！

然而才至七月初，母亲就打来了电话，询问我何时回家。我手握话筒嚅嗫：不回了。听筒那边，母亲许久无语，我竟听出了母亲的怅然和失落。

记忆中的母亲，风风火火，坚强能干，好似天塌下来，她也能一手把天给撑回去。如此刚烈的母亲，怎么今天竟流露出些许的失落和惆怅？

七月十二那天，我给母亲挂了电话，母亲有气无力：我心脏病又发了，血糖又高了，今天一粒米都没下肚了。

“好的好的，星期一我立马回去。”我心存愧意，不敢忤逆。唯喏中带有些侧忍。

我确是从来不敢忤逆老妈一星半点，其中原因不是因为我孝顺，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母亲不喜欢我，不爱我。在母亲人生字典里，拥有的是坚强，漂亮，能干，所以她就用她自己来度量我，可我，长相性格与母亲相差甚远，黄毛丫头片子的样子丑丑的、怯怯的，到哪都是委琐琐的不能给母亲挣门面，母亲就老嫌我碍手碍脚的，平日里对我特严厉。我竟时常怀疑，我是否是母亲的亲生。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母亲一起回外婆家，左邻右舍送了不少的棕子和糍粑，外婆装满了两个小口袋，用了一根小扁担串了起来，让我挑着。小扁担一呀一呀的在我肩上一颤一颤的。我兴奋的走在母亲的前头，好让她看到我也是多么的能干。

可没多久，肩膀酸疼得让我受不了，我想换一换肩膀。就停住了脚步，两手艰难的把担子从脖子前移到另一肩。这时母亲却在身后发出了几声讥笑：你怎么那么笨呀，有谁换担是从前面换的呀，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笨的人！笑罢之后，还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编了一首山歌来奚落和羞辱我。那种屈辱、愤懑充满了我的胸口，泪水瞬间盈满了双眼，我昂着头，不让泪水滴落，任凭泪水蒙住了双眼，由于看不清路面，突然一脚踏空，和口袋里的糍粑一起，大大小小的象轱辘一样，歪歪扭扭的骨碌骨碌的往山下滚去，母亲一个箭步把我提了起来，扔在路边，接着大步跨下山路，去拦那些滚动的糍粑，场面颇为壮观。看着母亲像猴子一样东跳西窜忙乎抢救那些滚动的糍粑的狼狈像，我竟顿感一阵快意，突然暴发出“嘎嘎”的笑声，虽然眼眶仍蓄满了泪水。

妈妈，您的讥讽，让我很小的时候就认为，我很笨，也很丑，我一无是处。可是我依然很努力读书，卖力的做家务，只是想，让母亲您爱我，也让我有一天，能成为您的骄傲。

可您，对我永远很苛刻。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我们家三兄妹总算还是一年两套新衣，新年和七月十四各一套，偶尔再给我添置条裙子，就能羡煞周围的同伴了。那一年的七月十四前夕，您替我们姐弟几个缝好了新衣服后，坐在院子里缝扣子，我喜嗞嗞的依偎在您身边，给您穿针递扣子，心里别提是多么的高兴了。可您给我的新衣锁到第三个扣眼时，突然把脸一沉，把衣服扔给了我：要穿新衣裳，自己缝去。愣是不替我缝最后一粒扣眼。我吧嗒吧嗒抹着眼泪，躲在屋内，吃力的给自己的新衣服锁扣眼，然您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剌耳：“你瞧你，持根棍子戳牛粪都戳不出一个窟窿来，缝个扣眼一针长一针短，绉巴巴地像老母鸡的屁股眼一样的。这种来自亲生母亲伤你自尊没余地的侮辱声，我更是被羞得无地自容，窘得直恨房里没地缝可钻。

那时候我真的好恨您，我偷偷的问父亲，我是否是您们在那个路边捡来的？

十岁之前的事吧，外婆拿了几件破衣裳来找您缝补。您不在家，我向外婆献殷勤：我会的，我来吧。然后我就利索的给外婆补好了一个补钉，外婆夸我补得比母亲还结实和漂亮。这下子，我的鼻子就翘翘的可以通火车了。可当我补到裤裆时，遇到了厚厚的裤缝，车衣针不走布了，我右边手在衣针后面扯，左手在车衣针前推布，脚还是不停的踏着脚踏板。突然，“咔”的一声，伴随着一阵剧痛，我的手指头，伸到了车衣针眼里去，车衣针一断为三：一截留在机头，一截生生的穿透指甲，插在我的左手食指上，指尖两面露出白森森的断针，毛骨悚然。

血，慢慢的沿着断针一滴一滴的浸出，我忍住疼痛，可却无法把断针拨出来。最后是外婆用胶钳把残针给拨了出来。

我欠扁的没有告诉母亲，我的手受伤了，每天仍咬着牙坚持洗衣淘米做饭。其结果是手指了发炎，指尖变了形。

我习惯了母亲每天安排我们雷打不动的家务活，可有时也会开小差，那里候，哥哥的书包里，尽是些《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鹰击长空》等等图书馆里借不到的书，我就像做贼一样，偷了哥哥的书，躲进隔壁生产队仓库里的打谷桶里，津津有味的啃了整整一天，最后靠在打谷桶里睡着了，直到掌灯时分。全家打着手电筒倾巢而出，几个小时后母亲才把我从打谷桶里给拎了出来，好生的一阵痛打。母亲说，这样读死书的人都是“鸡吃粪死”，走出社会后是死路一条。知识分子被母亲活生生的戏侮为鸡吃粪死。

母亲说，人要勤劳，要勤动手，手心相连，手巧了，人才会聪明，才能读好书。

记得我12岁的那年夏天，才1米26的我，已经喂大了好几茬鸭子，母亲高兴，就奖励了四只鸭子给我，让我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完鸭子后我扯了两块的确凉花布，高高兴兴的捧给母亲鉴赏并请求她替我缝制新衣。从七月份到八月份，眼瞅着夏季就要过去了，我每天把布料放在母亲的裁缝桌前，可每晚母亲都撇开我的布料，拿出别人的布料替他人裁缝，赚取些外快补贴家用。

我每天盼望每天失望，母亲忙碌的身影，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感受。新的学期就要开学了，可我的布料还原封不动的躺在裁缝桌上，我急了，趁着母亲去上班，父亲也不在家的空档，叭在母亲的裁缝桌上，摊开我那美丽的的确良。看母亲做多了，我也学会了点皮毛了，我翻开母亲的裁缝书，找出童装部分的裁剪图，依照12岁小孩的尺码：衣长15寸，胸围……按照书上的尺码和公式，依葫芦画瓢，裁了车，车了拆，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把衣服做好了。

新衣上身，又宽又大，12岁的姑娘，身高一般都应该有1米5了，可我那时才有1米26，我如何能穿那样尺码的衣服！不过，这件新衣服，两年后待我长高了，依然还是能穿的。穷人的孩子做长衣嘛，可以多穿几年。我小心翼翼的把新衣折好，放在车衣机上，早早的就躲进被子里去了。珍贵的的确良花布被我拿来当实验品，我诚惶诚恐，害怕又是一阵暴风骤雨的来临。

母亲看到车衣机上的衣服，有些咤异，抖开看了看，皱了皱眉头，继而又埋头赶她的工了。

没挨骂，我安然睡去了，睡到夜半醒来，看到母亲还在那里忙碌，她把我做好的衣服一针一针的拆下，又一片片的烫平，重新剪裁。我抬头看了看钟，已是凌晨三点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母亲已经不在家了，车衣机上的新衣，针脚平整，全体大方，我知道，母亲一定又是彻夜未眠了。

母亲，前世我们一定有很深的冤孽一直未了，所以今生，不知是你来还我的债，还是我本来就欠你的。

8月18号，农历已到七月十八了，节日已淡去，连尾声都没了。可此时我才得于休假，我急匆匆的赶回了家，母亲躺在床上，呻吟不已。

我将母亲扶了起来，给她捶背捏腰，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帖近母亲了，也早早的忘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了，依稀记得母亲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一年四季都是一丝不苟，可如今，竟斑白、凌乱了。细细数来，母亲今年整70了，微驼的背，满脸沟壑纵生，再丰富的联想都很难将眼前这张沟壑纵生的脸与当年市文工团那个漂亮的台柱子连在一起了。岁月真的就是一把钢刀，一刀一刀的削落了母亲的美貌与刚强。我的心，隐隐的有些疼了起来。

母亲说，宰只鸭吧。我有点哽咽的点点头：好的。

母亲给鸭放了血，又说，我还是想喝点鸡汤，于是又抓了一只鸡来。

我极少处理这些杂役，平时吃鸡吃鸭都是在市场上处理好之后才拎回家的，今儿不得不硬着头皮把鸡和鸭处理完毕，母亲却又从门外提了一袋豆腐回来，说今个儿的节日还没吃得上豆腐圆。我刚坐了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看着这么多需要加工的菜，直皱眉头。

望着几分憔悴，几分苍苍的母亲，我只好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我忙母亲也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了，不一会儿，屋内挤满了亲亲戚戚十多个。

母亲被簇拥在堂屋前，满脸春风，笑声琅琅不绝，脸上的那些沟沟壑壑，竟似菊花似的生动和灿烂，一扫所有的病态。弟弟悄悄的对我耳语：姐姐，你是妈的灵丹妙药！

我心头一热,悄悄地背过脸去，一滴眼泪潸然而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