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盼望周末。
可是,和所有的人不一样,他们又害怕周末。
他们是一对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夫妻。丈夫来自云贵高原,妻子出于白山黑水。当初,他们经常在一座菜花烂漫的铁路桥下约会。每当开往重庆、昆明或者北京、长春的列车从桥上呼啸而过的时候,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妻子从遍地金黄的芳香中摘一小朵油菜花,斜插云鬓,仰望田野上空孩童放飞的风筝,说我们的故乡正好是一条对角线呢,而我们就在这条线的中央。丈夫凝望身边这条在黄花碧水间无限延伸的铁路,湿润的思绪就沿着铁路洇染开来。他想到了小学时候的应用题。两列客车分别从甲地和乙地相向而行,若干小时后在丙地相遇……
“你速度太慢了。”丈夫的伤感滑落在摇曳的花蕊里。
“不是我速度慢,是你不遵守列车运行时间,提前6年发车。”
在这座后来他们称为老地方的铁路桥下,妻子常常泪眼婆娑:“太晚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他们在城市西郊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们举目无亲,开门见生。声音是陌生的,味道是陌生的,窗外的空气小区的树木是陌生的,连月亮也没有故乡的明朗。小区很有些岁月了,在别人眼里是陈旧、落后,但在他们心中,小区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出历史的沧桑,平易而宁静。他们喜欢这种感觉。他们像一对离群索居的鹧鸪,彼此小心翼翼地关爱着呵护着,生怕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一句言者无心的话语,一不小心伤害了对方。
他们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他们每一天都是快乐的,除了周末。
其实,忧伤像冬季的晨雾,在周四的晚上就悄悄地袅娜在彼此的心湖。尽管是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他们也从一些浅蓝色的细节里看到了雾的曼移。拖地板的时候,雾就迷糊了光洁的地板,也空洞了妻子的目光。妻子动作机械,表情迟滞,她的身体就这么僵硬地被拖把来回拖移着;切菜的时候,雾就氤氲在砧板菜刀之间,一不小心咬破她的指尖……
丈夫赶紧找来疮口贴,老婆你怎么了?
妻子惊魂未定的样子,凄然一笑,没啥没啥。
丈夫沉默。他也想打破沉默,可是话到嘴边,被什么东西摁住了。晚餐的时候,雾就弥漫了整个房间,饭菜没了滋味。丈夫站在阳台遥望星空,像一座云雾缭绕的雕塑。平素,丈夫也会发呆。丈夫语调高低的变化,表情的细微痕迹,妻子也能迅捷捕捉并作出准确判断。他们感应对方的眼睛像x光。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是谁也不愿主动挑明。自然,周四的黑夜,总会眨动着两双黑色的眼睛。或者合了双眼,却合不上心眼。他们的心似乎脱离了躯体,像被放飞的风筝。他们尽力掩饰因为无眠而产生的细微的动作和声音,心却在黑夜里寻找执线的手。
他们的心一直拽在别人的手心里。
通常是到第二天,也就是周末,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正在关闭电脑准备下班的丈夫就会收到一条短信:我去接孩子了。
一整天神情落寞的丈夫心里愈发糟乱。他知道今天妻子会去接孩子。去孩子的家接她的孩子。结婚以来,他就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好不容易理智上说服了,可感情上依旧扭着个死结。孩子问题不仅仅是孩子本身。孩子问题像一块发酵的面团,不断膨胀、扩张,常常令他心房痉挛。又像一截随意插在湿地的藤蔓,一不留神就四处滋长、蔓延,严实地缠绕着他的四肢,直到让他窒息。可怜的丈夫不能面对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不能面对那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孩子,不能面对妻子回孩子的家看望和接送孩子的时候所面对的一切,或者由此所联想或者推断出的一切,也许是愧疚的话语,同情的眼神,关怀的动作——他知道妻子太善良,而善良有时候恰恰是捆绑自己的绳索。他觉得妻子应该完全属于他自己,包括她的美德。妻子应该和她的过去,他们因为缘分姗姗来迟而不能共同拥有的那些过去彻底决裂。他实在不能面对这一切,可偏偏是那个男孩,像一根结实而柔韧的钢索,将妻子和妻子所有锥心刺眼的过去一一联接。
他没有理由阻止妻子去接她的孩子。但是他实在奉不出一丝热情和爱意,颓坐椅上,给妻子回了一条信息:去吧。
不过,呆坐片刻之后,丈夫的心田渐渐流过一道水痕,有了些许柔软。他直起身,滴答按键,又回了一条信息:刹车不灵,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丈夫理解妻子,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因为他也有孩子,一个可人的女孩。女儿是他的命根。如果不是女儿,那么他的生活,他的命运,一定会是另一种状态。他是三年前离婚的。那时候,城市乡村的空气中到处流淌着刀郎《冲动的惩罚》。但他确信自己并不冲动。离婚后,他在离女儿不远的街区租了一套房子。他在当地一所中学教书。小学和中学的大门只隔着一个小广场。女儿放学后,必定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不堪的广场,走进中学大门,身子略微前倾,睁着双好奇而又胆怯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的身影。女儿知道他的办公室。女儿一看见他就忘了书包的沉重,张开纤巧的双臂,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扇动着稚嫩的翅膀,笑盈盈地扑向他的怀抱。女儿从会走路的那一天开始就学会了这个蹒跚展翅的动作。每逢下班回家,出差归来,只要他发出父亲的声音,女儿必然条件反射一般,惊喜,欢叫,张开翅膀,向他扑来……他斜挎着女儿的书包,牵着女儿的小手。在一个熟悉的路口,在昔日的邻居暧昧的笑谈声中,他们挥手作别。女儿没有丝毫依依不舍的神情。byebye!还向爸爸做一个飞吻的动作。9岁的女儿对父母离婚的理解仅仅是爸爸不可以回家,而她却可以去爸爸家里。这没什么。爸爸的家很近,步行不过5分钟。女儿幼稚得让人颤抖的想法多少让他感到欣慰。
但是有一天夜晚,九点多钟的时候,正在看书的他耳朵里忽然嗡的一阵闷响。他的意识立即从古代文学的平仄韵律里回到电脑餐桌简单组合的空间。他的思绪忍不住开始漫游,种种忧虑与不安的画面场景不停地在眼前恍惚。他焦躁不安,心头像被一块磐石压住。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他无法再次走进唐诗宋词。他打开手机,输入一个沉重的号码,然而在即将拨通的瞬间他又挂掉了电话。就在他来回踱步的时候,他的心被一声轻微而又猛烈的呼唤迅捷地撕扯了一下,像一颗子弹掠过头皮。他没有任何怀疑就感应了那一声呼唤。他飞奔到阳台,拉开了铝合金窗户。
女儿娇小的身影像一株栽种不久的小叶黄杨孤零零地立在窗灯投下的朦胧里。
他下楼的脚步显得笨拙而凌乱。楼道里没有灯,有好几步他差点被自己绊倒。他习惯性地张开双臂,而女儿的手在揩眼泪。嘤嘤的哭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从头到脚把他浇湿。女儿不住地抽噎,他的心也跟着女儿瘦小的肩膀一起抽搐。进了屋,他才发现女儿头发散乱,几缕发丝被泪水粘在模糊的脸颊。因为竭力忍着悲伤和委屈,女儿诉说的声音和身体一同颤抖。原来女儿要默词语,央她妈妈报给她写,女人正在打麻将,很不耐烦地把孩子推向一边,说等打完这一局。女儿便老老实实地等,再次央求的时候,女人输疯了,起身揪住女儿的头发就朝木板墙上撞……他不停地抚摩女儿的头,把女儿紧紧地揽在怀里。爸爸,你回家吧,为什么离婚了就不可以回家呢?
他的眼泪就溢出来了。
妻子的眼泪是在收到丈夫第二条短信的时候溢出来的。这个时候,她骑着电动自行车沿着一条熟悉的马路渐渐进入了郊区,大片的田野和不规则的村舍出现在她的视野。他们只有一辆车,平时都是丈夫上班用,只有周末,不要任何提示,丈夫悄悄出门,步行2公里赶到站台,坐28路公交车上班。一切都是忧伤落寞笼罩之下的默契。这让妻子又感激又心疼。她不想让丈夫受任何委屈,丈夫所受的委屈已经超过了她承受的极限。这是个要命的男人。她的生命,她的活着,她心脉的跳动,生来就是为这个迟到的男人存在的。她疯狂地爱着这个疯狂的男人,以致让她失去了自我。所以她比丈夫还要害怕周末。周末的丈夫也会笑,但是他的笑是干瘪的,荒凉,空洞。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目光呆滞。妻子受不了这种压抑、揪痛的气氛。她的心被一把锈渍不断脱落的铁锯来回切割,而拉锯的手,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她的孩子。
她必须去接孩子,否则她会被活活锯成两截。她答应了孩子的。这是母爱的承诺,不仅仅是因为信义。昨天,她给儿子打电话,妈妈明天来接你啊,乖。她经常给儿子打电话,给儿子留一个盼头,让他知道妈妈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电话是一根棉线,她是一只风筝。她靠心灵感应执线的手。儿子需要电话,因为他是孩子。她也需要电话,因为她是母亲。儿子在收线了,狠命地拽,她头痛欲裂,她寝食不安,她需要电话。电话是一幅疗效奇特的药方。在莫名的烦躁弥漫心头的时候,在意识混沌身心分离的时候,她知道该服药了。电话接通,哪怕三言两语,听听儿子的声音和呼吸,或者让儿子听到她的声音和呼吸,淫雨霏霏的天空就会渐渐晴朗。然后她的心才会好受一些,才可以专注地做事。地板拖得光亮,砧板咚咚地发出乐音;裂了缝的花坛里冒出一抹鲜嫩的草绿,一切都是悦目的入耳的。
不过有时候电话反而会加重她的病情。
妈妈,我头好痛。
妈妈,昨天我过马路的时候,摔了个跟头, 手心给玻璃划了个大口子。
妈妈,有个同学抢我的铅笔,还使劲推我。
她的心就揪起来了,像被尖嘴钳镊住心肌,一下一下,着实往外扯着。但是电话里她不敢哭出声来,连语气也不能有一丝软弱。她强迫自己的牙齿不打颤,做一个深呼吸:儿子,你真是好样的,勇敢,坚强,是个男子汉。星期五妈妈就来接你啊,妈妈给你买一个机器猫。她要给儿子力量和希望,而不是软弱和依赖。儿子的话语里果然就有了喜悦和坚强。这使她作为母亲的需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然而合上手机,她就哭了。是发酵的粘稠的哭,成分复杂,没有人能准确化验或化解,只能靠自己慢慢化合或稀释。
心情稍微平静之后,她开始安慰自己。人生总是充满缺憾,患得患失,还怎么往下活呢?
何况她是那么爱丈夫,迷恋他,依恋他,亏欠他。在得与失这架天平上,总体上她是倾向于丈夫的。其实,倾向于丈夫也就是倾向她自己。这一点,她很清楚。她对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感激涕零。不光她,还有那远在东北的大姐,以及老家的整个家族,父亲,姥姥,老舅,姐夫,他们谈起她的丈夫,没有一个不感动、感激。他们对她现在的状态满意、欣慰,再也不会因为她而做噩梦。大姐有一次在短信里调侃说,事实证明你选购的是绩优股,这是你今生唯一做对的一件事。
无论如何她也不愿意回到从前。
从前就是从眼前这条乡村马路开始的。路两旁是枯黄的杂草,间或有焚烧的痕迹,时不时又冒出一两座矮小、灰暗的坟茔。地狱之路,到处矗立着心灵的刑具。如果不是孩子,这条路会在她的记忆中腐烂、死亡。这条路每走一遭都会把她的心压成一张苍白的冥纸,她实在没有力气和勇气面对它。七年前,母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赶到这个城市,迈着浮肿的双腿,沿着这条路走进了她惨不忍睹的真实。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何尝不是母亲拴在心头的一只风筝?避开那个畜生,母亲哭了。她看见母亲粗糙浑浊的眼廓里泪珠涌动。母亲说,三儿,跟妈回去吧?一想起母亲彼时近乎于哀求的眼神,她就发疯一般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狠命捶打自己的胸脯。她没有答应母亲。母亲也没强求,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强求过她。母亲只住了两天就回东北了。母亲回家的时候走的还是这条路,也是这个愁云惨淡的季节。一路上,母亲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母亲的眼泪是在畜生怒气冲冲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中再次流淌出来的。畜生雄心勃勃要办一个据说很有发展前景的金属加工厂,正在为无钱购买设备而恼羞成怒。母亲差点就哭出声来了。母亲抬手捂住嘴唇的时候,她看到了母亲手背上的几道深深的裂缝,心里一阵颤栗,那一刻,她差点涌出一股毅然决然的果断,她不能丢下一辈子吃苦受累而又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可是腹中的一阵胎动,瞬间熄灭了她的孝心。知女莫若母。母亲走了,把她扔在长长的站台,都不忍回头看她一眼。她在列车启程的鸣笛声中瘫坐在地上。畜生板着脸说,嚎甚的丧啊?又不是生离死别!
人生无常。她哪里知道,她和母亲的那次撕心裂肺的别离,不幸应了畜生恶毒的诅咒。母亲回到东北倾其所有,又东筹西借给她汇了5万块钱。母亲在汇款单上留下了一句话:好好过日子。母亲自知不能改变女儿的命运,唯一能做的便是希望改良女儿的生活,哪怕自己喝稀粥就咸菜。这就是母亲。打记事起,无论严寒酷暑,母亲就在街头小巷摆地摊卖干货,手背上的裂口,是风刀雪剑的鞘。大姐说,母亲在去世之前一个小时,和城管人员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为的是能够多挣几块钱……
北风发出凄厉的嚎叫削切她的脸庞,撕扯她的衣襟。她尽量把头埋进脖子,眼泪流到了鼻翼,而手指疼得像要掉下来了。她不得不走一段便停下来温暖温暖双手。头疼得更加厉害,这是坐月子时落下的痼疾。所有屈辱、伤痛的记忆,一个细节,一个点,她不敢停留,因为目光和思绪稍微驻足,就会泛起一大片,模糊渐而清晰,血淋淋的真实,仿佛刚刚发生过,竭力要忘记,而西伯利亚的寒流总要掘除记忆的深土,逼她直面历史的骸骨,像纳千层底的麻线,一针一针地抽扯她的神经和颅骨。
她继续前行。厉风开始夹着霰雪,鞭打她的面庞。这条路就是一跟末梢挂着钩刺的鞭子。扬鞭的手,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大姐,有时候是她自己。她恨自己懦弱、寡断的性格,恨自己没有原则的善良。她其实有很多次摆脱苦海的机会,可是临到关键时刻,她又放弃了。往事留给她的只有耻辱,而她偏偏又忍辱负重,难道性格真的能决定命运?她是一步一步陷进去的,起初仅仅是自己,然后身上不断加重,先是身孕,接着是5万元的债务,接着又是孩子。她整个地陷进淤泥里,快埋没到脖子了。她呼吸困难,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她又不甘心一辈子就淤在散发着恶臭的水塘里。那个家就是一个臭水塘,而畜生是潜在水塘里的一头愚蠢而又狂妄的鳄鱼。畜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在别人意味深长的恭维中过了几天老板瘾之后,败得一塌糊涂。母亲东筹西借的那笔钱可怎么办呢?她恨自己当初怎么不稍微动一下脑筋,就那么轻易地动了恻隐之心,希里糊涂地向母亲开口求助呢?而母亲,偏偏就有求必应?
每一次放弃之后,她又懊恼不已。她无法面对不思劳作沉迷在网络游戏里的畜生,不能忍受潮湿发霉的狗窝,班驳的泥墙以及墙缝里忽然爬出的蜈蚣,更不想面对隔三差五推门而入盛气凌人的债主。畜生是她人生的耻辱。她曾经鼓励自己,等哪一天畜生境况好转了,她就离开那个狗窝。可是畜生总不配合她的努力,只在虚幻的英雄世界里消耗他年过六旬的父母用锄头和汗水换来的大米和青菜。她委实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成为畜生的殉葬品。可是,等到机会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孩子怎么办呢?
“你去死吧,你活着就只会害人!咱妈就是你害死的!”大姐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抽了她一鞭。大姐是在手机里歇斯底里骂她的,她相信如果是面对面,大姐一定会甩她几个巴掌。“我再也不想管你了,爱咋地就咋地,死了才让人省心。”
她也希望自己哪一天忽然死于非命,一了百了,两眼一闭,什么烦恼也不存在了。可是死神总是懒得理睬她,而她又实在没有自杀的勇气。
又一次机会来了。是在去年国庆长假期间,年过六旬的父亲来了,下了火车,走的也是这条路。大姐给父亲下了死命令:就是绑也要把她绑回东北。父亲和畜生摊牌,谈判。一天一夜。面对父亲,畜生失去了往日可怜的穷凶,却无赖至极:“你们这叫趁人之危。早不离,晚不离,偏偏在我倒霉透顶的时候踢我一脚,别忘了狗急还会跳墙呢。”父亲起初还有点耐心,给他讲一些诸如感情、性格之类的道理,后来毫不客气地指责他的种种恶行,再后来就动了气要他还那5万元的债,最后拉起女儿的手夺门而出。父女二人好不容易赶到集镇,在昏惨惨的路灯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就在她刚要钻进车的时候,一个要命的声音,像一支羽箭,砰的一声扎入她的胸口。
“妈妈,妈妈,等等我——”
8岁的儿子背着书包,由畜生牵引着狂奔。她看到儿子矮小的身子因为跟不上畜生的步伐差点扑倒在地。儿子稚嫩的声音像撕裂一块生布,沙哑中透出哀求,一下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像被点了穴位一样僵立在车门口,心头却如千万只虫蚁爬啮奔突,胸口像被路边废弃的磨盘给死死压住了,一口气也透不上来,又像被剜开了一个口子,五脏六腑突跳着往外涌。眼看就要追上来了,父亲一把将她拉进车里。车子启动,渐渐加速。她回过头去。她看见儿子绝望地坐在地上揉眼泪,畜生一把将他拉起,一边跑一边在动张西望。她赶紧回过头来,她不敢再看。父亲不停地催促司机加速。他们在黑暗中穿行、颠簸,远处依稀出现了一片灯火,那是郊区的一个村庄。进入那个村庄,就有几条岔道,畜生就追不上了。然而她的脑海里却不停地晃着这样一副画面:儿子的身子被一匹马拖着狂奔,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终于受不了了,忽然咆哮起来,敲打着司机乘客之间的隔离铁栏,哀求停车。
父亲叹了口气。
一辆出租车紧追不舍,停在他们身后。车门一开,儿子喘着粗气,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扑过去,搂住儿子,两个人的眼泪鼻涕抹在一起。妈妈不走,妈妈不走,啊,不哭……
但是父亲不甘心。父亲扶起女儿,铿锵果断:“把孩子带走。”
畜生抢上一步说:“我也要走,反正你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她彻底绝望了。她把父亲的手机拿过来说跟大姐打个电话。她的手机早被畜生收走了。 她拐到一个墙角,拨通了一个在黑暗中苦苦守侯的号码,还没开口,喉咙就哽住了:“哥,我对不起你。我出不来了……你啥都别问了,原谅我,你好好保重自己啊。”
她听到了电话那边颤抖的气息。她心如刀割。她又一次认命了。
父亲一回到东北就被大姐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大姐气得好几天没吃饭,大姐说以后是死是活再也不想管她,就当没这个人。大姐说的当然是气话。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大姐就成了母亲。母亲生前为畜生欠下的债,日子本就不宽裕的大姐实在招架不住债主的纠缠,已经替畜生还了一万。余下的债务,大姐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债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畜生是写了欠条落了狗名并按了手印的,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一提到债,畜生信誓旦旦:我会还的,我不是赖帐的人,有钱了我就还。可是,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大姐恨她,咬牙切齿。可是大姐又放不下她,就像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大姐一天不和她联系,就睡不安稳。然而每月百元以上的通话开支,除了满足长姐如母的心理需要之外,丝毫不能改变她的处境。事实上没有人能捆得住她。她知道她面对的最顽固的敌人是自己。父亲走后的那些日子,整个长假,她昏昏沉沉,卧床不起。她的心像被埋进了水泥里,血液拌着水泥将她的一切凝固。直到长假结束,她才清醒过来。可是她实在不愿意清醒过来啊,因为意识的恢复意味着心灵的挣扎。有一天,她在网上盲游,无意间发现了一抹希望的火光。她立刻就活起来了,精神焕发,全力在网上发布她的消息,哀求那些陌生的头像帮她联系买主。她要出卖自己的肾!她听说“捐献”一个健康的肾至少能够得到十万块钱的营养补助。有许多不幸的人们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变了自己绝望的处境。然而一天一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给她留下一丝希望。绝望重新淹没她的时候,她打开了自己的一个隐蔽的电子信箱。
信箱里有十几封未读来信……
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拐进南边那条垃圾遍地的石渣路,再下一个坡,就能看见孩子了,或者孩子就能看见她了。但是在靠近石渣路的一个高高凸起的桥头上,她停了下来。每一次到达这个地方她都要停下来。这里是路的终点,也是她苦难的终点。就是在这个地方,在桥头西边的这条落叶飘零的小路,她终于打败了自己。
那个日子很吉利,九九重阳。小路深处,刚刚收割的稻田里还散发着淡淡的谷香。孩子快要放晚学的时候,她骑着自行车一路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动向。乡村道路上有不间断的拖拉机装着鼓囊囊的麻袋从身旁驶过。路边有人在扬稻谷,谷屑草尘在风中幽幽飘落。来到桥上,他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远远地矗立在小路深处。她向那个身影冲过去。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但是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而又庄重。他从胸间抽出一捆钱来,递给她。五万,用橡皮筋扎起,沉甸甸的。每一沓钱的中央还缠着银行的封条。她心里酸水泛涌,心又被揪起来了:“哥,你好傻呀。”
她知道他只有两万块的积蓄和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此外他什么都没有。她知道其余三万是跟他老家的亲人以买房的理由借的。一个星期前,当她战战兢兢地打开电子信箱面对他的决定的时候,她还不敢确信,五万块啊,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男人都会慎重地掂量这笔钱的分量。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一个拖着油瓶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为她燃烧,为她疯狂。他犯不着为她如此悲壮地付出,支付他的现在,还要透支他的未来。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而已。然而现在,手捧着沉甸甸的钞票,眩目的真实让她身心颤栗。她泪流满面,手足无措。她感觉到周围的草丛和沟渠里似乎埋伏着许多双眼睛。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好几次溜到舌尖的话又滑了回去。
她吞吞吐吐的神情让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惑, “妹子,你是不是又改主意了?”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他的腿,“不是啊,哥,我怎么还会变呢。你千万不要乱想什么……呜呜……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桩肮脏的交易。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她的肩膀不停抽搐着,脸像被盐水碾过一道似的,额上的发丝都揉到面肌里去了,“这笔钱就当是我欠那个畜生的,你用它买我的安心,也买我们的平安。他如果能做成点事情,那孩子也会好过一些……你千万不要乱想什么……”
钱是一把锋利的钢刀,削铁如泥。她用它斩断一切缠绕着脚跟和心灵的绳索。天黑透了,她把钱用报纸包了,放在油漆剥落的桌面,和最后的晚餐一起,用桌罩罩住。这个时候,畜生的父母在田里,畜生在网上,儿子在电视里。她抚摩着儿子的头说:“妈妈以后得上班了。碰到上夜班,你就跟奶奶睡,要听奶奶的话啊?”儿子正沉浸在动漫王国的快乐里,有些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她又说:“妈妈出去买点卫生纸,你好好看电视啊?”
一个月以后,她拿到了离婚证书。
七岁八岁狗都嫌。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儿子一分钟都没消停过。走路是顽皮的八字步,夸张的步幅把木地板震得咚咚闷响。坐在床上看电视,动不动就手舞足蹈。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妈妈妈妈喊个不停,不把她的目光和耳朵喊正,他就喇叭似的一直嚷下去。他们的房子很小,仅仅是一室一厅带阳台厨卫,另加一个不足5平米的小房间。孩子一来就占据了整个空间,丈夫的眉头都没地方舒展了。他感到压抑,胸闷。他把自己倒在床上,强迫自己进入《小说月报》,但是电视的吵闹和床铺毫无防备的颤动让他恼怒而沮丧。
妻子的目光不停地在丈夫和孩子之间切换,随时关注两个男人的情绪,然后适时作出调整。她不能冷落孩子,因为她是母亲。这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责任,更是一种需要,像吃饭睡觉一样不可缺少,否则她的胸口就会疼痛,灵魂就会出窍。是纯粹的需要,和畜生无关,和任何人无关。所以不管儿子如何黏糊,如何顽皮,她都忍住了,她想,一个星期才能见孩子一面,且任他撒娇撒泼撒野撒横,让他撒个够吧。她也不能冷落丈夫。关于这一点大姐常常发短信告诫她,比如等孩子睡觉以后,必须和丈夫睡,千万不能因为孩子而冷落了丈夫。男人其实也是个孩子。妻子是个贤惠聪颖的女人,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比道理更重要的是,她爱丈夫,她需要丈夫,她太在乎丈夫。也是纯粹的爱情的需要,不带一丝功利色彩。丈夫沮丧的神态让她胸口闷疼,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丈夫高兴起来。三个人躺在床上,她居中,偎依着丈夫,抚摩丈夫的身体,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语,可是对丈夫的爱抚才刚刚开始,孩子妈妈妈妈地叫唤起来,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她无可奈何,只好先把丈夫晾在一边,侧过身去。等孩子渐渐又进入动漫王国的氛围里,她才又转过身来,在被子的掩护下亲热丈夫,然而不到两分钟,孩子又把她扯了过去。这一次她发火了,推开孩子的手,语气里有了几分威严:“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看电视也要人陪?”儿子眯成一线的小眼睛慢慢睁开了,瞬间就渗满了委屈:“妈妈你不爱我了。”
“真是要我的命。”妻子叹了口气。
丈夫说:“你好好陪孩子吧,别管我。”语气冷冷的,不是金属的硬冷,也不是冰凝的干冷,而是液态的冷。他们的周末就是这样,厨房卧室客厅,到处弥漫着黄连和酸醋的味道。丈夫不能忍受这种味道的折磨,他总坐立不安。要不就在阳台上抽烟发呆,要不就套上棉袄在小区的樟树林里游逛,一去就是很久。他在外面给女儿打电话,在这个时候,她就愈加心疼女儿。那个暴躁的女人揪住女儿的头发朝木墙上撞的情形,一直清晰地存储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夜晚,女儿凄楚娇弱的身影,女儿纯真悲切的哀求,一下击碎了他的矜持和无奈,他投降了。没过几天,他又搬了回去。但是他并不打算和女人复婚。他只是想,就算是做牢,且陪女儿几年再说吧。女人得意地接纳了他,女人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丫头就是你的命根,我只要捏住丫头,谅你也飞不高飞不远。”但是,两年后他又飞走了,只是,诚如女人所断言,他飞不高,也飞不远。冬天的樟树裸露出黝黑的枝干,稀疏的叶片里蜷着几只鸟儿。他叫不出那些鸟儿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只能是一只在树梢上遥望的鸟。他和女儿在电话里谈了半个小时。现在,他已不再担忧女儿的饮食起居,他更关注的是女儿的精神需要。比如学习上的困难,内心的喜乐,周末如何度过等等。他嘱咐女儿,大人的事你不必在意,长大了你自然会明白。你的任务是认真学习……语气里透出一些哀伤和无奈。意犹未尽,正要转移个话题继续谈下去的时候,女儿慌乱说了一句:“老爸,我妈来了,不说了。”匆忙挂了电话。他的手机还放在耳旁,好一阵没放下来。嘟嘟嘟,短信提示未接来电。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妻子的电话。
要命的周末。
就这样持续到年关。大年初五的时候,妻子再次把孩子接了回来,这一住就是半个月。三个人的寂寞,三个人的烦恼,天天在一起搅拌、磕碰、发酵。难言的尴尬的,是他们当初在老地方烂漫的菜花醉人的阳光中憧憬未来的时候所不曾料想到的。尽管如此,两个人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事情发生过争吵。叹气,沉默,哀伤。而这一切,正是妻子最不能忍受的。妻子实在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丈夫过得郁郁寡欢,更害怕会因此而失去丈夫,失去她经过多少次生死挣扎好不容易才拥有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妻子发怒了。眼看着就要开学,儿子的作业还有一大半没完成。儿子总是黏着她,每写一个字就要和她扯些顽皮的闲话,字写得歪歪扭扭。她有些不耐烦了,唬了孩子一句,谁知小家伙却来了脾气,干脆把铅笔捣断不写了。她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巴掌,儿子不再像平时一样做楚楚可怜状,弹簧一样地立起身来,眼喷着火:“你打呀,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我早就不想活了!”
丈夫这个时候正在阳台上看书。阳台也就是他的书房。他强迫自己的意识进入文字编织的世界,这样他可以暂时忘记身边的尴尬。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这个孩子,尽管这个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不仅仅是孩子本身,他真的会发生可怕的膨胀,起初是一个点,比如长相,比如脾气,比如他的出生……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只要被这个点给网住,就会鬼使神差顺着这个点四处洇染,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场景,过去的,未来的,真实的,想象的,张牙舞爪向他扑来,撕扯他,啮咬他,在这种时候,死亡不再恐惧,而自杀却能找到共鸣。
妻子的震怒让他震惊。他放下书,站起身来,思维飞速运转。他一时拿不准妻子的震怒是因为孩子本身学习的懈怠,还是和自己冷淡、落寞的情绪有关。如果是因为自己,那么妻子,她的内心会是多么苦涩,而自己毫无疑问伤害了妻子。他劝慰妻子,替孩子说一些好话,可是妻子余怒未消,拨开孩子的手吼道:“要死就去死,没谁会拦你!就是因为你,我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说着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却被丈夫拦住了。
小家伙背起书包,把她推了一个趔趄,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我走了,我再也不会来你家了!”
丈夫跟下楼去……
后来,孩子再也没有来过。周末的时候,她照样去看孩子,跟孩子洗洗衣服,检查一下作业,或者带他到郊外谈心,到公园玩耍,但是再也没有把孩子带回他们的家。
有一天晚上,丈夫给妻子揉着酸痛僵直的小腿。妻子在一家药房上班,整天得站着。丈夫说:“明天是清明节,学校都放假了,你去看看孩子吧,别忘了买点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妻子伸直的腿忽然蜷了起来,眼里汪起一团水雾,快把灯光都濡湿了:“谢谢你,老公。”
第二天下午,她把孩子带到了老地方。黄灿灿的菜花,暖洋洋的春风,把她的心薰得痒酥酥的。在路上,她给孩子买了一只会唱歌的风筝。儿子像只撒欢的兔子,在菜花丛中的小路间来回助跑,拉线试飞。他不要她帮忙,自得其乐,一次一次地试飞。终于,一阵南风掠过齐腰的花丛,儿子手中的大蜻蜓借着风力升上了天空,乐得他一个劲地跺脚尖叫。风筝平稳地浮在空中,嗡嗡地响一阵之后,唱出一首简单的曲子:世上只有妈妈好……
一列南通开往重庆的客车呼啸而过。她伏在铁路桥阑上看风筝,看儿子,看远方,看去年的春天。在花间小路的西头,和公路交接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对放风筝的父女。女孩穿着暗红的毛衣,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在风中曼舞。女孩仰着头,双手执线,被风筝牵引着,朝她这边渐渐走来。女孩的身后,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手遮在额上,仰望悠悠飞翔的风筝。
她沿着铁路护坡冲了下来,猫着腰向女孩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唱出一只欢快的曲子。她摁了一下接听键,手机里传来大姐低沉的声音:“我们在给妈上坟。在干嘛?想你们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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