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黄昏,我正从坡上赶着牛往家里走,刚到村口,就听到有人叫我,我转身了几个360度,却只闻其声不见人影,我正纳闷时,树丛中窜出了衣冠楚楚的王总:“老同学,我特意看你来啦!”
我仿佛在梦幻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王总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才受宠若惊“真是老同学。什么风把你吹到这穷乡僻壤?”我兴高采烈得有些口吃。
老同学王总颇有风度笑容可掬地说:“今天有点业务到你们乡,想想有好几年不见老同学了,特意顺道过来看看你,叙叙旧啊!”
“家里请,家里请。”我心花怒放,兴味盎然如中了头彩。
我忙着杀鸡宰鸭,请来村上长老坐陪,杯觥交错,酣醉到鸡鸣。
王军,我高中时的同学,市化工集团的老总,掌控近四亿资产的改制企业,他空手套白狼持股33%,不计丰厚的年终红利,仅年薪就250万。稳坐民营企业主头把交椅,是我们市呼风唤雨,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几年来多少同学为了去见他求得关照,绞尽了脑汁,跑断了腿。往往不是见不到他,就是竹篮打水。有时万幸中碰见了他,总是绷着脸,很少有笑容正面看你一下。他的女秘书曾直言不讳:“我们王总听到你们这些潦倒同学的名字就烦,看见你们这些酸相的同学就怕。”
我清楚记得,八年前我倾家荡产为老婆治病。获悉消息,所有同学都到医院探望,每个同学都尽心尽力倾囊而出,但也是杯水车薪,唯独缺他不到。热心的班长厚着脸皮给他打电话求援,电话中他吞吞吐吐答应借钱给我救命。可是我们去找他,怎么也找不到。白天去他集团大厦,晚上去他家,都避而不见。最后终因缺钱,医院停药,我老婆一命呜呼。现回想起来,以前王总之所以躲我们,也许干事业的人,是大有大的难处,也可能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大家都上了年纪,他主动到乡下来看我,重叙同学情,也许是他良心发现,来解脱多年来一直藏着对我的歉意呢,我心里这样想着。好酒好菜招呼,日夜陪伴了他三天,他说工作忙,告别时,电话中他下令不准公司小车来接迎,我对老同学这一作风的改变赞不绝口,还依依不舍把他送出村口乘班车呢。
一个星期后,我迫不急待进城,急不可待地把王军主动到乡下看望我的经过告诉了同学们,我话还没有说完,班长就插嘴了:“嗬,你还不知道,半个月前他的工厂砰的一声爆炸了,死了20多人,公安通辑他呢,他倒会跑到你那里躲了几天。”
啊, 原来如此。听后我还真有点失落,并感到可怜,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自王军乡下造访后,我就再没碰到他了。直到三年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城里买化肥。忽然有一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定眼一看正是王军,我满脸诧异的问:“您这是怎么了?”
他不由分说把我扯进路边的快餐小店:“老同学,我三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你得先解决,解决,再说。”然后,不置可否地向店主叫道:“扣内,猪脚,酒快上!”
店主根本不屑顾他,而是用目光向我征询,我示意点了点头。
“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象?老同学。”他在吞着口水,眼晴死死盯着店主正在装盘的扣肉,根本听不见我的问话。
扣肉上桌,他只顾埋头狼吞虎咽,待酒足肉饱,才抬起腥红的眼睛:“这帮同学,就数你最厚道,他们一个个看见了我都装作个没看见,擦身而过。”看来他领略到了世态炎凉。
他机械地点了一支烟,端起酒瓶仰头嘟噜又是半瓶:“他妈的!我春风得意时,这帮狗官哪个没得到过我的好处?砰的一声,表子养的!就丢卒保帅,落井下石,借这点小事就送我进狱,生吞活剥了我几个亿的资产,他妈的,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太他妈的疯狂了!” 王军说到这里陷入了一种极端的痛苦状态之中,神色充满了仇恨和无奈。
他仰起头又嘟噜地喝了一大口酒,“嘭”的一声,他愤懑地把酒瓶摔了个粉碎。悲壮激烈,但口齿已明显不清了:“有钱使得鬼推磨,无钱就是推磨的鬼。我要控告!告他妈的狗官,夺回我的财产……还,还你这桌酒钱……到时你他妈的同学,我拉尿都不朝你们那边。”
此次见面后,再见到他已是一年后的事了。那天我进城里看病,只见他衣不蔽体,目光滞呆,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中,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手舞足蹈,嘴上振振有词:“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望着他疯疯癫癫的状态,那一刻我莫可名状地忍不住了,泪滑落而出……他的悲情,也不知道是苍天在惩罚谁?或是苍天在显现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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