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首《临路歌》乃李白临终之前所作的古体诗,自伤自慰,自叹自悼。诗人常以鲁仲连、范蠡、谢安等人自许,宣扬自己“怀经世之才,抗巢由之志,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施展抱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充分自信,自视才力超群,望君王收其为希世之英,以光朝列。凭借如此非凡的自信与自负,诗人虽然运蹇时乖仕途上一再受挫却仍旧坚信有朝一日自己定能大鹏展翅兼济天下,五次假隐谋“终南捷径”,而干谒自荐更是不计其数,其锐意进取的精神可见一斑。
汉密尔顿在《希腊方式》一书中说道:“一个人能够忍受无限苦难的心灵处于苦难的折磨中——只有这一点才是悲剧。”李白的悲剧亦在于此,想要而不可得,茫然徘徊又无所适从。说句风凉话,其实诗人大可释羁僵锁,纵情山水神游八极,举杯邀月抱琴卧花,飞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青穹,何其快哉,又何必非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皇宫)掉一次价呢,忒不值。
诗人渴望入仕一生求官,却又不愿效仿那些穷酸儒生走科举入仕之路,而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幻想“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他一再表明自己并非迷恋功名,而以吕望、范蠡功成名遂身退为最高政治理想。在某些人看来这话有欲盖弥彰之嫌,甚至讽刺他四处漫游借机干谒极尽谄媚之能事,这与我们所熟知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着实判若两人。诗人的功名意思是否强烈至膜拜权利乞求权贵的地步呢?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诗人29岁那年,因遭人谗谤攒毁,故向安州裴长史上书自辩,《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诗人自叙家世(建康望族)、经历(这儿得提的一点是诗人自云“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与《赠张相镐二首》中的“十五观奇书”构成了他最早的知识储备,后者在一定意义上使得诗人容易摆脱世俗的牵绊而易于接受异端),而文中着重陈述的则是他轻财好施、存交重义、天才英丽等高洁品质与过人的才华,申诉自己才高遭嫉、德洁被谤的不平遭际,企望裴长史为其雪谤开解。其实读者根本不难看出,此本诗人还有一个特明显的目的,那就是希求荐用。而文中最令人生疑、不解的则是下面这段话:“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若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倚剑慷慨,气干虹霓。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所在之处,宾朋成市……”诗人希望被赏识而以几近阿谀的口吻夸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长史是否与其粪土权侯蔑视富贵的形象有所出入呢?
这之前的一年,李白在安州因酒醉未回避李长史的乘架,犯其官威而受训斥。他赶忙作了一篇《上安州李长史书》向李京之解释误撞其乘架之因,深表歉意以期消除误会与不快。他在文中说“一言见冤,九死非谢”,“敢沐芳负荆,请罪门下。傥免以训斥,恤其愚蒙,如能伏剑结缨,谢君侯之德。”甚至在文末还不忘附上三篇诗作,望其赏识鉴拔。言行如此,让我们很难将这与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经典故事如宝船赐食、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磨砚、酒眠闹市等相联系。而令诗人洋洋自得的则是李京之对他诗文的肯定:“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澈,句句动人。”
33岁那年,诗人游襄阳,谒韩朝宗,在《与韩荆州书》中再次流露出了对功名的无限渴望: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文中说“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已经品题,便作佳士。”如此之说,不无夸张,可诗人却因此不遗余力地自我推荐,“恳求”对方给自己击水三千扶摇直上的机会,望对方能为其(文中贱称“下流”,即卑下)着想,大开奖誉之门。可惜的是诗人又一次无果而终。
诗人不得跑官要领,四处干谒,死有“乱投医”的穷折腾意味,曲高和寡,可叹的是他并没有为之而反思。每到一处,仍旧与当地的太守、长史、司马、县令等官吏上书赠诗,应酬宴请。诗人积极入世的态度无可厚非,关键在于这些被他誉为豪杰视为伯乐的人物十有八九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而在宫廷的三年写的诸如《清平调词》《宫中行乐词》等以及那些为交结王公大臣而写的酬和诗着实为人所诟病。
矛盾的是在李白的另一些诗文当中却总又透着敢以布衣的骄傲和王侯相抗衡、以桀骜不驯的态度向社会的庸俗挑战的高贵人格。如:“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而唐人对其傲骨亦赞誉倍至,任华说他“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皮日休赞他磊落,更有传言说他“不能屈身,以腰间有傲骨”。
究竟谁是谁非,未敢妄论。李白是个矛盾体,文学上的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竟和猎取功名渴望入仕的委屈求全融合到了一块,这恐怕也正是文人的可爱之处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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