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有一个客人说10人用餐,想包800元一桌的潮州菜,问可不可以免服务费,再打八折?”正准备明天年终表彰会发言稿的泠子,被一串清脆而急促的声音,从那些黑麻麻地文字符号中唤起。猛然抬头,将迟欢气喘吁吁,左手扶门,右手搭在门把上的样子尽收眼底。那身红色的旗袍格外刺目。
“你敲门了吗?”
“对不起,我忘了,客人正等着呢。”
“告诉他,饭店规定,最大限度只能免服务费,再打九折。”
“我说了,可这人特着哩,非要找经理。”
泠子好不耐烦地扔下手中的笔,用手揉了揉疲倦的双眼:“好吧,去看看。”
……
迎宾台前站着一个身穿深棕色牦牛绒马甲的中年人,单排扣全部散开,露出里面蓝地v领毛衫和金色的印花领带。从宽宽的肩膀上可以看得出他拥有一副很挺拔的骨架,只不过现在略显大多数中年人共有的臃肿和肥胖。他正专注地低着头看菜谱,流行的板寸平头中晃动着银亮的闪光。
“先生,欢迎您的光临,我是这个餐厅的经理,我姓方,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吗?”泠子以中速的步伐有节奏地走向他,脸上浮现出职业女性惯有的微笑。“哦,您好……”男人抬起头,正要堆起的笑容在顷刻间凝固。藏在黑边眼镜后原本狡黠的目光定定地愣在那里。眸中翻滚的波澜中闪烁出点点亮亮的光。泠子也呆了,她不敢相信对面久违的眼神,及眸子深处压抑不住的热情和智慧。这张黝黑的脸竟然如此地熟悉,尽管岁月的沧桑已为它增添了许多成熟、浓重和坎坷的印痕。
“秦磊,怎麽是你!”惊讶与喜悦将她本不大的杏核眼撑至极限。
“啊,泠子,好久不见,你还是那麽年轻、漂亮。”镜片后熠熠闪烁的亮点,瞬间就溶散得无影无踪了。男人向泠子伸出了手。还是那麽有摩擦度的手掌,少了的只是汗湿和温暖。“听说过你做酒店,没想到在这。和老同学还常联系吗?我已经很少联系了,就见过丁云峰、陈齐,大家都太忙、太忙了,我人缘又不好,呵呵…”
“你还是那麽幽默。我去年才到这,也只和裴燕、林苹交往多些。你可发福了。”
“嘿嘿,胖了,是胖了。”一副憨憨的笑容。
“今天带朋友来的吗?你请客呀。”
“都是一些客户。嗨,我到哪都划价惯了,也不知道你在这儿,算了,别麻烦了,也不是多贵。”
“行了,你甭管了,进去招呼客人吧。你们在哪间?”
“‘云贵坊’,我先进去了,回头请你吃饭。你可得赏脸呀,老同学都多年不见了,好好聊聊。”
望着他高大而略显笨重的背影,泠子心中漾起一翻莫名的亲切与暖融。是啊,在酒店工作这麽多年,每天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脸上一团笑,暗藏数把刀的生活已让人厌烦。泠子从服务生,一步步作到餐厅经理,在外人看来体面、光彩,可个中的辛酸、辛苦又能向谁诉呢?每天上班都要戴上面具,机械地表演着经久磨练的口蜜腹剑、八面玲珑,还要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凌空飞石、温柔的陷阱和金钱的诱惑。泠子真的好累,好累。客人是老虎,同事是冤家,上司是地雷呀。尘封已久的真心和灵性可能早已麻木,麻木地置放在感情空间漫漫的沙漠上,只有与朋友相聚的时候,才能晾出来,让它见见光。泠子到这个新环境不久,有好多旧的制度、形势得了解,老的员工要熟悉,部门间的协作要理顺,还有许多新的业务要开展。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踏上转轮的花狸鼠,一转起来就停不下了,哪还有时间、精力去会朋友呢?真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能遇到秦磊,是天公的美意安排还是缘分恰巧?秦磊,一个擦肩而过的朋友,一个水中月,镜中花般的感情驿站。
1991年夏天,泠子高考落榜,自费就读于旅游专科学院,同桌的秦磊则考上了与之一墙之隔的城建学院,修计算机专业。刚上大学的新奇与躁动,让旧同学之间的来往更加亲切、自然而频繁。二十岁是一个驿动、火热,充满绚烂幻想的恋爱季节啊,只要一点点阳光就可能引爆既不瞩瞰前途,又未计算后果的浪漫。
秦磊,在泠子眼里是一个幽默、智慧而热情的男孩,虽然他没有浓眉大眼,英姿飒爽的帅气,但宽肩细腰的高挑身材,黝黑闪亮的皮肤以及特制的灵牙利齿、对人细腻的体贴关怀已足以使泠子回味延连了。只要功课不忙,一到中午,泠子才顾不上班里那些肤浅的毛小子无聊地搭讪,不是加入其他寝室的桥牌大战,就是跑到城建学院的男生宿舍,和秦磊谈红楼,讲水浒,倾听他妙语生花般对世事、俗人若无其是地冷嘲,讥讽。那才叫一个‘爽’呢!
……
秦磊来找泠子的这天,风很大,空气凛凛地,哪还摸得着春天的影呀。不巧的是泠子还有课,而且是泠子最薄弱的主课“涉外英语”。后来,也不知为什麽,泠子竟忍心让秦磊伫立在寒风中等待。那竖起领子的茄克衫紧裹着的骨感身形,在飒飒风中左右摇摆,还有土色的木雕般的脸颊,都一遍遍抓刮着泠子的心——“不,不!”年轻女教师咒语般的诵读再也控制不了她被频频扭扯的神经。泠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毅然拿起书包冲出教室,奔向为她守侯着,忍耐着的人……。当泠子大睁开双眼,尽量调匀着急促的呼吸时,额头已渗出微微地汗湿。窗外弯弯的月娘正诡秘地觑视着她,好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魇,好一颗冥冥中颤抖着的心灵。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这个梦都如影随形般萦绕着她,老师们的至理名言也只能退避三舍。下午没课,泠子也懒得回家,买了饭,在食堂完成任务般草草地咀嚼着。“嗨,泠子,”侯杰端着饭盆儿凑过来,蝌蚪状的小眼睛神秘地眨动着,“会计班向咱挑战了,下午咱班得出两对选手和他们进行一场撼天动地的桥牌大战,班长让我选个搭档。还就你在咱班技压群雄,而且,打那麽长时间牌,我就觉得咱俩配合最默契。还用咱们那自然叫牌法,灭他们去。”这颇具感召力的提议,还真叫泠子在霎那间热血沸腾。她从小学就开始和大人们一起打桥牌,这麽多年,已成为她近乎痴迷的嗜好。要搁往常,泠子早一呼即应,斗志昂扬地奔赴赛场了。可今天,这种诱惑着实让她作了一翻激烈的思想斗争,“你…你还是找别人吧,今天下午我有事。”
“什麽事呀?什麽事能比吃饭重要!”侯杰立目横眉地喊了起来。
“你别叫,瞪那麽大眼干嘛,再瞪也赶不上克拉克.盖博的一个小瞳仁。我真的有事儿,和人家都提前定好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总不希望我做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吧。谁让你不早说呢?”
“我也刚知道呀!”
“行了,杀鸡焉用宰牛刀,瞧会计班一个个儿那娄样,只要你领军,随便找几个兵,就能将他们杀得哭爹喊娘,拜托啦。今天实在太不巧,下次,下次只要你招呼,不管多急、多忙,就算火上房,我也不管不问,一定风驰电掣般赶来复命,还不行吗?”
“说不过你,下不为例呀!,否则的话…,哼!”
望着侯杰悻悻离去的身影,泠子竟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她一心想去找秦磊,被胸中激荡的热浪推涌着,她只想去找他。
到秦磊宿舍的时候,他正兴致勃勃地和同室谈古论今,看到泠子更是喜上眉梢,“来了,喝水吗?”其他同学则识趣地一轰而散。秦磊一边倒水,一边还喋喋不休:“知道我们宿舍为什麽关着窗户吗?今天的菜那个咸呀,又打死一个卖盐的,怕一开窗户,我们就都变蝙蝠飞出去了。”泠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再也顾不上拿捏淑女的矜持了。接着,他俩又开始了近两天学校的实事报道和对旧同学的新闻追踪,一样的自然,一样的融洽。可快乐的时光总是一闪即逝,泠子看看表:“我走了,你要上课嘛。”秦磊的脸上滑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沮丧:“我送你。”走出宿舍楼,秦磊慢悠悠地问:“你下午什麽课?”“我们下午没课。”只停顿几秒,秦磊马上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语气超脱而平静:“我们下午上c语言,我早运用自如了。那老师是个老头,一张扁柿子脸,讲课满嘴生花,唾沫四溅,女了女气的,倍儿腻味人。去早的同学都争着往后排坐,我这点儿去,肯定遭殃。”说着,他便开始在身旁报栏上专心致志地搜索,“嘿,‘博文’录像厅今上演《情人》,梁家辉演的,导演也是世界著名的大导演。这小说写的就挺感人的,拍成电影也不知怎麽样,走,我请你,省得让他们在宿舍逮着我。”不容分说,他已甩开大步,泠子昏昏蒙蒙地跟着他,怎麽也想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宽宽的柏油路上疏密适中的车流顺畅地穿梭着,六月的阳光明朗得煞为辉煌,火一样灼刺着泠子光洁的胳膊、高高扎起的隽长马尾和低垂的眼睫。他们并肩漫步在绵柔的柏油路上,泠子有一种异样的晕眩。她强制自己迈出平稳的步伐,惟恐距离太近,会不小心碰触到他的胳膊,距离太远,又怕嗅不到幸福的馨香。树叶静静地向后移动,秦磊好象一直在讲着《呼啸山庄》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泠子只字都没有听懂。通往录像厅入场口的路是一条狭长的铺砖甬道,秦磊走在泠子身后,一边吹着能显示阳刚之美,狂浪、豪放的口哨,一边数着白色高跟凉鞋敲在砖地上的节拍,欣赏着宽摆花短裙在空中悠荡出的涡旋。
放映厅里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蒸笼中的闷热驱赶着人们想要靠在椅背里的慵懒。伴随着悦耳的英文对白,屏幕上不时展现着“大众情人”梁家辉流畅的床上技巧。泠子心里敲起小鼓,身上的肌肉也紧缩着。她偷眼斜睨身边的秦磊,还好,他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汗水顺着泠子的脊柱,细细地向下浸渗着。她正轻悄地抻着紧贴在背上的t恤,忽然感到缕缕温凉的小风从西边缓缓传来。泠子扭过头,看到秦磊左手正拿着入场前买的计算机报,用力在泠子旁呼答着;右手则递过来准备好的可乐。泠子接过可乐的手颤了一下,没做声,心怀里有一股游丝甜甜地漾来漾去,一圈圈地荡开着。
两个半小时略显紧张的醉意,为她在平生第一次单独与男生观影的记录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句号。走出影院的时候,秦磊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地,有什麽滑溜溜地掠过。泠子的马尾正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羞涩地涨红了脸,舔了舔干干的嘴唇。
“今儿周末了,你晚上回家吗?”
“恩。明天我去见工,我想在暑假前给自己找一个实习的地方。这单位在红桥,我都没去过那块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
“红桥?我家就住红桥呀,反正我也没事,明天我送你去。不过,今天我得先认认你们家门儿。我先回宿舍收拾收拾衣服,一会儿,咱俩在你们学校门口见,不见不散啊。”没等泠子回答,秦磊就从容自若地走向城建学院的大门。
泠子呆呆地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怎麽所有的事情都象是布置好的舞台剧,这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他当然是不动声色,控制全局的导演,而自己则象任随摆布的木偶,举手投足都不由自主。不过,这样奇妙的安排,真的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激动。
……
夜晚的空气已消减了许多的燥热,温暖中散发着缕缕的清新,泠子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很浪漫的梦。梦中,她和秦磊驾驶着一辆跑车,在宽敞的大路上飞驰。风儿吹拂着她飘散的长发尽情舞蹈,大气中弥漫着他俩开怀的笑声……
一觉醒来,气候就有些反常,阳光仍很灿烂,但风太大了,扬起许多的灰尘。去红桥的路上,他俩只能奋力地蹬车,都顾不上欣赏路人举步维艰的狼狈。泠子的绿色长裙不时挣扎地起伏着,努力不去飘扬,惊醒路人的目光。过了许久,还是秦磊率先展示出“人定胜天”的气度:“泠子,你骑里边吧,别总晃晃当当地让人担心了。”“哦,”泠子还在不停地去按即将飞起的裙角,“陪我起这麽早,吃早点了吗?”“没,本来我起晚了,怕你等着着急,我妈还强按着我吃了个鸡蛋。”瞧他那副美不够的德行。“……。”
“这次面试有把握吗?”
“没底,可能还要笔试呢,我脑袋里空空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是实习呗,不行再找另一家。先锻炼锻炼,这样,毕业时找工作可能容易点,谁让学校不管分配呢。”
“咳!不就工作嘛,还一年呢,想那麽远干嘛。到时候学校会推荐的,他们总不能把毕业生砸手里啊。”
“你说的简单,要毕业后两个月还找不到工作,就傻眼了,那麽大,总不能还靠父母吧。”
“嘿嘿,工作慢慢找,一年两年又怎麽样?没什麽了不起的,这全靠运气。…再说,还有我呢。”
泠子诧异地望着秦磊,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还是那副专注的表情,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泠子的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感动。刚才那句话不会是从他口中喷出的又一个笑话吧?
“我昨天晚上又编了一个小程序,”秦磊话锋一转,又开始了炫耀,“以后我妈管家就不用再做记录,为几毛钱算来算去了。”
“有这功夫,帮你妈多干点活。计算机有什麽意思呀,那麽多的英文字,讨厌!”
“那是你不会,不学不知道,电脑真奇妙!不过,我可以教你呀,不收学费。一个暑假包你运用娴熟,并且,迷上它。”秦磊的嘴角露出狡黠的一笑,“至于家务嘛,那就不是我的责任范畴了,将来等我妈的媳妇帮她吧。”他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泠子:“你愿意吗?”
“你胡说什麽呀。”泠子的脸刷的红了,感觉烫烫的,烧烤着她跃动的青春,好久,都不能褪去。
一阵急风吹来,幸好泠子眼疾手快,及时拽住裙裾,才免于春光外泄。
“再拐个弯就到了,”秦磊方方的镜片后闪出一缕幽黯而异样的神情(这个眼神,在许多年后,还会不经意地在泠子的记忆中亮起),他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等我有了钱,一定买辆‘宝马’,你就不用这麽辛苦地蹬脚踏车了。”
泠子被震惊了,这次真的被他震惊了。她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语竟是那麽温暖,那麽关切。而它确又那麽真实,那麽细腻地,一点一滴浸润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纤维,仿佛有什麽酸酸地,在颤动。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泠子从冥想中骤然唤醒。
“进来。”她整了整头发,将面颊上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
“经理,‘兰贵坊’的客人结帐了。”
“哦。”站起身往外走时,泠子抬腕看表——21:35,“‘云贵坊’的客人呢?”
“去大堂了。”迎宾台的阿倩指着楼梯口,装幼稚地眨动着大大的毛毛眼。
泠子一反往日的端庄步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大堂的时候,看到秦磊正哈着腰和客户们握手道别。她就靠在大理石的接待台上,看着他,静静地等。
秦磊送走客人,反身朝楼梯的方向刚走两步,突然停了下来,懵懂地转过头,看到了泠子。是呀,人的目光是会咬人的,更别说泠子那一潭清水般澈不见底的黑眸了。
“你还没走?真敬业呀。你们这儿够火的,工作累吧。”
“虽然正常班,可每天也得8点左右才走,做这个位置,就得这样嘛,而且今天…”泠子迎着他的目光,悠悠地走过来。
“我正要上楼再预订两桌,星期三还得请一拨客户。你们这儿小姐也够逗的,开始还说免服务费,打九折,结帐时,打个八折,却不免服务费了。来个朝三暮四,背着抱着一边沉。哈哈,挺逗的。”
“不会吧,我向他们交代好免服务费,再打八折的,我一直都没敢走,就为了盯你们这桌,怎麽…,你把帐单给我,我找他们去,这帮糊涂蛋。”泠子拧起了修整过的两道弯弯的细眉,气呼呼地瞪着眼,向秦磊伸出手。秦磊揣向怀中的手,在犹豫间停住了,他撤回手:“算了,就百拾来块钱,不值当这麽麻烦,再造成你和同事的矛盾,就更划算了。就说是你的兵呗,不也得拉拢着点儿?反正我以后肯定总来给你们送钱,下次吧。瞧你,这麽大人,怎麽还象十年前那麽…爱冲动。”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泠子的脸。
泠子马上转开眼神,堆起一个温婉的笑容:“有错就改才是好同志嘛,而且这也是我们酒店待客的宗旨呀。好吧,这次饶了他们,欢迎你常来,不过,我的权限就这麽大。我们这儿的制度卡的倍儿死,防我们都跟防贼似的。回头我跟厨师长说一声,一桌多送你们两个菜,行吧?”
“怎麽着都成,只要别给你工作找麻烦就行。”
泠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赶忙掩住嘴,环视了一下四周:“你还那麽会说话。”
“实话。”秦磊的声音很低,也很一本正经,“哪天你有时间,赏脸吃个便饭,老同学,都好多年不见。对了,给你看看我们妞妞的照片,她是我在外面折腾这麽多年,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他从口袋掏出钱夹,打开来,一张天真可爱的面孔便跃然浮现——圆圆的、嫩嫩的,透着清鲜红晕的小脸蛋,大大的黑眼睛,亮亮的,露出一丝纯纯的狡黠。
“这是你的小孩呀?”
“啊,你看像我吗?”
“可比你漂多了,眼睛也比你大多了,随她妈吧?不过,眼神有点象你。她多大了?”
“9个月。”
“大概一年前吧,听说你结婚了,这麽快,孩子都这麽大了?”
“诶?这话什麽意思?我可是合法婚姻,婚后得子呀,绝对合乎我国的法律和道德标准。”秦磊憨憨地笑着,再也掩饰不住洋溢着甜润的幸福,但仍然没有完全抹去压抑在眼底深层的那一缕狡黠。“太晚了,不多说了,就星期五吧,我请你吃饭。你们家还住那吧,回头我去接你。”
“现在定不下来,我们这儿挺忙的,不知哪天又有什麽新任务。留个电话,等我给你打电话吧。”
“行。给,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我们家电话,手机号都有,打哪个都成。我们现在自己住,我父母还住原来那地儿。给我也留个你的电话吧,回头我给你打,请女士吃饭,哪有等人家来电话的道理呀?”
泠子笑了笑,从黑西装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又从上口袋抽出签字笔,在名片后边写上了家里的电话号码,递给秦磊,“餐厅的电话,名片上有,我们家还住老地方,用我把地址给你写上吗?”
“不用。”
“你还记得?”
“记得,永远都不会忘。”秦磊低下头,系着外套的纽扣,“现在下班了吧,我的车就在外面,我送你。”
“不用了,我还得上去,还有些事儿…,也许今天我就住酒店了,你先走吧,再见。”
“好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那…就这样。”
星期五,餐厅一反常态地冷清,18:00,只有两桌客人在悠闲地用餐。一桌是一对情侣。另一桌是两个老外和他们那个身着“apple”休闲服,一头乱蓬蓬的浅综短发,满嘴中西合璧洋文,却还流着炎黄血液的导游。服务生都分散着站在指定的位置上。有的慢吞吞地用口布擦着抽屉里的筷子;有的低头啃着指甲;有的干脆就近,偷偷聊着天。
泠子站在迎宾台旁,神不守舍地盯着电话机,自己都说不清为什麽。都快要30的老女人了,虽然保养的好或者工作环境的关系,皮肤仍然细腻而光洁,找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但毕竟也毛30了,为什麽还不为自己找个家呢?
“叮铃……”
“good afternoon……”泠子抢在迎宾小姐前抓起听筒。
“喂,请问方经理在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浑重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遥远。
“我就是。”
“泠子,我是秦磊,现在有空吗?赏脸一起吃个便饭。”
“恩——,不行呀,现在走不开,可能又得到八点多了。不好意思啊,先谢你了。”好象从天外传来的声音,泠子都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不是神经错乱了吧?哪根筋不对呀!”
“哦,那行,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吧。”
“拜拜。”撂下听筒,泠子只觉得空落落的,一种茫然。她迈起方步向办公室走去。
今天,泠子还是挨到快8点才又回餐厅转了一圈。客人一直不多,现在餐厅里只剩下一桌客人。泠子又安排了一下工作,嘱咐嘱咐下属,准备回家了。“经理,电话!”阿倩扬着听筒冲泠子晃着,还没忘记眨她的毛毛眼。
“喂。”
“喂,泠子,我就在你们饭店门口,现在该下班了吧,我等你。”
还没等泠子回答,电话里已响起了“嘟,嘟”的挂线声。泠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想,也许秦磊天生就应该做一个导演吧。
初春的天气,温润中卷裹着沁凉的微风,泠子打了一个寒噤,竖起了米色紧腰皮甲克的领子。一辆黑色的捷达正向她闪着大灯。
“泠子,真漂亮,穿上自己的衣服更是英姿飒爽呀。”秦磊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探出刺猬一样的脑袋。
“怎麽,今天不用陪客户吗?这麽有空闲。”
“朋友比客户更重要呀。”说着,秦磊已下了车,为泠子打开了后面的车门,“请吧,小姐。”
泠子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耸耸肩,坐进车厢。捷达在僵冷的柏油路上平稳地前行着。
“秦磊,佩服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什麽?”
“你终于有自己的车了,不过还差一点,不是‘宝马’。哈哈…”
秦磊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抖动了一下。
“你要带我去哪呀?”
“喝茶去,那儿环境不错,挺适合聊天的。”
走进“名流”茶舍,一股潮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谈情,谈生意的人们在本木色的茶桌上,热情洋溢地复演着不很熟稔的茶道技巧。娇嫩清鲜的女子,衣着富有浓郁水乡风韵的纷稠长裙和中式小袄,满面春风地展示着迎客的礼仪。
秦磊要了个单间,单间的格调与大厅迥然不同。深栗色的门框、地板、方桌,淡花的墙面。脱了鞋,他俩迈上踏踏米,盘腿坐在地板上,聆听着远远飘来的舒缓的乐曲,感受着小屋里散发的幽谧、醺暖的意境。
“把外衣脱了吧,这里太热,出去别闪着。”秦磊将马甲甩在地板上,将茶单递向泠子,“喝什麽?我总来这喝,也无所谓了,都尝不出味来。”
“你点吧,我根本不懂茶,客随主便。”泠子还在整理着白色的毛线衫。
“好,那就龙井吧,绿茶清火。”秦磊将茶单还给服务员,小姐起身,拉上门,退了出去。
“咱们老同学都怎麽样?这几年,我总是东跑西颠的瞎忙,和他们也没什麽联系。就丁云峰去年到我公司推销瓷砖才碰上。那时侯,他在一个叫什麽德诺——我忘了,就是一个合资公司,做业务,也结婚了,比上学时壮实多了,也善谈多了。我记得上学那会儿,他有点结巴,是吧?”秦磊掏出硬翻的希尔顿,“可以吗?”
“随便,在酒店闻烟酒味惯了,早就不刺鼻了。”
“记得那时侯,你最烦我吸烟…”他嘎然止住话音,点上烟,眼前浮过一丝幽黯的烟雾。
“都大老板了,怎麽还抽希尔顿,玩不倒牌子呀。”
“什麽呀,别挖苦我了,那麽多年不见,怎麽还拿我寻开心?我们大老板在广州呢,现在这儿正好有个工程,我只不过帮他打理罢了。至于这烟,有时候,人的喜好是很难改变的,这烟劲大,更适合我的口味。”
“当当当”,“可以进来吗?”一串甜柔的扬州语音婉婉飘来。
“请进!”
手端茶盘的粉团团的姑娘缈然而进,婀娜地跪在踏踏米上。放下茶盘,开始悉数各样的茶具:玲珑的茶壶和鸟食罐样精巧的茶碗,……,还有一个深栗色小木桶里整齐排列着的,形状迥异,别致秀雅的茶道辅助工具。“我来向二位介绍一下饮茶的每道工序。”哇,可爱的小姐竟在茶壶小小的圆肚里撒进那麽多的茶叶,几乎占去了二分之一的空间。什麽“一水为净”,“倒转乾坤”,“谢客三点头”,听的泠子一头雾水。
“好了,谢谢你,我们自己来吧,有事再叫你。”
小姐温婉地向他俩点头告辞,又缈然消失在木门拉上的瞬息。
“这些年你过的怎麽样?”秦磊端起茶碗,一副不经心的样子。
“就那样,在酒店之间跳来跳去,”泠子伸开坐麻的腿,换了个姿势,半弓着,她顺手将厚垫子放在背后,倚上墙。“毕业的时候,学校将我推荐到‘林海大酒店’,在西餐。当时,我给你写信,不都告诉你了吗?毕业前后那段时期,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你收到了吗?你怎麽一直没有回音呢?那时侯,我去城建学院找你,你们宿舍的同学说你病了,好长时间都不去上课了。我自己不好意思,还拽着裴燕一起去你家看你,你妈说你住姥姥家了。你妈那样子好吓人呦,脸倍儿素,手里还拿着把菜刀,气势汹汹的…”
“我妈都告诉我了,”秦磊打断了泠子的话音,目光盯着手边的茶碗,狠狠地吸了两口烟,“你们去的时候,她正在厨房切菜呢,忙着开门就…忘了把菜刀放下了。听她描述,我就知道是你,我认识的人里,哪还再有那麽标致,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呀。”他咧开嘴巴,干笑了两声,象对着虚茫的空气,手指反复地揉碾着香烟的过滤嘴,“我得胃病,去外婆家养病,后来休学了。你的信,我也都收到了,可我这个高中生哪好意思再打扰您这位大学生——国家的栋梁呀?”
“大专生,自费的。”泠子平静地望着他,细细地抿了一口茶,“毕业后,我又去过一次你家,你妈说你到广州发展去了,而且居无定所,电话不详。”
“对呀,刚去广州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虽然我姑姑在那,可我也不能什麽都依靠人家呀。那几年,除了拉皮条,背死尸,几乎什麽工作都做过。后来又转战深圳,真是很苦的。有很多次都快挺不住了,可心里始终有一个支撑…”
“什麽?”泠子紧紧地盯住他。
“……”秦磊停顿片刻,终于活泛起脸上的肌肉,沉稳地迎向泠子的目光,长方的镜片又在熠熠地闪光。“要不衣锦还乡,又怎对得住江东父老呀,呵呵…”他捻灭了烟头,“说说你吧,驾驭计算机的技能有没有迅猛提高?是做黑客,还是会搭坚固的防火墙,别告诉我,连我当年教你的东西都又团成雪球扔回来了。”
“别小瞧人!虽然呢,这些年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多修点计算机课程,可你教我的东西,我可谨记在心,毕竟那也是漫长的一个暑假,附加时断时续的半个寒假呢。再说,我的工作也经常用到电脑,就算科技迅猛发展,我还总可以跑跑颠颠撵上个尾巴吧。编程不敢说,操作已经如火纯青,只是没功夫做个网叶罢了。”泠子调皮地翘起嘴巴。
“哦,那就好,伯母还好吗?”
“好,一点也不见老,就是更胖了。她还总问:你们那瘦高个的同学现在在哪呢?我就对她说:人家呀,是电脑奇才,跑广州发财去了。”泠子懒散地摆弄着白毛衣的拉链环。
“又取笑我,还奇才呢,都就饭喽,劈柴(cai)差不多。你妈挺热情的,虽然只见过两三次面,给我印象特好。”
“你为什麽转行,不继续搞电脑呢?大学的时候,你就很棒,还看了那麽多计算机方面的书。那时侯,装空调的人家都很少,你不就买了台电脑吗?你那麽喜欢,干嘛放下呢?别想那麽多,它是你的天分,你的梦想啊。”
秦磊在泠子眼中看见了只有在梦里偶而碰触到的关切和痛惜,眼圈微微泛出红丝。他用手扇了扇缭绕在镜片前的烟雾:“有什麽可想的,腻了!”他又警觉地扫了一眼泠子脸部的表情,“而且,在深圳也没什麽好选择的,我又没学历。做过打字员,也做过电脑促销员,还做过联想公司的业务员呢。”
“为什麽不再编程、作软件呢?不会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跌倒就爬不起来了吗?你是个懦夫!”音调不高,却充溢着激愤的一字一句敲打在秦磊的心上。他避开了泠子那锐利而又满是关怀的目光,在空旷而温馨的屋顶上游移。屋里除了清淡的茶香,只有舒缓的音乐在流淌,这种压抑让泠子感到透不过气来。她捧起茶壶,缓缓地向碗里注水。
“小姐,加点水。”秦磊拉开木门。花一样的姑娘象是一直守侯门边似的,迅速地端着滚腾着水花的水器,闪进门来。“泠子,让开点儿,别烫着。”话音刚落,小姐已完成了注水的工序,悄然闪了出去。
泠子再次摆弄起毛衣上的拉链环:“知道吗,林苹要结婚了,和一个美国人,大她十几岁吧。”
“哟,那还真得恭喜她,”秦磊脸上漾起了诡异的笑容,“象她那麽有心机,有手段的女人,又想去美国发号施令了?”
“我也不太喜欢她,她太好强,有点过分了,她总想样样都比别人强,那又怎麽可能呢?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每个人都有长处,一个人能有自己的特长,有几样过人的地方,就应该高兴和满足了,又怎能还想事事赢人呢?她太高看自己了,就连玩游戏,都输不起。谁要赢了她,她可生气呢,找茬和人家打架,我可受不了她。是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在我们酒店订婚宴,想打折呗。”
“她可会巧使唤人呢。上学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会研磨别人的弱点,然后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弱点,利用人家或指挥人家。那时侯我就认为象这样‘优秀’的女人,肯定也得找个和她一样‘优秀’的丈夫。别提她了,说你吧,你什麽时候结婚,我还一直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他又点燃一支烟,憨厚地冲泠子微笑着。
“等着吧,别把你馋掉牙。”
“不会吧,你男朋友在哪发财,你们怎麽都不着急呀?看来都是事业型的呀,不象我们这麽没出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呵呵。”
“什麽呀,我还没男朋友呢,竟提人伤心事。”泠子嗔怒地瞪着秦磊,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的?好多年前就想联系联系老同学,可又不敢打扰你,怕有人打我呀,嘿嘿。你太挑剔了吧,反正我知道你原来就对什麽都要求太高,苛刻自己,也苛刻别人,这样多累呀!说实在的,人生就那麽几年,快快乐乐的多好。”
“严格把关,才能提高质量呀。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每个人都能用一个很高的标准衡量自己,约束自己,社会道德、人的总体素质,不早就提高了吗?只有知识、能力、品质都具备,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啊。从猿演变成人是一个很艰苦的进化过程,每一次的社会演变,都是人类向前迈进的艰苦的一步。每代人发展一点,基因也就能优化一点,这样人类才能无穷尽的前进,奔向更美好的目标呀?你再看看现在,经济在发展,而人的道德标准,思想理念却在降低。还有大谈人性的论调,说什麽人就是动物,本能需要什麽的,不是想走回头路吧?难道在为食物挣扎的年代,猿猴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去学习站立,只为了更好的生存和生命的延续。而在物质极大丰富,生存有所保障的今天,又有人羡慕猪狗的动物本能,滥情乱性吗?是啊,也许趴着、卧着是最舒服的,难道人类还想再次四爪着地吗?现在,社会上还有一个新的形容词‘另类’,何为另类,反传统?对,传统中有一些东西是阻碍了人类的进步;但也有些东西有很不错的底蕴,有待于改进、完善;更有的基调方向都很好,只需要一代一代人的不断前进拓展,发扬光大呀。反传统,不是要把好的也反过去吧?而且,就大多数老百姓的理解,用最通俗的话表达出来,‘另类’就是介于人类与兽类之间的那一类。”
“行了,行了,又不是大学生辩论会,我的大小姐。人类、思想这麽大的话题?社会趋势,人类思想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们都是需要外界许多事物扶助的弱小生命,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适应的同时尽量管好自己,你说对吗?”
泠子朗朗地大笑起来,过耳的短发有节奏地颤动着:“发发牢骚不可以呀?瞧你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她喘吁吁地看着秦磊,眸中那抹纯真而柔和的光芒,再次让他心湖里荡漾起荷塘里的日光斑斓,回旋出悠扬的乐曲“让我们荡器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哟,都十二点多了,太晚了,我该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泠子已经拿起了皮衣,清脆的声音唤醒了秦磊对往事的沉湎。
“不好意思,都这麽晚了,伯母该不放心了吧。”
“没关系,这麽多年三班倒拉,下中班和同事吃夜宵什麽的,他们也都习惯了。”
“小姐,结帐!”秦磊已拉开了木门,“对了,你买电脑了吗?有email地址吗?给我留一个,打电话找到找不到你的,我在网上给你发信,好吗?”
“嘻嘻,还是老朋友好,在qq和聊天室认识的那些网友,就喜欢占用时间,好几个小时在那东拉西扯,一让他们发email,都说最讨厌发那东西,不知写什麽好。虚拟的熟识,静下来的时候,可能真酝酿不出情绪,正经八百地谈心。”
“泠子,把扣子系好,外面冷。”
冷森森的夜晚,静旷而萧索,孤独的月娘脉脉地映射着宽敞的公路上零星的人影和急速奔驰的黑色捷达。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熟了,婴儿床上的妞妞,睡梦中还不时抿起粉嘟嘟的小嘴,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秦磊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圆圆的脸蛋,孩子永远是大人们希望的太阳。
躺在床上,他睡不着,今晚,秦磊失眠了。——“等我有了钱,一定买辆‘宝马’,你就不用这麽辛苦地蹬脚踏车了。”这句话是十年前,他给泠子的承诺,他知道泠子没忘,他也没忘。年轻人的豪气和冲动呀,只留在那个年纪,留在那个季节。
大二下半学期,可能是孽缘如此吧,他在图书馆遇到了儿时的邻居李明。李明比他大六岁,在一个证券所工作。多次的交往中,二人的旧时情感被混粘得莫逆而火热。当李明讲出他们公司悬赏两千元给能够编出全面控制股民帐户程序的人,以便内部管理时,秦磊感到一个艳彩的诱惑在撞击着他浮躁的灵魂。为了义气,他答应了哥们儿,一旦成功,自己只拿奖金,而把虚名和桂冠归李明所有。在详细调研了李明所在证券所所有的软件程序以后,秦磊开始按照李明拿来的一些具体事项的已知条件和对编程结果的层层要求,进行一项并不简单和轻松的工作。那段时间,他不再踢球,不再参加宿舍里越夜越火的扑克大战,而且,也以研究新课题为由,拖延着与泠子的见面时间。这个程序编的很成功,成功到在辗转脆朗的警笛响过之后,刑警敲响了秦磊家的门。
那段日子,是他再也不愿回首的。饥饿、惊恐、胆寒、疼痛、疲惫、煎熬…度日如年,了无生趣啊。什麽叫无辜,什麽叫被蒙骗!证据呢?谁信啊。最后,还是学校伸出了慈爱而仁厚的手,才让他免于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学校已没有义务再做宽容的让步,为他敞开怀抱了,他被强令退学。他恨李明,利用了他的幼稚和善良,只为了挪用股民几十万元的帐户资金;他恨社会,为什麽就没有人能相信他;他更恨他自己,那麽傻,那麽贪婪。
秦磊不知道今后怎样再去面对同学,朋友,尤其是泠子灿烂的生活和明澈的眼眸。经过了几个难眠反侧的夜晚,家里一致认为,他应该去广州,为自己开创一片新的天地。他也想活出个样儿来给所有人看,更想靠自己的努力,功成名就地回来迎接魂牵梦萦的女孩,送给她一份舒适而荣耀的生活……
一霎柔软的疼痛让秦磊从遥远的回忆转回到暖烘烘的被窝里。妻的手搭在他的胸口上,他吁了口气,将这只绵软圆润的小手轻轻放进妻的被子里。
与妻最初的相识是在深圳。已在异乡磨滚了七年的他,虽然有了一席之地,可以自食其力地生活,但仍然庸碌而平凡。当时,他是联想集团深圳公司的售后人员兼技术支持,妻是他的客户。妻的电脑三天两头地频繁死机、不能显示输写方式、outlook无法接收邮件、游戏不运行、丢失文件,不知如何做屏幕保护、打不开网叶、下载的文件找不到等等,他就成妻家里的常客。电脑的操作程序基本上都是他教给妻的。对于沉默寡言,孤独潦倒,流落他乡的他,妻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直至主动地约他打球、听歌、蹦迪、踏青还有缠绵的热吻。妻是一个样貌普通,但却成熟、现实、颇具心机的女子。终于在交往半年后,妻对他说,父亲的世交好友在广州做工程,已经是拥有上亿资产的大老板。她可以介绍秦磊去那里做助理,为他提供一个很好的发展空间。秦磊犹豫了,犹豫着,犹豫着,突然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在震耳的爆竹,嘈杂的赞叹声中,他懵懵懂懂地结婚了,结束了长达28年之久的单身生活……
他想不下去了,仿佛有无数根雷管在颅腔里引爆,头疼得要裂开了。秦磊起身,披上衣服踱到客厅。坐在电脑前,他才感到这间屋子是如此地沁凉,宁静。手指不由自主地敲击着键盘,黑色的方块字便行云流水般飞快地跃上了屏幕。凌晨3:26,他给泠子发了一封冗长而语无伦次的信。
三月八日,路两旁的树木已褪去了枯朽,晦暗的外衣,舒展着闪亮、光鲜,褐色中泛漾出新绿的肢体。正午的阳光闪着金光,明亮而温暖地洒在泠子滑顺的发丝,曲线优美的肩背和绕着圆周赛跑的脚蹬上。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下班时的阳光了,那种有日光相伴回家的感觉,仿佛遗忘得只剩些边稍末角的影踪了。今天酒店所有中高层职位和二线的女同志都放假半天,泠子也正想借此机会恣意放松一下,不再刻薄自己去突显那种敬业精神。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三天没上网了,泠子要看看,熟识或陌生的网虫们给她发来多少情意绵绵或妙趣横生的email,信箱里有十几封未读信件,依次打开吧。——“您的朋友秦磊给您寄来一封精美的贺卡,请点击以下地址,观看您的贺卡!”点击链接后,映入泠子眼帘的是一副淡兰色背景的动画:只见傻傻的沙皮狗捧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礼盒,毕恭毕敬地奉到衣着淡紫色超短裙的美妹面前,在纤指转动,拆开礼盒的瞬间,强劲的弹簧便投出一个心形的吐着舌头作怪样的小鬼脸,惊得美妹秀目圆睁,酷发倒竖。
“节日快乐!
今天是所有伟大、神圣的人们的节日,也是你的节日。希望可爱的泠子能疏散一年的劳累,放声欢笑,尽情玩耍。祝愿你的每一天都环绕着上天的眷顾和恩赐,充满幸福、快乐、安康。谨借此小小的卡片,送上我默默的关怀和崇高的敬意。
一双永远在背后注视你的眼睛”
……
四月二十六日,泠子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了,她洗漱完毕,换上睡衣,可还感受不到睡眠的冲动,也许还惦记着那些网友的信吧,包括秦磊的。
“泠子:这两天过的好吗?后天,我可能还得在你们那儿订两桌,还按上次的标准吧。又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你们餐饮部的总监有没有又找你麻烦?等你高兴,哪天约约他,我做东,请他吃饭。其实人际关系并不很复杂,看你怎麽做。有时侯,你也别太强直、任性、意气用事了。随势就势才是真君子呀。你在社会闯荡这麽多年,怎麽骨子里一点都没变呢。好吧,不说你不爱听的了,从网上载了个笑话,逗你开心……”
……
八月十二日,打开电脑,信箱里自然很满。哇,秦磊一个人就七封信。哎,她揉了揉仍有些惺忪的睡眼,只想提提神,细心研读一下美妙的字句。虽然睡了一天,可还是无法完全摆脱这几天的困顿和疲惫,脑子昏沉沉的。
“泠子,伯父病情稳定了吗?给你单位打电话,是你的同事告诉我,因为伯父要做手术,你请了假。问他们在哪家医院,他们也不知道。给你家打电话,又没人接。伯父什麽病呀,严重不严重?住哪家医院了?你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好不好?不要把所有的压力一个人承受,至少还有我,我愿意帮你分担,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起码我可以陪伴病人,可以帮着找个熟大夫,…,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告诉我!”
“泠子,一切还好吗?,回家了吗?看到我的信了吗?”
“泠子,累吗?我想帮你,给我打电话。”
“泠子,回家了吗?我怎麽找不到你,听听电话录音,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求你了!”
“泠子,注意身体,再大的风雨我都愿意为你承担。”
“泠子,给我打电话,求你别让我担心。”
“泠子,回家了吗?给我点回音好吗?”
……
十月十九日,窗外的槐树叶子已有些稀疏,可黄绿相间的叶片,冷眼看去,就象盛放着的朵朵黄花,别样景致,别样韵味。天空浩淼地伸展着,汪汪的淡蓝色令人感到舒畅宁远。只有飞机滑过时掷下的烟雾,仿似一溜宽宽的,松散的白道儿,横在当中,刹为碍眼。
“嗒滴滴…”一串清脆的门铃召唤着泠子走去开门,一个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是方泠小姐吗?我是‘鹣鹣’鲜花礼品屋的,祝您生日快乐,这有秦磊先生为您送上的祝福,请您签收。”泠子接过一个大花篮和一个包装精美的硕大礼盒,心里美滋滋的。有好多年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的她,再次体悟到精心诚意的礼物所能带给人的喜悦。花篮的中间,一株天堂鸟亭亭玉立,展示着傲人的芳姿,护侧两旁的竟然是九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各色的百合、康乃馨、满天星作为陪衬,环绕在四周。泠子的笑容早已不自觉地飞上了眉梢,眼角。她急不可待地将盒子抱到床上,拽掉粉色的丝带,在拆开包装的那一刻,她呆住了,被眼前那千姿百态,色彩各异,大小不一的毛毛熊惊呆了。她用手缓缓地捋过它们柔软,茸絮的毛,“一个,两个,三个…”竟然又是九个。那圆圆的小眼睛,俏皮的黑鼻头,是那麽的憨然可居。小熊们有的歪戴帽子,有的扛着网球拍,有的放开怀抱,招摇着一颗亮亮的红心,好可爱!尽管有的小熊布衣稍稍地发旧,白毛的熊宝宝,绒毛上微微地显现暗黄,但那份可爱、单纯,正象往日的情感,永远都是那样的清鲜。
幽雅的情调,昏黄的灯光烘托出‘莱茵河畔’西餐厅的整体氛围。泠子凝视着跳跃的烛光,耳边回荡着在轻音乐的伴奏下秦磊的有声有色地缓缓道来:“当小蜜蜂被质问‘你在猪的耳朵里干什麽’时,你猜,小蜜蜂怎麽回答?它说:‘我,我在给它讲故事。’秦磊还在一本正经地望着泠子爆笑的样子。
“你才是猪呢!”泠子强烈地反驳着。
“只为逗你一笑啊,谁让你是寿星姥呢。再敬你一杯,祝你一见秦磊就笑。”
酒杯轻碰的时候,红酒漾出层层的涟漪。
“谢谢你的生日贺礼,我很喜欢,真没想到你还记得。”
“怎麽可能不记得呢?”秦磊定定地看了泠子一眼,就将目光游移到远方,“你最喜欢小熊的,每次去公园,都忘不了去熊山看看,一看就是好几小时。那时的你总是那麽高兴,那麽惬意。”他顿了一下,又幽幽地象是在自言自语:“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买个小熊,算给你贺生日,只是不敢寄出去,一直……,一直到我结婚。……”
泠子打断他的话,连珠炮般地发问:“你走的时候没有向我道别,为什麽,这麽多年也不给我写封信,或者说回封信呢?每年你生日,我都给你寄卡片的,你妈肯定告诉你了,可发了三年,你都不理我,为什麽?我还以为你不愿意理我了呢。”
秦磊掏出香烟,急促地按动打火机,可怎麽也打不着。他狠狠地将打火机摔在粉色的桌布上,正要发火,衣着红格坎肩的服务生已将火柴送了过来。他点着烟,深深地吸着,泠子不再说话,自顾自切着盘中的猪扒。
沉默良久,秦磊才低沉而缓慢地开始咕哝:“我就是不想理你!自从发生了那事,我就没想过再理你!我怎麽跟你说?说我差点蹲大狱,说我被强令退学吗!”他再次有些激动,又猛吸几口烟,“我这麽多年和老同学都不再联系,只是想少编几次谎话。而当时,我连说谎的勇气都没有。你每次来信,除了问我为什麽,就是搬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鼓励我。你让我给你写信说什麽呢?说我在广州混得很差,过的很苦,这辈子也买不起‘宝马’,别指望给你荣耀的生活吗?还是也编出病退的说辞,让你怜悯我?同情我?我不会对你说谎,就算欺骗全世界的人,我也不会骗你,永远不会!……也只能等,等我出人头地或者快要艮屁的一天,也许能平静、真实地面对你,告诉你曾经的点点滴滴。”秦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泠子,镜片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地闪光。
泠子呷了一口红酒,迎着秦磊的目光簇起细细的弯眉,认认真真地吐出每一个字:“我从来没有说过我需要什麽样的车子,什麽样的房子,什麽样的地位,或者多少钱,不管对你,还是什麽人。我从来…”
“可我是个男人!”秦磊抢过她的话:“我有责任让我喜欢的女人活的有尊严。你知道吗,在我心目中,你一直象天使一样快乐,纯洁,骄傲,我不会,也不可能让你背负我的苦难与卑微。”
泠子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又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也从来没有怜悯你,同情你。我只是关心你,挂念你…,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你的朋友,还在想着你。可这些话,我怎麽在信上写呢?我多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告诉我所有的真相。可你不理我!虽然我早就知道你的事情,你所遭受的一切,但我也知道男人有男人的尊严啊,我又怎能将此事说明,怎样去安慰你呢?毕竟那时侯,我们都还很年轻,除了鼓励你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麽。”
秦磊疑惑地问道:“你早就知道?谁告诉你的?”
泠子低下头,折着手边已散开的口布:“那段时间,我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可却还想着你,不知道你到底怎麽了。从你们宿舍同学脸上的表情,我就猜到你妈妈讲的只是借口、搪塞。当时心里乱糟糟的,只好出去散步,不知不觉就到了你们学校,感觉特亲切,特熟悉,还以为在那里溜溜,心里能塌实些。谁承想看到墙上贴着的一张大字报,是对你的处分决定。上面写你利用程序诈骗五十万人民币。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当时,翁的一下,脑子就一片空白,都想哭。我不知道是怎麽从你们学校走出来的,可以说是失魂落魄吧。回到宿舍,她们都以为我病了呢。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心里象堵了一个大疙瘩似的。我很难相信,你怎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压抑。一次,一个朋友失恋了,她向我倾诉,说的很激动,搅得我想起你,也很伤心,我们俩就抱头痛哭……”说到这,泠子的眼圈红了,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可不知道为什麽,我总是替你找出成百上千的理由,好象不管你做什麽,都是可以原谅的。我写信给你,就是想让你明白——就算所有的苦难都向你袭来,起码还有一个人不愿放弃你,难道你就可以放弃,甚至放弃自己的真性情吗?”泠子有些激动地抬起头,愣住了,她碰到了秦磊那对深邃而动情的目光。在这一刻,他的眼神中甚至找不到那一丝与生俱来的狡黠。这样的目光好烫,泠子再不敢多看,生怕被灼伤。
“小姐,结帐!”秦磊从怀里掏出钱包,有什麽东西悄悄地飘到地毯上。泠子弯下腰,捡起,“九一年的电影票?你留着当古董啊。”泠子已感到自己心跳加快,狐疑的眼神是那样的脆弱。
“一百年后,它就是古董,《情人》一部经典的影片,一个美妙绝伦的午后。”
“收起来吧,这份美丽的记忆。”泠子的声音很轻,轻得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走出西餐厅,星星已经爬满了夜空,细细的小风是那麽和煦,泠子的一袭牛仔装和看上去就很舒服的休闲鞋,与这样的夜色竟是如此的调和。
“今晚天气不错,散散步好吗?”秦磊沙哑的声音也被夜色浸泡得柔软。
泠子点点头。他们迈着庸懒而缓慢的步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
“在深圳的几年,我很疯狂的去工作,削尖脑袋地寻找机会,可…,还哪敢联系你呀。我怕你看不起我,真的很怕。男人有的时候很虚伪,也很懦弱。就这样蹉跎了那麽多年,我以为你都成家了呢,哪想到……,造物弄人!…”
泠子蓦然感到一阵眩晕,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将她紧紧,紧紧地捆住,一张粗糙而柔软的脸贴在她的面颊上。她不自觉地将头向后靠去,抵着那副宽宽的肩膀。她终于能体会到背靠着的胸怀何等的温暖,何等的厚重。十年了,偶尔泠子总会惋惜,为什麽还来不及靠一靠他坚实的臂膀,拥抱他火热的胸膛,‘走的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我好想你,在外面这几年,我每天都在想你,直到后来…不敢想,再也不敢想了…,可我真的很想你呀!”低沉、沙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一串冰凉的液体滑过泠子的脸颊。她意识到秦磊哭了,自己的鼻子也条件反射般地酸了起来…
突然,一阵清脆的鸟鸣惊扰了泠子半梦半醒间的醺迷,她慌忙挣脱开秦磊的怀抱,“你的电话,快接电话呀。”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异样的飘忽。
秦磊愣愣地伫立了许久,摘下眼镜,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这才掏出电话,“喂,我刚请客户吃饭呢。哦,可能喝多了点,你和孩子先睡吧,别等我了。”他揣起电话,转向泠子,投来孩子般无助和软弱的目光:“我妻子,她每次都不给我打电话的,今天想起什麽了?”
“我想回家。”泠子环视着星空,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呢喃。
办公桌上摊着工作记录本和几张打好表格的白纸。又是周末了,泠子在排下周服务员的班次。
——六月的阳光那么明朗、辉煌,火一样,但又清澈透明。距离不远不近,透出蠢蠢萌动的梦幻般的气息……,他的步伐清清爽爽,眼眸纯纯亮亮,“等我有了钱,一定买辆‘宝马’,你就不用这麽辛苦地蹬脚踏车了。”泠子再一次忆起那美丽的季节和少年真挚而单纯的话语。忘了是谁说过“友情是一种长度,亲情是一种深度,爱情是一种纯度。”这麽多年,旧日情怀中晶亮鲜艳的花蕾,偶而梦回间隐隐震颤的感动,也许只是由于难忘那种洁白而无尘的味道吧。泠子二十九年所寻找的是一个率真、忠诚的男子,还是轮回中永远不曾滑落,也不可错过的姻缘呢?是啊,真正的爱情,就算相隔千山万水,也值得用生命去守侯。
近两次,秦磊带客户来用餐的时候,精明的铜臭气和讳莫如深的城府已浅淡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每次的相望,泠子总会看到一双深切的,失魂落魄的眼眸,令她不知如何躲藏。谁也不再提及优雅的“莱茵河畔”,谁也不去探讨那晚繁繁密密的星辰。
……
泠子将排班表用不干胶贴在办公室的门后,又照常到餐厅巡视了一周,回到家已将近二十一点。她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脑,收信。邮箱里怎麽又出现了标题为“磊”的邮件?不是已经告诉他要为自己所做的负责,错过了,就别再想回头了嘛。点击吧,随着怀抱吉他的长发少年在动画中的出现,屏幕上飘来迪克牛仔沉重而苍凉的歌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等爱情已成桑田沧海,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曾几何时,泠子常常在寂寥、苦涩的时候怒问老天:为什麽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也因思念,因无奈,在他离开许久之后,用忧伤的诗句倾吐:“源头水尾的依恋,是一种忧伤的缘,而我,只想在早春的草地上,握着你的手,慢慢畅游,一直到——天那边。”可物转星移,时过境迁,所有的感觉都已不象从前,又何不让这份美好和纯洁留驻在属于它的季节和空间,不要让任何的凡俗去惊扰呢?
“秦磊:见信好!
虽然在萌动的青春年代,我们曾有过最最纯真,一无所求的诚挚感情,彼此付出的都是那麽真实,那麽无私、无欲。可不管是命运的捉弄还是缘分使然,我和你注定要永远地失之交臂,一切的一切都来不及重头。既然你已在不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又何必在不该提起的时候留连呢?尽管我以为,人永远不能将感情、婚姻作为筹码去交换。但如果你已经作成了这笔交易,就要做一个守信的商人。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珍惜现在才是最重要的,请不要再让手中的幸福流泪了。男人有一副厚重的肩膀,必须勇于承负风雨和苦难,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选择你所爱的,爱你所选择的。 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最真诚的朋友。但爱,无法重来!”
发出这封邮件后,泠子感到长时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畅。她只想睡觉,彻底卸去所有的疲惫,等醒来去迎接清晨的和风暖阳。
“当当当。”
“请进!”
迟欢探进鹅蛋状的脸,长长的马尾垂在胸前:“经理,刚才人事部打电话来,说叶总找您。”
“知道了,谢谢。”
……
泠子走进总经办的时候,叶总正在老板桌后,手里举着她的辞职信:“方泠,在这儿做的不开心吗?”叶总稍稍向前移动了一下油亮亮的秃脑门,瞪大了向外鼓起的暴凸眼。
“不是,同事们都很好,大家合作的很愉快。”
“那为什麽要到‘翔云’做呢?西安那麽远,职位也一样,你是不是嫌咱这儿工资低?我可以加你的薪水,它那出多少,我这儿就能给你加多少。”
“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想换个环境,也许会有更好的心情,更好的发展。谢谢您这麽久以来对我的栽培。今后,我一定以出色的成绩为您争光,让同行异口称赞:‘金柏福’出来的,个儿个儿都是好样的。“
“好吧,”叶总站起身,向泠子伸出手,“如果在那里做不惯,仍然欢迎你回来,我很欣赏你的工作态度和能力。这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谢谢您,”泠子握着叶总滋润的手,绽放了一个顽皮的笑容,“不过,我不会回来的,开弓哪有回头箭呢?自信的人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当总经办的门在泠子身后缓缓关上的一刻,她用力甩了甩头,想以此忘记那颓废的神情和焦灼的眼睛。每天晚上停在饭店门口的黑色捷达,她无法视而不见;信箱中,每日一封标题为‘爱你,至死不渝’的空邮件,她很难无动于衷。她深知秦磊所具有的导演天赋,和现在非理性的执拗,似一道道绳索不管是否能牵引别人,都会毫不留情地绊倒他自己。泠子无法忍受世俗污浊的欲望去冲击美丽季节里纯真的情谊,或搅扰自己对爱情的神圣向往,更不愿意秦磊在从一个错误跃向另一个错误的途中伤痕累累。时间也许会冲淡人们在某些关口不可遏止的冲动吧,怀想—忘记—平静,她觉得离开就是现在自己唯一的选择。
迈开脚步时,酒店上空回旋起beyond的《海阔天空》,是啊“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泠子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神态是那样的祥和、恬静,她相信,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更美丽的风景在翘首等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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