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浩坑,有了这一上午的寻梦经历心中不再犹豫,直奔下一个目标,我们的第一个家。为了节省时间我们走背街,这也是我上初中时常走的一条路,在这条街上曾住着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估计现在也早搬了新居,还有几个同学也住在这条街上,但望着这似乎已变得有些陌生的街道,由于离开得太久已无从寻找了。
脚步匆匆地用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再次来到观音阁城门下。回转身面向北,向着上午走过的大街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象对着阔别多年的老友,怀着依依和眷恋作了最后的告别。
走出城门往南就是真正的南大街了,这是六条街中最大的一条街。现在走在这条街上感觉门里门外还真有些不同,这里依然穿梭着脚步匆忙急于办事的人们。街两旁依然保留着传统的手工艺作坊,挂面加工,点心烤制,和一家专卖花圈的店面,那卖花圈的店门前摆放着大框的纸铂和用锡金纸折叠的金元宝,大叠大叠的阴间纸币。我想这家花圈店的生意一定很红火。
尽管要去的目标很明确,但越是靠近心中反而越是生却。我还能找得到那很破旧但在梦中却始终很熟悉的胡同口吗?在那曾经居住着四户人家的小院里现在又会有谁居住在里面?
就在我胡思乱想脚步犹豫的找寻中,那梦中熟悉的胡同口突然出现在眼前,尽管它已改变了原来的模样,尽管已离开了三十多年,但我确信这就是通往我们第一个家的唯一的一条胡同口。它居西面东冲着大街。这不是一条死胡同,冲街的尽头是一户有院门的人家,往右拐经过两家没有任何遮掩的门户直接就进到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我们的家有院子却没有院门。经我们居住过的房子的背后往西依然是两户有院落而没有院门的人家,通过这两家的院子,胡同直接延伸到了户外。那外面是一个没有存水种了很多蓖麻的大坑。那时候因为好奇曾独自地下到过坑里几次,现在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恐惧和后怕。
拉着丈夫的手,踩在光洁的水泥路面,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打开。“这条胡同原来并不是水泥路面,而是一个小斜上坡,靠北面是路,靠南面是排水沟,能走的路其实很窄,每到下雨的时候路面又泥又滑都要扶着墙才能走。”,我象导游一样每到一处就开始义务地为丈夫讲述着那曾经和我过去的生活密切相关的悠远记忆。“在这条路上最惊心动魄的是有一次课间我从学校回来,就在脚下的这块墙边,静卧着一条橙黑相间的大花蛇,它嘴里还吐着信子,我因为是课间从学校跑回来取什么东西的,一路小跑,当我跑到蛇跟前的时候几乎踩到了它,突然看到蛇,一向怕蛇的我本能地一跳老高,头也不回地一口气冲到了家里,我捂着“咚咚”跳的胸口,把路上遇到蛇的事说给只有一个人在家的姥姥听。我取完东西硬是拉着姥姥陪我一起去看看那蛇是不是还在,当我和姥姥回到刚才看见过蛇的地方,那蛇已经不在了。那是唯一一次可怕而难忘的经历,打那以后再没有遇到过类似事情的发生。”。
说话之间我们已走到了胡同的拐角。向右转首,一眼就看到了那熟悉房屋的身影。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屏住了呼吸,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它挪近。尽管已有了一上午的寻梦经历,尽管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眼前所呈现的一切还是一下子酸涩了我的双眼,深深刺痛了我的内心。这就是那梦中曾经的家吗?这就是那有曾过鲜活记忆在这里居住了四户人家的和谐院落吗?一时间我很难找到适当的词来形容眼前所看到的极度荒芜和破败的景象,仅用满目凄凉是远远不够的。
从院子里的荒芜程度来看这里早已了无人迹。尽管已没有了人家居住,尽管已是人去屋空,但每一家房屋的门都还是落了锈迹斑斑的锁。韶华已去数十年,突然地回到这院子里,即使闭上眼睛却依然能回想起曾居住在这每间屋子里的人们.我忽然明白了我刚进到这院子里来时深深刺痛我内心的真正原因了。在我们居住的这四户人家里,有两户都是身边没有亲人的孤寡老太太,当时年龄小不太懂得了解她们的历史,但现在可以想见,两位老人一定是在这座院子里作古的。我一改了一上午的滔滔不绝,撇下了站在我身后的丈夫,一个人走到了院子的中央,向着北屋和西屋默然肃立,向在这世上没有留下任何亲人的两位老人表示我默默地哀悼。
我不知道人生注定了怎样的缘分,让我和这两位孤寡老人曾在这同一座院落里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的光阴,又在她们故去很多年后我又回到这座院子里来深切地想念起她们。如果真地有天堂,我愿她们能生活在那里,过得舒心幸福和快乐!
我注意到北屋的房顶不知道什么原因已完全地坍塌了,为这本已荒芜的院落徒增了莫名的悲凉。就在我目不转睛若有所思的注视中,就象懵懂初开,我突然发现我所面对的北屋,竟是对一段不为世人所知并倾注了一生相守的旷世之恋的忠实见证。那裹着小脚收拾得干净利落,经常在这院里走进走出的老太太竟是一部经典爱情剧的最佳女主角。我被心中突然感悟到的有关于爱情的感召力所感动了。
老人一生没有走进婚姻。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个长相标致又不失风范的娇好女子,因了怎样的情感选择了独身,这在世人的眼里是让人难以理解也是极为罕见的。有幸的是就在我们居住在这院子的那段时间里,我们都无可回避地看到过一位年逾花甲穿着体面的老先生,每年都会如期地悄然地住进到北屋里来。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成人的情感,但从街坊们面对老人到来的窃窃私语中我能断定他们的关系是不一般的。现在我突然明白了曾一度出现在这庭院北屋的老先生就是老太太为其守侯一生的人。后来我了解到老先生是本地人,工作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他的家室在乡下,每年老先生都要回来探亲,但他落脚的第一站不是他自己的家,而是居住在县城为他独守了一生的北屋老太太的家。在那短短的十多天里,我看到他们象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他们从不高声说话,也不轻易出门,老太太很精心地伺候着一年才能见上一面的老先生。记得有一次我去北屋找老太太的重外甥去玩,我看到了躺在炕上,戴着眼镜,营养良好的老先生。老太太在一旁不紧不慢地为他打着扇子。现在回想起来那画面是那样地生动。他们因了怎样的不得已而没能生活在一起,他们的一生又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以至到老年依然恪守着年轻时期的忠贞。老人们年轻时期的经历已经无从考证了,我只能凭想象用“为爱一生守侯”来结束这段不寻常的回忆。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很伤感的问题,两位老人是谁先走的啊!那时侯的通信远不象现在,家家都有电话,那时候即使有邮局可以打长途,老太太又没有文化,可以说谈不上任何的通信联系,生死诀别的时刻仅靠维系他们一生的心灵感应来告知对方自己的离开吗!当活着的一方再也看不到了另一方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将承载怎样的悲伤。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为了这命运中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位老人。人说两个相爱至深的人如果一方离开了人世另一方也会相随而去。我倒希望他们能结伴而行,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将摆脱人世间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相爱,蝶舞双飞,永不分离。
就在我沉浸在对北屋老太太的伤感回忆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院里。“你们是干什么的啊?”,我想起她就是刚才我们进院来之前那前面两户之一的房屋里洗衣服的女人,那房子里的主人大概也早已易主,我们刚才着急进来就没顾上和她打招呼。“哦,我以前在这院里住过,很多年了,回来看看”,看到女人满脸狐疑的表情我赶紧向人家解释。听了我的话,女人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哦,原来这样啊,这院里早就没人住了,这屋里还放了些东西,看到有生人进来我得过来看看。”我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她说的放东西的屋子正是我们家原来居住过的南屋。我这才注意到我印象中的家也早已面目全非了,那堆在靠西窗下散落砖头的地方曾是我们家厨房的位置。看她也是后来户,我没有向她问及两位老太太的事情。“大美子家还在这住吗?”,我问到了我前面的邻居,“也早不在这住了”。我注意到女人脸上掠过明显异样的表情,“那他们家搬哪儿了?有机会我去看看他们”,“你认识大美子?”,“当然了,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她还教会了我很多本事呢!”。我被儿时伙伴的新话题吸引了。“你很久没看到她了吧?”,看到女人吞吐的表情我不禁有些纳闷,“她已经走了!”,“什么?”,“她今年春天走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大美子?”,“可不是,谁也没想到,在路上走着好好的,突然说难受蹲在地上就起不来了,等送到医院已经......”。
女人的话逐渐地漂离我的耳畔,刹那间脑海里浮现的尽都是少年时期大美子的模样。事实上自从搬出这座院子的三十多年里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尽管偶尔地会梦到过这里,也会想起曾在一起生活过的人们,但人生的脚步匆匆,谁又会过多地去在意那逐渐远离的记忆。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突然听到让我如此震惊的消息,让我本已变得脆弱的神经再度陷入恍然与忧伤之中。
大美子和我同岁,是我搬到县城第一个家后接触到的第一个玩伴。我们虽然同年但并不在一个年级,我比大美子高一年级。搬到县城后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当地的名关话了,当时在我看来会讲一口地道的名关话很是时髦。大美子就是当初最吸引我的人,她讲的名关话简直太有好听了。在名关话里有好多带“s”的发音,如“谁”说出来却是“sei”,这在字典里是查不到这个字的发音的,使用什么东西不说“用”而是“使唤使唤”,当然也就成了“sihuansihuan”。最搞不懂的就是就是大人孩子都使用的一句骂人的话“半掩门的”,当时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就看着人们你一句他一句,都骂对方是“半掩门的”,后来弄明白这是一种指暗娼行为的说法,足见当地的人们对此行为是鄙视和憎恶的,象唱词般的语言原来却是一句很恶毒的骂人话。令人不解的是男人骂女人用这句话,女人骂男人也使用这句话,就连小孩子之间发生口角也使用这句话对骂,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美子和我们并不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的家就在我们来回出入的路上,没有门院和任何的遮拦。那是三间低矮的平房,他们一家五口就住在里面。大美子的父亲是铁路搬运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大美子的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奇怪的是哥哥和妹妹长得都象父亲而皮肤却象母亲,白里透红的那种,看起来很健康。而大美子和他们两个谁都不象,她的皮肤是黝黑而光洁的,她的长相也和她哥和妹有很大的不同,哥哥和妹妹都是象他们父亲一样的瘦长脸儿,而大美子却是典型的长圆脸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长了一口还算整齐的龅牙,特别是她笑的时候更是突出了牙齿的存在,这不由让人想起有些人一生都很难做到抿嘴一笑的,所以她只要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灿烂。大美子是那种头大身子细的女孩子,她有着光洁的额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秀气的鼻梁,只有嘴在整个面部布局中稍显大了些。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如果给大美自穿上一套海边渔民的服装,那她就真成了一位典型美丽的渔家女。
大美子是很会玩的。我们那个时候的游戏都是因地制宜,在地上画上几个大方格,用布缝的沙包投向每一个格子里,玩的时候要单腿跳跃在没有沙包的格子里面,跳到格子的尽头再折回来,一只脚站立弯腰把丢在格子里的沙包捡起,最后跳出格子算是胜利。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样的一个年龄里却让我们乐在其中。大美子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总是玩得很好,她能连着升好几级,这让那时的我佩服不已。其实和大美子在一起带给我影响的不仅仅是玩,她还能做很细的手工,我有一段时间就很迷恋地跟她学会了剪纸,结果是在我们家本不算明亮的玻璃窗上到处贴满了窗花,弄得妈妈也无可奈何。
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一项简单的手工加工活,这不仅锻炼了我的做事能力,还给我们家带来了最实惠的微薄收入。当时在镇上有有一个手套针织厂,织出来的手套是半成品,还需要手工再加工,即把缝合在一起的手腕部分拆开,再用针线把拆开的手腕部分重新折叠缝合起来,把平织的手指部分用钩针收紧,形成一个个原型的指帽,这样才会得到一副成品的手套。当时看到很多人家都在做这种加工活,大美子家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了解到只要有点关系就能在这厂里得到这种加工活。我缠着母亲要父亲帮我去说说,很快我就有了干这种活的权利 。当把最初的两打手套领回家来,大美子就成了我的第一任老师。因为年龄关系,手控制针线的能力还不是很强,即使是很简单的缝制在我当时也是需要很下功夫的事。我现在都还有点惊异,在那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年龄因了大美子的陪带 ,让我不厌其烦地投入到了这项简单重复的劳动里。
大美子是那种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思很细的女孩子,她会为一件小事与你争辩得脸红脖子粗,但当她一旦放弃争辩,在她的脸上又会出现成人般宽容的笑容,因为她的笑给你的感觉永远是真诚的开心和释然。留在我记忆里的大美子依然是那个尚不韵事的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自从搬出这所庭院,三十多年里再没有回来过。当我怀着一份期盼,渴望能重新见到少年时期的伙伴,想看到她成年以后的模样,想知道她人生路上的命运和轨迹,却突然地听到了如雷掼顶般的坏消息。我再也看不到大美子了!那少年时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带给我积极影响的儿时的伙伴。没有谁能理解我此时此刻内心的悲凉与伤怀!
本不是个很怀旧的人,但一路寻梦走到这里却狠狠地让我陷入到了极度的伤感里。
几乎是诀别般地逃离了这所庭院。
数年以后我还会回到这所庭院里来吗?回来后我还能再看到这所庭院吗?
人生如梦,梦里又有几时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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