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家务事沙湖奎星阁

发表于-2008年11月08日 晚上7:46评论-2条

说起这家务事来,其实,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连针眼都穿得过去的小事情。这些小事情要是明摆到桌面上,打个喷嚏都吹得起走。还无影无踪;要是拈在手上,连指甲壳子都掐得断。还听不到半点脆响声。要是细说起这家务事,其实,也无非是些牙齿相嗙洗碗相磕,居家过日子都难以避免的小事情。可就是这些小事情,真要闹将起来,却也决不亚于一场战争的爆发。

家务事啊。

第一章 碗 柜 里 的 碗

宏婶喜滋滋地走进厨房喜滋滋地打开碗柜喜滋滋地去拿碗去装菜去添饭。乡里人不象城里人规矩大,装菜用盘子添饭用碗。乡里人受不得那个憋。装菜装饭都用碗。大碗小钵端出来爽气。而现在的年青人却时兴用盘子装菜那是学的洋气。但学的也不是那么彻底。关键时刻碗还是要上阵的。宏婶却惊得一双豆角眼都瞪圆了。瞪直了。脸上的喜兴随之慢慢消逝。但那笑纹却还滞留在已板块的粉脸上。似皱纹。一条一条。宏婶仍不相信真有这稀奇事。宏婶又耐心地上格中格下格找。甚至连角落都找遍了,却还是没得。宏婶又伸出肉手,一个角落,一个角落,摸。宏婶怕光线太暗,遗漏。当宏婶确信碗柜里确实没得一个碗后,气得牙根痒痒的。玉齿锉得格格响。却又不便发作。也不好声张。毕竟是新来的新媳妇。新媳妇新习性。原在娘家养成的旧习气都要收敛些。宏婶哼了一声,恨恨地疾疾地款款地扭进新房拉起还躺在新床上听新买的新收音机的宏叔。宏婶也不说话拉着宏叔就朝新房外走。宏叔眨着双眼木头木脑地跟着宏婶,走进厨房走进碗柜。站定。宏婶却仍不放开宏叔的手。宏婶嘴巴一努,定定地看着宏叔。宏叔顺着宏婶所指莫名地看了眼敞开的碗柜,见没得么异样,又车过头来莫名地看着宏婶,莫名地问:“么家?”

宏婶瞟了眼碗柜,仍定定地看着宏叔,说:“里面。”

宏叔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叫:“空的?!”说着,挣脱掉宏婶的手上格中格下格摸,却连个碗屑子都没摸到。宏叔惊异地问:“碗呢碗呢碗呢?”

宏婶瞅了瞅宏叔,说:“我还问你呢。”宏婶说完,走近宏叔,轻声说:“昨黑我还看见有几个碗,缺的。今天却连个缺碗都没得。”听起来竟还挟带着几分恨气。

宏叔惊得看眼碗柜看眼宏婶莫名地直抠后颈窝。却说不得半句话出来。

宏婶还想说,却突然传来宏爹的声音:“么家糊了?”

今天竟出了奇了。宏婆竟还没有出来。竟还在房里找七找八。宏婶还不了解宏婆的个性。宏叔了解。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啊。这要是搁往日宏婆早跳将出来了。宏婆是见不得食物糊的。即便是因保管不善食物变馊了,只要宏婆觉得还能吃宏婆总是要吃下去的。至于吃下去的后果如何,那就另当别论了。也怪,宏婆吃下去了竟连个屁都不瞎放一个。其实,宏婆早爬起来了。糊味还是宏婆闻出来的。宏婆又告诉了宏爹。宏爹才喊的。

宏婶噢了一声,慌忙跑到灶前拿起锅铲,操。却急得团团转。

宏叔一见,心直口快地说:“没得碗呃。”

宏爹说:“一柜子的碗。”边说边走进厨房走近碗柜。及至看到敞开的柜门,看见柜里真的连个碗的影子都没得,宏爹惊得嘴巴都大张了。还出气不得。

宏婶不满地瞋一眼宏叔,又扭头朝宏爹笑一笑,转身,慌忙跑进新房。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一大摞新碗。放下。舀水。洗。急。宏叔也赶紧帮忙。宏爹见插不上手,却也不闲着。宏爹赶紧跑到灶堂口,褪出灶堂内欢叫的柴草。一股黑烟直扑宏爹面门。呛得宏爹直咳嗽。缓解了锅里的危机。宏爹看着正在忙碌的宏婶宏叔宏爹脸上漾起了笑。过了会儿,一丝愁云又笼罩上宏爹的心头。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一家人又欢快地围坐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

夜深,宏婶尿急,爬起来小解。猛听宏爹宏婆房里有嘀嘀咕咕的响声。宏婶即刻放缓了放尿,侧耳静听。宏叔宏婶的新房在前面。宏爹宏婆的房在后面。一墙之隔。隔人不隔音。宏爹宏婆听见前面的小解声,嘀咕声变得更小。宏婶听不见,宏婶笑一笑,宏婶放快了放尿。尿尽,上床,又搂紧酣睡的宏叔,继续睡觉去了。而后面的嘀咕声又起。而就是这嘀咕声却为以后的纷争埋下了隐患。

第二天清早,宏婶起来做早饭。

宏婶洗锅。宏婶点柴。宏婶趁柴在灶膛里伸展锅还没烧热宏婶打开柜门,宏婶准备将柜里的碗拿出来洗净,备用。宏婶不打开柜门宏婶的心情还是蛮好的。宏婶打开了柜门宏婶体内的火气直往宏婶的头顶上冲。宏婶看着柜里宏婶的豆角眼瞪得更大。其实,碗柜里并不是又象昨日样没得碗。碗柜里有碗。只是碗柜里的碗并不是宏婶昨日放进去的新碗,而是宏婶前天看见的昨日又消失了的旧碗缺碗。宏婶不顾锅里此时已热气腾腾还显现些红。宏婶蹬蹬蹬急疾地扭进新房,宏婶拍醒仍在酣睡的宏叔。宏叔迷糊着双眼揉搓着拍疼的屁股莫名地看着宏婶。宏婶气急地说:“起来,去看稀奇。”拖着宏叔就往外走,也不等宏叔穿鞋。

宏叔赤脚踉跄地跟着宏婶来到厨房来到碗柜前。宏叔揉着眼,瞅着柜里的碗迷糊地说:“有啊?”

宏婶大声说:“过细看。”

宏叔凑近,默数,十个。宏叔记得,宏婶昨晚拿出来的碗就是十个。十个碗一个都不差。宏叔扭头刚准备告诉宏婶却见宏婶一脸的盛怒,宏叔又回过头来过细再看。宏叔还伸手拿出来个碗。宏叔也惊大了眼睛。睡意也顿时全消。宏叔认出来了。这是自家过去的旧碗缺碗。新碗呢?宏叔“咦”了声,宏叔却说不出话来。宏叔心里却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宏婶见宏叔那个呆样,宏婶大声说:“这屋里是不是有···”想一想觉得不妥,又连忙改口:“古怪?么家新碗就变成了旧碗缺碗了呢?···”“啪”,身后一声爆响,打断了宏婶的滔滔话语。宏婶宏叔骇一跳。宏叔宏婶慌忙四处找寻。

宏爹在房里却发了话:“么家响啊?”

宏叔宏婶对望一眼,却又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宏婶猛然记起来了。宏婶“啊”一声去看锅。锅已爆了个洞。洞底映出了灶膛欢叫的火苗。

宏叔宏婶看着洞穿的锅,呆了。

宏爹跑进厨房仍一迭声地追问:“么家响么家响?”手里仍在不停地扣扣子。宏爹一见洞穿的锅,急得把脚跳:“这么搞这么搞?”

宏婆也跟着进了厨房。宏婆也在不停地追问:“么家响么家响?”宏婆一见洞穿的锅,宏婆一蹦多高。宏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生人。宏婆赶上缠足。缠得一双小脚。虽称不上三寸金莲,却也离金莲的标准也差不了多远。宏婆习惯穿前朝遗传下来的“三折裤”。俗称“嘴巴裤”。这种裤子前不开叉后不开叉,直筒腰。穿上后,通常往右边倒。“嘴巴裤”的来历大概源于此。腰间用根带子系牢。裤裆往上直腰明显有条斜线。裤管裤脚,肥。宏婆一蹦肥裤脚淹没住了脚,吊起来,象对粗棒棒。落下,单看腿与脚,如两个惊叹号。宏婆吼道:“一大清早就烧穿了锅败家败家败家真败家。天天清早就找碗找碗找碗个碗有个么找头?还硬要找那新碗。生怕别个不知道你有新碗。我看你拿么家做今日的早饭?”

宏婶强捺住心中的怒气,挤出一丝笑,语气尽量放和缓些,说:“姆妈,你郎么燥。锅烧穿了我赔。”转头瞅眼宏叔,语气生硬地说:“去拿锅。枪(象)个木头。”

宏叔嚅动几下嘴巴,看一眼宏婶,又瞟一眼宏婆,忍住了。转身颠颠地走了。

宏爹连忙笑着打圆场:“算了算了算了,要你赔个么家,吃了饭了我上街去买...”

宏婆抢着说:“锅都穿了还吃个鬼的饭。”

宏爹赶紧收住口,尴尬地退到一边去了。

宏婶笑着接过话头:“锅我肯定是要赔的。”停一停又说:“我不是舍不得那几个碗。我只是感到稀奇。个柜里连个碗都放不下。个强盗也是有意思,不偷别的专偷碗。这碗又值得几个钱?”

宏婆一听,脸上明显地显出不自然来。本来还想说几句,却又忍住了。宏婆扯了下宏爹,一歪一歪地歪走了。

宏爹笑笑,也跟着宏婆走了。

宏叔搬来锅,揭起破锅,放上新锅。合适。象照着灶的尺寸买的样。

宏婶跟没发生过么家样又麻利地去做早饭去了。

第二章 分 家

夜晚,宏婶躺在床上,不禁又想起出嫁前的一些事情来。娘家姆妈为宏婶置办这置办那甚至连锅瓢碗盏都替宏婶置办了。宏婶当时还笑娘家姆妈。说娘家姆妈搞这些纯属多余。可娘家姆妈却说:“这伢,穷家小户过日子,缺不得哪一样。”娘家姆妈叹口气,又说:“伢呀,你到他屋里去了你就知道为娘的用心了。”宏婶还记得,娘家姆妈当时说完,看了眼宏婶,头车向一边,抬手直擦眼泪。宏婶叹了口气,似乎揣摩到了娘家姆妈的一点用心了。但翻悔也晚了。再受气,这日子也还要过下去呀。

宏婶翻了个身,估摸后房的宏爹宏婆睡沉实了,宏婶推了推身边的宏叔,待宏叔有了反应,宏婶才悄声说:“你看这屋里的情形,我想了蛮久,觉得还是分开了过安逸些。也亲热些。”

宏叔一听,猛地爬了起来,眨着眼,说:“这才几天?外面···”

宏婶也忽地坐了起来,声音稍微放大了些:“外面?我管别个外面?别个外面是没过枪(象}我这样的日子。你明天跟我把家门族里的上辈等辈给我请些来。你再上街去买些菜回来。别个来了不能跟你嚼枯牙巴骨。”

宏叔还想分辨,但一看宏婶那决绝的样子,知道再分辨也分辨不出个么名堂来。宏叔哼一声,躺下,翻来覆去的,再也睡不着了。

宏婶也躺下了。过不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新房里静办了。后头旧房里却不得安宁了。嘀咕声又开始了。其实,宏爹宏婆一直都没睡着。宏婶宏叔说的每一句话,宏爹宏婆都听得清清楚楚。宏爹宏婆嘀咕了一阵,却又嘀咕不出个么结果来。叹息了一声,宏爹宏婆双双又爬起来,穿好衣服,坐在床上,也不点灯,静听。确信新房里只传来鼾声,才轻轻下床,轻手打开房门,轻脚走过堂屋,轻手打开大门,又反手轻带紧大门,宏爹宏婆站在门外,想,又对望一眼,也不言声,宏爹在前宏婆在后齐向左拐,远去。直到宏叔早起上街都还没回来。直到路上有了人来人往喧闹声才带着一身的露气回了家。却见大门洞开,宏爹宏婆一惊;却又见新房门敞开,方才松了口气。知道宏婶已起。宏爹宏婆赶紧走回房,贼样,生怕被早起的宏婶撞见。脱衣躺下,假寐。

宏婶收捡好新房,气都不喘一口,又屋里屋外清洁。清洁完了,又端出桌椅板凳,一一擦亮。过往乡邻见了,好奇地问:“你郎屋里今日来客?”宏婶抬起头,冲过往乡邻笑笑,也不作答,又低下头,继续忙碌。

宏爹听见叮当声哗啦声响个没完,实在躺不下去了,爬起来,打着哈欠,边走边扣扣子。看见宏婶正往屋里端板凳,问:“搞么家?大清早起的?”

宏婶只是笑笑,也不作答。仍忙。

宏爹也不再问。赶紧过来帮忙。

宏婆仍在房里假寐。

宏叔这时回来了。宏叔刚放下东西,连气都还没喘匀,却听见宏婶又要去接人。说是接迟了都出去做事去了接不来了。宏叔心中竟然有千般不愿意却也只得忍着仍上塆下塆前塆后塆去接该接的人。

宏婆满心以为那繁响声响过一阵子就停止了。却不想,那繁响竟愈响愈大还没得半点就要停歇下来的意思。宏婆本来就没有睡着。也没得白天睡觉的习惯。除非大病。实在爬不起来。宏婆躺在床上,浑身犹如针扎样难受。翻来覆去也不安神。翻到后来,宏婆实在躺不下去了,宏婆猛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房门。见堂屋里没人,宏婆又一歪一歪歪到厨房,见宏婶正在忙正蹲下身子正准备去灶膛口引火。宏婆也不要吩咐说声我来赶紧蹲下去引火。宏婶见了,也不推辞也不做声,只笑一笑,拍去手上的灰尘,又去忙别的去了。 

婆媳二人正在厨房正忙得正紧,陡从门外传来声笑。宏婆宏婶骇一跳。慌忙扭过头,见是本家哥哥正站在外面瞅着厨房里的宏婆宏婶嘿嘿直笑。

宏婆笑着骂道:“笑你姆妈个鬼,象个阴魂,骇死人嘞哒的,快进去坐。”

本家哥哥仍嘿嘿笑:“还说要我来喝分家酒,我看你郎们这亲热还分个么家?我回去的哟。” 

宏爹听见声音赶忙跑过来,让进本家哥哥。生怕生出半点枝节来。

来的这些人本来都在兴味十足地谈七谈八谈得堂屋里嗡嗡响。却听宏婶说要评分家,都赶紧闭实了嘴巴都低下了头。堂屋里顿时死一般的静。过了一会儿,本家哥哥说:“我看没得么分头。宏兄弟也没得多的兄弟。这二老一死这屋里的锅碗瓢盆还不都是你们的呀?哪个还来夺?就是宏姑也不会回来和你们要一砖一瓦。她个出家的和尚(出嫁的意思),到别个屋里去了有别个屋里的家当得。”

宏婶接过话头,笑着说:“哥哥你郎说得对。这二老百年归山后,这些东西是都是我们的。也是没得哪个兄弟来抢来夺。我们是不消急。可这二老现在还都没有死。我总不能现在就急着把这二老一棒子打死吧?这现在的日子还是要过。这家还是要分。分开了过亲热些。”

本家幺爷问道:“你既然立了这个良心要分这个家,总要为点么家嘚?又不像我有三四个儿子,负担重。结了婚就分开他们。个独儿独媳的有个么分头?个两个老家伙又有几年活头?腿一蹬,还不都是你们的?”

本家哥哥抢着说:“说是为了几个碗。”

本家幺爷一笑,说:“几个碗又值得好厚?这也不至于分家嘚?给别个还说这家人么这小气。也还说我们这一姓人的眼孔哪这低呀。”

宏婶笑一笑,说:“幺爷啊,你郎说得都对。我是想啊分开了有个责任。免得我们老在这大树低下偷憨躲懒。日后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我们个年青人,喜欢吃个咸的辣的硬的。他郎们跟我们过划不来。迟早都要分开,为么家不早点分开?早些分开了还亲热些。何必要等到通通骂骂了才分开呢?”

本家哥哥本家幺爷听完宏婶的话,不好再说么家,纷纷扭转头,看着宏爹宏婆。

宏爹说:“伢们说要分还不分啦。要闹这个笑话给别个看呗。”

宏婆说:“分分分分。我也不紧顾。”

宏爹扭头瞪一眼宏婆,大声说:“你顾了个么家,啊?我老跟你说,要你放活些。放活些。你就是不听。又没得多的儿子媳妇。好也没有好外乡人。哪天我们眼一闭都是他们的。这好,传出去了还说我们连个独儿独媳都安不得。”

宏婆陡地跳将起来。宏爹本来和宏婆坐一条板凳。宏婆跳起来,板凳失去了平衡,宏爹没防备。宏爹身子一歪,宏爹眼看就要滑倒了。坐在宏爹旁边的本家幺爷一见,慌忙伸手去扶,扶稳了就要滑倒的宏爹。宏婆大声说:“我安不得人。我安不得人。”

宏爹也跳将起来,也大声说:“你当然安不得人啦。那伢才来了几天,你就这不悦意那不悦意。你怕是旧社会?还兴整媳妇?”

············

本家哥哥本家幺爷及接来的其他人见宏爹宏婆吵闹得不可开交,不好意思在继续坐下去,纷纷起身往门外走。宏婶赶忙拦住:“幺爷啊,你郎们都莫走嘚,这家还没分嘚。”

本家哥哥瞅眼吵得正凶的宏爹宏婆,说:“这···我们···”

宏婶说:“二老吵二老的。我们分我们的。”

宏爹丢下宏婆,赶忙走过来,说:“难为你们了。”

本家幺爷说:“你叫我们么分?你还是先说个主张,我们好照你说的办。”

宏爹说:“你们先坐。”待本家幺爷他们坐下后,宏爹继续说:“其实,这家分起来也容易。厨房归他们···” 

宏婶抢过宏爹的话头,说:“我们不要。我们只要套间。”

宏爹说:“鸡23只。他们12只。我们11只。碗柜归他们。碗柜里的碗···”

宏婶又抢过去说:“不要。有。”

宏爹说:“屋,就这样:他们住前头。我们住后头。队里分的田有8亩,他们5亩。我们老了,留3亩。自留地1亩,他们5分。我们5分。钱还有300块,他们刚成家百无一有,分200块给他们。我们只要100块···”

宏婆插话说:“别的么分我都没得说的。这钱我一分都不给。我也没得。不像这老东西说的还有二百三百的。这几年嫁女娶媳的用了多少钱?我还扯了债哩。”

宏爹说:“扯了2000多块钱的债。我不给他们背。我活一天这债我背一天。我死了债还还不完,他们也不怪我。余下的他们还。还有3000多斤谷,他们年青饭量大,分2000斤谷给他们。至于其他的也没得么家好分的了。”

本家幺爷说:“你分的蛮清楚。看你们还有个么家要说的?”

宏婶见宏叔不说,宏婶想了想,觉得也没得么家好说的,宏婶象宏叔样闷头不说话。宏婆却说:“我有。”

本家幺爷说:“你说。哪个捏了你的嘴?” 

宏婆说:“这鸡公有3只,还有1只现鸡(注:阉了的鸡公。),我只要1只鸡公。现鸡我不要。”

本家幺爷笑笑,看着宏婶,却不说话。

宏婶也朝本家幺爷笑笑,说:“这值不得好厚。我一只留倒打鸣一只留倒带儿。”

本家幺爷一笑,说:“鸡母不孵的?”

宏婶也笑着说:“我把它杀的吃。”

本家幺爷又笑着说:“杀了喊我来喝汤。”

宏婶也笑着说:“好!”

本家幺爷笑着说:“还不该你斤把酒背时啊。”也不等宏婶回答,提高些音调,说:“这家就这样分了。我再重复一遍:套间归伢们做厨房。前房归伢们。后房归老的。鸡,伢们12只;老的11只。谷,伢们2000斤。老的1000斤。菜园子,伢们5分。老的5分。田,伢们5亩。老的3亩。债有2000块。现时伢们一分都不负担。老的死后,债还没有还清,余下的归伢们还。”停一停,又说:“看我说的对不对?”过了会儿,见宏爹宏婆宏叔宏婶都没得反应,笑着站起来,说:“都没得话说,表明都同意,其它的,象鸡呀谷呀田呀,你们自个去分。我只再劝你们,过家要和睦。莫再为点小事吵得天翻地覆。特别是你们个伢们,要多体谅他们老的。再者说,这人大分家树打分丫,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这也不是么丑事。这话再说回来,分开了也好。分开了也好让这伢们嚐嚐这当家理事的滋味。”说完,本家幺爷就朝门外走。坐在堂屋的其他人一见,也连忙起身朝门外走去。

第三章 鸡 蛋 风 波

分家后的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倒也平平和和。宏婶和宏婆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象宏婆见了宏婶宏婆纠口板嘴。象宏婶见了宏婆宏婶横眉鼓眼之类的形体表演倒也时有发生。好在这样做的时候都是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既然是背地里的背后动作,当然也就免去了许多口角。既然没得口角发生,也就没得么记叙的必要了。

宏婶的身子现在是大不如从前了。宏婶也没得以前好讲究了。宏婶开始变得有点懒惰了。以前,宏婶每天早晨一起床总是先梳头,再整洁自己的衣服。然后,再整理床铺(这个时候,宏叔自然是早已起床。早已下田干活去了的。)。再去倒尿罐。回来后,先清洁房内,再打开鸡埘放出关了一夜的鸡们,撒食。待鸡们吃饱喝足,轰出鸡们,又开始清洁堂屋清洁屋外。屋虽是平房。典型的农家小屋。但经宏婶这么一收拾,自然是井井有条。看上去,要多顺眼有多顺眼。做完这些,宏婶气都不喘一口。宏婶也不停歇,又下得厨房,开始清洁厨房。准备早饭。早饭刚做熟,工夫不大,宏叔带着满身的晨露回了家。宏婶赶紧摆好桌椅,摆好饭菜,和宏叔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吃早饭。可现在,宏婶却连床都起不来了。 直睡到日上三杆日头都炙烤屁股了,却还软软地躺在床上。翻不得身。宏婶躺在床上,只觉得肚子里气鼓,好像有么东西在动。还一涌一涌的难受。其实,宏婶是很想起床的。有时,宏婶强撑着爬起来想走出去放出正在鸡埘造反的鸡。可宏婶的脚刚一着地刚走一步,一阵恶心,双腿发软,撑不住整个身子。宏婶只得慌慌地撑住床沿。又是一阵干呕。宏婶彻底服输。只得躺下。却又侧身不得。一侧身,宏婶的心肝五脏似乎都要朝一边倒。倒得难忍。特别是小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更是作古作怪。稍微不悦意,就开始捣乱。宏婶只得努力躺正。仰面朝天。肚子里的小东西这才相安无事。宏婶躺在床上,听到堂屋里的鸡们正在吵正在闹,又揣想那凌乱不堪屋里屋外象灰堂坑的场景,宏婶尽管心急,却也只落得干瞪眼。听到屋外传来人语声,知道宏叔快要回家吃早饭了也只有干着急。

宏叔回家,满心欢喜。以为又会象以往样热菜热饭正等着自己。宏叔踏进门槛,却见屋里屋外遍地鸡屎。走进厨房,烟火却还没有进灶。宏叔尽管累得心慌,尽管饿得心急,却也忍去了这口恶气。宏叔刹紧裤带,舀了瓢凉水,压走饿气,开始忙里忙外。开始烧火洗衣。又做好饭,走进新房,轻语喊醒宏婶。宏婶疲乏地睁开双目,挣了几挣却又挣不起来。宏叔本想奚落几句。及至看到宏婶那焦黄的脸,那蓬乱的头发,宏叔急忙收藏起那硬起的心肠,搊起宏婶,搀扶宏婶走出新房。走进厨房。宏婶没吃几口饭,宏婶的胃里一涌,嘴里哇哇不断。哇了半天却又哇不出个么名堂来。宏叔慌忙舀来瓢凉水,宏婶接过,嗽。再吃。再哇。这回总算哇出点来了。细瞅,却是刚一刻吃进去的食物。宏叔开始还不以为然以为是宏婶平日不小心吹了风着了凉。及至到了后来发展到吃么家吐么家才开始着了慌。才以为是得了么大症候,才满屋汪嚷着要去找医生。宏婶却还清醒。宏婶叫宏叔莫惊慌。说过几天就好了。说也不是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只是想吐。说只是浑身没得一点劲。宏叔也就放了些心。也就不再汪嚷。也就柔情柔意地照顾宏婶。也就风风火火地忙进忙出忙里忙外。可过了些日子,宏婶的症状不断没得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了。甚至发展到后来连床都起不来了。躺在床上还直哼哼。宏叔哪见过这阵势?宏叔慌了脚手。宏叔跑去问宏婆。

宏婆瘪瘪嘴,说:“装得倒象。”

宏叔又跑去问本家嫂子。

本家嫂子笑着说:“看宏婶那样子,八成是怀了小伢了。”

宏叔一喜,又疑惑地问:“怀伢那狠?”

本家嫂子说:“这还算好的。比这还狠的都有。”本家嫂子和宏叔说的正火热,宏婆歪进来了。本家嫂子又连忙说:“宏婆,你郎千万莫大意。现在的伢们蛮金贵。我看宏婶她也不是装的···”

宏婆插话说:“我看,值不得惊慌。看那样,都是个拖生懒命的相。”

本家嫂子说:“话不是你郎这说的。宏婶虽然只来了这大半年,我也看出来了,宏婶她是个要强的人。不到实在爬不起来宏婶她是不会装这个赖的。”本家嫂子劝完了宏婆。又问宏叔:“宏婶这些日子都喜欢吃些么家?”

宏叔想了想,说:“别的都不爱吃,就喜欢吃我姆妈以前腌的还没有吃完的只剩一点点的酸叽了的豆角。”

本家嫂子顿时大喜。本家嫂子连声说:“宏婆,你郎屋里要添丁进口了。俗话说,酸男辣女。恭喜你郎头胎添个孙子。这计划生育现在这紧,又不许多生。这头胎就跟你郎生个孙子你郎还有么家不喜的?你郎还有么家不悦意去招呼的?非要等到出了么事再去我看你郎思悔都思不转来。”说得宏婆心里一紧一紧的,慌。说得宏婆心里一漾一漾的,喜。

宏叔知道了宏婶的病情,宏叔更加柔情柔意地照顾宏婶。

其实,宏婆这些日子是看到宏婶那懒懒的样子的宏婆也是朝这方面想过了的。只是宏婆一想起宏婶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穿自己的那些事情,宏婆的肚子就象皮球样,鼓。宏婆想,这家丑还不往外扬哩。你当倒那多人的面揎我的丑,你叫我这老脸往哪放啊?宏婆尽管看到了却也只当没看到。宏婆硬起心肠还只管做自己的那点事。及至后来看到宏婶完全躺下了还完全起不了床,宏婆心里是开始有些着了慌。但宏婆还是硬起心肠。不管。及至后来宏叔来问本家媳妇那样来劝说。宏婆当倒面还是嘴巴硬。但宏婆歪到家里坐到板凳上静静办办冷下心来一想,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太有些过了分。是有些象本家媳妇说的那样“出了么事情思悔都思不转来”。再说,现在不像往日。往日自己都怀身大肚子了还泥里水里忙。还没得半点休息的时间。现在的伢们不晓得有几金贵。其实,也不是哪个想把伢们搞金贵的。是现在的形势逼着你把伢们搞金贵的。宏婆想到这里,宏婆一肚子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及至回来看到宏叔脚不落地地忙出忙进,宏婆的硬心肠才终于融化了。才又恢复了那颗做老人的疼爱儿女的柔心肠来。宏婆站起来,一歪一歪地去清扫屋里屋外。又不声不响地帮忙收拾宏叔宏婶的厨房。

宏叔看到了,也只当没看见。尽管宏叔看到宏婆也来气。尽管宏叔觉得宏婆那样对待宏婶是太苛刻了些。但宏婆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啊。面对自己的亲娘宏叔不好说三道四。宏叔觉得自己很不好掺和进去。宏叔本来想不要宏婆做的。但看一眼满屋的渣连草草连渣象灰堂坑,又瞟一眼躺在床上直哼哼的宏婶,宏叔终究还是一言不吐。任由宏婆做去。毕竟有一个人帮忙做比一个人做事情做起来做完的时间要短的多。自己也好乘机偷闲喘口气。宏叔不做声,宏婆也不开口。但毕竟母子连心啦。事情做起来配合得还是蛮默契的。宏叔见家里有人照应了,才慌忙下田做事去了。宏婆见宏叔去田里做事去了,宏婆也不再想先前那样借故走开。宏婆舀了些黄豆用筲箕装了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专心专意地择。拣。又拿根细长竹竿放在身边驱赶走进堂屋吵闹的鸡。留一份清净在堂屋。要生蛋的鸡宏婆是不会驱赶走的。宏婆择拣了一阵黄豆,抬起头,眼睛瞅着屋外,耳朵却听着屋内。只要听到宏婶房内有个动静,宏婆赶紧放下筲箕快步歪到隔壁求人去看个究竟。并再三叮嘱去看的人不要说是宏婆让去看的。去看的人心明推开房门只说来看看宏婶。宏婶感激地直跟去看的人道谢。而新房的门自然敞开着。宏婆站在大门外贴身站在墙壁瞅一眼房内。见房内一切安然宏婆也就放了心。等去看的人出了门带严了房门走出了大门回家去了,宏婆才又坐回到板凳,才又专心专意地去择拣黄豆。才又驱赶正在屋里吵闹的鸡。

宏叔人虽在田里做事,心却在家里。牵挂着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的宏婶。宏叔抬头望一眼天,太阳正当顶。知道已到了中午。宏叔想回家去给宏婶弄中饭。宏叔又看一眼面前还没有扯完稗草的秧田,心里不禁又为了难。丢下田里的活路回去去给宏婶弄中饭吧,这田里的稗草还有这多没扯完。要是再不加紧扯完过些日子那稗草会疯长会比秧还长。要是不回去不去给宏婶弄中饭专心专意在田里扯稗草吧,这田还有这多。这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扯完的。宏叔为难地四处张望,那心自然就没得先前专一了。有时明明看到一棵稗草弯腰下去去扯扯起来一看却是蔸秧。在旁边一块田里做事的宏爹见了,大声喊,说这点事你留倒我做。说你再不要操心田里的事。说你专心专意在家照顾好她。说你照应好了她就值当到田里来做了事一样。说你还是快些回去。都要吃中饭了免得她肚子饿。宏叔一听,二话没说,迅即走上田埂,慌忙洗尽手上腿上的泥巴,慌急慌了地赶回家。

宏叔赶回家,先走进新房,见宏婶没得异样,又慌急慌了地走进厨房。宏叔正在厨房叮铃当啷忙的正紧,宏婆出现了。宏婆放下饭碗,也不言声,嘴巴一努,宏叔会意。宏婆也不多呆,歪出去了。宏叔瞅一眼那两个碗,宏叔认出是宏婶陪嫁的曾放在碗柜里过了一夜就无影无踪的新碗。宏叔看着宏婆歪出去的背影,宏叔的牙根恨得痒痒的。但宏叔又不敢言声言明。毕竟是自己的亲娘啊!宏叔稳一稳神,却不敢现在就端进去。宏叔担心。宏婶会怀疑会闹出戏来。宏叔拿碗罩住。免得凉了。宏叔又在厨房忙。约摸有一顿饭的功夫,宏叔才小小心心地端起那两个碗走进新房。扶起宏婶。宏婶坐舒服了,宏叔才递过饭碗。宏婶接过,吃。宏叔站在旁边紧张地注视着宏婶。

宏婶饿了。宏婶一饿宏婶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开始乱蹬乱踢。踢得宏婶肚内挖心挖肝不舒服。。宏婶赶紧扒下几口饭压去直往上涌的饿气。宏婶正准备嚼,菜里那股浓浓的棉油味呛得宏婶胃里一涌,“哇”,吐了。宏叔赶紧拿来毛巾,端来凉水供宏婶漱口揩嘴。宏婶弄完,肚子虽还是饿却连半点食欲都没有了。宏婶叹息一声,瞪眼宏叔,埋怨道:“分了就分了,还粘粘连连个鬼。”宏叔站在一边直搓手,口里一个劲地“我我我”,脸早已成了块红布。宏婶见了,心软了。宏婶柔声说:“好了好了,这些你端出去自己吃去。吃完了再弄点我吃。那油一定要在锅里多煎一下。一定要去掉棉籽味。这些日子我真的闻不得这个味。”宏叔大赦般地停止了搓手。宏叔端起碗宏叔迅疾走出新房。宏婶却眼前一亮,叫住了正要跨出房门的宏叔。宏叔返身走近宏婶。宏婶看了一眼宏叔手里的碗,又抬头瞅了一眼宏叔,宏婶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艰难地躺了下去。宏叔见宏婶躺下了,又站了一会儿,见宏婶已闭上了双眼,才轻舒口气,转身走出新房。脑子里却还在回味着宏婶的那声哼。

宏婶在床上躺了一段时日,感觉肚子里的那坨肉不象先前那样快要落出来了。感觉肚子里的那坨肉已巴紧了。宏婶开始可以在床上侧身了。宏婶觉得可以爬起来了可以走到户外去活动了。宏婶扎挣着爬起来。宏婶坐在床沿。宏婶放下双脚。宏婶站起来,走。宏婶的双脚却轻得象灯草没得四两力。宏婶喘口气,擦尽额头上的虚汗。宏婶攒足些劲,宏婶又一步一步朝房门走去。刚准备拉开房门,房门却自动开了。进来了本家嫂子。本家嫂子一见,本家嫂子连忙跨进房来一把扶住宏婶,连声问:“做么家做么家做么家你要做么家?”

宏婶朝本家嫂子笑笑,说:“想走动一下。都睡了这些日子了。都睡脱一层皮了。还焐出了一身的痱子来了。你个忙人你今天么有空来?”

本家嫂子朝身后看一眼。宏婶也朝前看了一眼。见大门口的一条板凳和板凳上的一根细长竹竿。竹竿还在不停地晃动。本家嫂子扭回头,说:“田里的事做完了,屋都还没落就来看下你。这些日子都没来看你了。”

其实,又哪些是本家嫂子自己主动来看宏婶。是坐在大门口的宏婆听到新房里有大动静,宏婆骇不过,慌忙跑出去喊人,却恰好看到本家嫂子回来,才求本家嫂子来看的。

宏婶感激地笑笑,脚步却一刻不停地往门外走。本家嫂子搀扶着宏婶朝大门走。走到大门口,本家嫂子扶宏婶坐下,笑着说:“也是要走动一下。没听老人说‘怀身妇人要奔。’奔一下这筋骨就松些。生伢就容易些。”

宏婶一笑,说:“哪个不想奔嘚?要奔得了的哟。”

本家嫂子笑着说:“这厉害?八成是个学生(土语,儿子的意思)。”

宏婶红着脸说:“那个不没愿(土语,希望的意思)。”

本家嫂子围着宏婶转了一圈,说:“肯定肯定。”

二人说笑得正起劲,猛听身后传来“嘿嘿嘿”的笑声,宏婶本家嫂子扭头一看,宏叔正站在大门外。

本家嫂子连忙说:“我该回去做饭去了。伢们要放中学了。”边说边笑着走出了大门。

宏叔见宏婶能下地走动了不再躺在床上哼啦喝的啦,宏叔心里有说不尽的喜悦。宏叔心里喜悦宏叔嘴里却又说不出个么所以然来宏叔只晓得唱。宏叔唱也唱不出个么名堂来宏叔只晓得“弄格里格弄”。宏叔家里“弄格里格弄”宏叔地里“弄格里格弄”,宏叔走出走进还是“弄格里格弄”。别个听见了就象铁器在铁器上刮来刮去。刺耳。宏叔却不觉得。宏叔反而愈唱愈来劲还愈觉得有韵味。宏叔回到家里,看到宏婶正在做事。还显出副难受。宏叔隔老远就跑过去,宏叔一把抢下宏婶手里的活,宏叔连声说:“我来我来。”宏叔做完,宏叔又下厨房张罗着生火做饭。宏婶又一摆一摆地摆进厨房,在灶膛前坐下,帮宏叔作火添柴。宏叔扭头看到了宏叔赶忙跑过去:“我来我来。”夺下宏婶手里的柴草,催促宏婶快些出去,免得烟呛。宏婶却不走。宏婶赖在板凳上,幸福地笑着说:“你叫我到哪些去?走了还不是在这屋里转。你等我手上有事做肚子里还好受些···”话还没说完,双手又捂紧了肚子还直“哎哟”。

宏叔慌忙问:“么家?么家?”

宏婶喘口气,嗔道:“你儿子啊。”歇了下又说:“我说帮你,你却不肯。你儿子却不愿意。埋怨我偷懒。”

宏叔连声说:“有这事?有这事?这小东西。这小东西。”喜得嘿嘿直笑。

看到宏叔宏婶这恩爱样,有谁会想到以后会发展成那个结局?真是世事难料啊!

宏婆见宏婶能起来了,又能走动了,宏婆也放了心。宏婆也不再在堂屋里晃动。宏婆还是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了。那双终年红肿的眼睛却比以前睁得大多了。

宏爹听说宏婶能下地走动了,宏爹喜得眉开眼笑。又听本家侄媳妇说可能是个学生(儿子),更喜得瘪嘴成天都合不拢来。每天泥里水里,腰都变成了弯弓,却从不叫一声苦。累。

看到宏爹宏婆那终日喜悦的样子,有谁会揣想得到以后的宏爹宏婆会终日在叹息和泪水中生活。叹息和泪水会伴随着宏爹宏婆聊度余生?

转眼到了端午节。

一年之中本来有十多个节日。但乡村里的人最重视的才三个半节日:端午节中秋节春节元宵节。元宵节本来有年小月半大的说法。但元宵节挨春节挨的太近了固然就显示不出元宵节的独立性来。元宵节给人的感觉就是半个。端午节有大端午小端午之分。初五为小端午十五为大端午。江汉平原一带兴过大端午。

宏婶是新出嫁的新姑娘。又逢第一个大节日。宏婶娘家自然要派人来接宏婶回娘家过端午节。新姑娘回娘家新女婿自然要陪同。宏婶刚开始是想和宏叔一起去。可到临动身前一天晚上宏婶又改变了主意。宏婶轻言慢语地对宏叔说:“我不想去你去。这小东西老在肚子里作古作怪。我又晕车。”

宏叔连忙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去你不去不行你还是去我不去。”

宏婶还是摇头:“你去你去你去我在家看鸡。鸡这些日子天天都开满窝。鸡窝里的鸡蛋天天都堆满了捡得还真是蛮有些趣。”

宏叔说:“我在家捡还不是一样?”

宏婶说:“你又大意,你不知道,有三只鸡:一只翻毛鸡,一只豌豆花鸡,一只黑毛鸡,天天都生野蛋。不是到那边鸡窝里去生,就是到灶门前的草堂里去生。眼睛都不能眨。一眨眼鸡蛋就不见了。”

宏叔说:“你放心放意地去。这些日子田里又没得事做。我哪些都不去。我专门坐在屋里。专门捡鸡蛋。你还是放心放意地去吧。”

宏婶这才放下心来。这才放心放意地睡去了。

第二天,宏婶和娘家兄弟一起回娘家去了。临走,宏婶还是不放心还是一再嘱咐:“我走的这些日子,你千万要留神些。听到鸡咯嗒你就去看。莫要老迷倒下象棋。我提了一百个鸡蛋走了。屉子里还有十五个留倒你吃。我走的这些日子,鸡要生一百个。我回来你交一百个鸡蛋我。”

宏叔一个劲地催促:“快走快走快走。晚了,搭不到车。”

宏婶走了几步,又转回头对宏叔说:“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到了没有嘚?”

宏叔笑着说:“听到了记住了:不迷倒下象棋。交一百个鸡蛋你。”

宏婶笑着嗔了眼宏叔,这才放心放意地跟着娘家兄弟走了。

宏婶走的第三天,宏姑一家回娘家来过端午节了。

宏叔宏姑久不相见今日见面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宏叔却说不出来只知道望着宏姑嘿嘿笑。宏姑见宏叔嘿嘿笑宏姑也笑。宏姑笑着问一句,宏叔嘿嘿笑着答一句。宏姑问完再没得话问。宏叔还是没得话说。还是望着宏姑嘿嘿笑。宏叔笑了会儿,宏叔又拍着手接过宏姑怀里的儿子,亲。亲得宏姑的儿子笑一阵哭一阵最后惊慌地望一眼宏叔咧开小嘴哇哇直哭。哭着扭转身来伸出双手要宏姑。宏姑笑着抱过儿子拍着儿子的小屁股直埋怨:“个苕伢,舅舅都不要。舅舅,舅舅,这是我们屋的舅舅嘚。”

宏姑的儿子回到宏姑的怀里感觉安全了也不哭了。扭转头来冲宏叔直笑。笑得泪水都开了花。

宏叔又伸手拍着又要抱。宏姑的儿子“嗯嗯”着车转头又埋进宏姑的怀里。嘴里却还不住地“舅舅舅舅”。却就是不要舅舅——宏叔抱。

这时,宏婆在厨房里喊宏姑去吃饭。宏姑答应了,拉着宏叔一起去吃饭。宏叔却挣脱掉宏姑,推辞说:“还有。现菜现饭。不吃,馊了。”

宏姑不知底细,相信了宏叔的话。也不再相劝。宏姑抱着儿子去吃饭去了。

其实,宏叔是紧记宏婶的话,不和宏婆粘连。

端午节那天,塆子里的人都去街上看龙船。宏叔也去。宏叔问宏姑去不去?宏姑说不去。就在家里帮宏婆做事。宏叔去了。宏叔直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回家。宏叔热的一头一脸都是汗。宏叔刚一踏进家门宏叔右脚还没收进来,宏姑慌忙迎出来,慌慌地说:“个小家伙不听话,用棒子把你鸡窝里的鸡蛋都捅破了,蛋清蛋黄流了一满鸡窝。燥得我打了个小家伙几下。这小家伙到这么暂还在哭。”

宏叔一听,慌忙走近鸡窝,见鸡窝里果真有蛋清蛋黄。却就是没得鸡蛋壳。宏叔心里直发紧。宏叔心疼一窝鸡蛋。却又不便发作。宏叔强笑着说:“几个鸡蛋,破了就破了,打个么伢。”边说边找。

宏姑一见,连忙说:“破蛋壳我都丢到茅厕里去了。还有些没流尽的蛋清蛋黄中午弄得吃了。”

宏叔大度地一笑,说:“吃了就吃了。我怕糟蹋了。可惜。”说完,走进厨房准备去做饭。

宏姑赶紧跟了进来,说:“有。都留倒了的。就等倒你去吃。”

宏叔说:“算了。做起来也快当。”边说边不停地洗锅。

宏姑走近碗柜上格下格瞄却瞄不到菜、饭。只瞄到些空碗。宏姑转身瞥见正在忙碌的宏叔的背影,说:“叫你去吃你就去吃。又不是去别个屋里去吃。紧犟个么家。” 

宏叔掉转头,看一眼宏姑,又车转头继续洗。洗完,走到灶膛口,蹲下,点火,燃柴,说:“惯些。”

宏姑气得跳将过去,猛地推开宏叔。宏叔没得防备,宏叔的整个身子都朝后一仰,“咚”的一声钝响,宏叔跌坐在地上。宏姑跳起双脚,踩熄宏叔刚点燃的柴草,说:“我今日偏不等你烧偏不等你烧。”那眼雨早已象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宏叔双手撑地,半仰着,愣愣地看着宏姑。眼雨也早已涌了出来。嘴巴张了几张,却又闭实了。

宏姑蹲下身子,一把抱紧宏叔嚎啕大哭。

宏叔忍不住跟着也大哭。宏叔脑壳在宏姑的怀里捣来捣去眼雨鼻涕擦了宏姑满怀满身。

宏姑的儿子正在宏婆房里哭。听见宏姑哭,慌忙跑出来,站在宏姑的身边“妈妈妈妈”叫着也哭。

宏姑扭头瞅见儿子宏姑伸手揽过儿子更加大声地哭。

宏爹宏婆听见哭声慌忙从厨房跑来。宏爹弯下腰,抖着手,指着宏姑宏叔颤声问道:“为么家啊为么家?大哭小叫的?一个一个的?”

宏姑抬起头,看眼宏爹看眼宏婆,抱着儿子站起来,擤了把鼻涕,抬起左腿,擦在鞋后跟上,抽泣着说:“你郎们把他逼的,啊,逼的,枪(象)个么家了,啊,枪(象)个么家了。”

宏婆跳将过来,拍着屁股吼道“哪个逼他哪个逼他,啊?哪个还敢逼他呀,他是他自己和那个贱女人一板纤拉合伙来整我们。我们还敢整他?你晓得不晓得你晓得不晓得?啊?”

宏姑擦去脸上的眼雨,咳了声,又吐去口里的余涎,又擦去残存嘴角的涎沫,轻声慢气说:“我晓得我都晓得。你郎还当是旧社会呀?兴婆婆整媳妇啊?媳妇连声都不敢出?这是新社会了。婆婆媳妇都是二之二的买卖。婆婆看不起媳妇,媳妇肯定不悦意婆婆。我也是在别个屋里做媳妇的。我就见不得婆婆轻视媳妇。我说舅娘(指宏婶)她还是顾忌了点情面。要是我呀,哼,我不把你郎屋里的锅盘碗盏坛坛罐罐砸它个稀巴烂。我还跟你郎赔锅。我还跟你郎赔个鬼哟。我说姆妈呀,你郎的观点真的要改变些了。要是长期这样下去这屋里肯定要出事情的。出大事情的。到那时候你郎思悔都思不转来了的。姆妈呀。”

宏婆冷笑一声,拍着巴掌说:“我求之不得吔。他们死了我清闲。免得聊我怄气。”

宏姑跺着脚,咬着牙说:“我的个姆妈吔,嗯,越老越糊涂。要真到了那天我看你郎哭死哭活都哭不转来。”

宏婆仍拍着巴掌,打着哈哈说:“我谋他(她)个宝哦。真有了那天,我一滴眼雨都不流。我的眼雨早就枯了。”

宏婆哪里知道,宏婆的这句气话一年以后还真应验了。而那个时候的宏婆,眼雨并不是枯了,而是茂盛得很。一天到晚都没干过。

宏婆说完,气乎乎地转身一歪一歪歪走了。

宏爹看一眼歪走的宏婆,宏爹做声不得。宏爹站在原地瘪着嘴搓着手显出一脸的尴尬。

宏姑一见自己老子那窝囊样,气得一把将儿子掼进宏爹的怀里,也不理睬儿子的哭叫,转身去洗锅。

宏爹慌忙抱牢宏姑的儿子,堂屋、厨房两头走,“噢噢噢噢”哄。可宏姑的儿子却并不领情,仍哇哇哭叫着要宏姑。宏爹只得抱着宏姑的儿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宏姑身后,喏喏地说:“还是,给伢,吃点吧。紧哄,都,哄不住。”

宏姑头都不回,手里仍忙。恶声恶气地说:“走开。姆妈弄饭到舅舅吃。你想饿死我屋的舅舅呀?!”

宏爹瞟一眼宏姑,又瞟一眼宏叔“噢噢噢噢”着抱走了宏姑的儿子。

宏叔一见,慌忙爬起来,却来不及擦去脸上的眼雨,整理好刚才宏姑踩熄的柴草,划亮火柴,点,填进灶膛,火光映红了宏叔的脸庞。

宏姑站在锅灶前,望着低头正忙碌的宏叔,宏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满腹的愁绪又涌上了脸庞。双眉紧锁。

宏姑没有想到,就因为宏姑今日的直情袒露,才使宏叔在以后艰难的日子里心存一线曙色。才使宏叔借以多活了些时日。

第四章 箱子里的衣服翻乱了

宏婶割完稻谷从田里回家来直说肚子隐隐有些疼。宏叔望一眼宏婶那便便的大肚子,说:“疼你就去睡一下去。”

宏婶皱一皱眉,说:“屋里还有这些事做。留你一个人来做。你也是累了快一天的人了。”

宏叔笑一笑,更加柔声地说:“你去睡你的去。屋里的事情又有好多?我手一紧嘞。”

宏婶一笑,侧身去拿脸盆。宏叔赶紧夺下,连声说:“莫动莫动莫动。坐倒。莫动。要么家说一声,我去弄。”边说边扶宏婶坐下。又顺势拿起脸盆去厨房舀水。

宏叔走进厨房,放下脸盆,拿起水瓢,揭开缸盖,舀。“咚”,水瓢磕得缸底直响。宏叔一愣,宏叔这才记起来了:本来昨晚缸里就没得水了。只是回来太晚,又太累,洗了就睡了。宏叔赶紧放下水瓢,赶紧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咯吱”,打开后门,急急地去挑水。

宏婶见宏叔舀水舀了老半天都还没来,宏婶等不及了,喊,却没得回声。宏婶艰难地撑起身子,想走出房去看个究竟。宏婶走近房门坎,抬脚,腿子却又抬不起来。再加些劲,人却已累得直喘。头上身上都沁出了汗。宏婶还想逞能。还想抬腿跨过门坎。肚子里的疼痛却愈加激烈。象有千根万根银针在刺。钻心。跟着,就感觉肚子里有个位置被刺穿。跟着,就感觉有股水顺着两腿淌。感觉痒痒的。宏婶低头一瞅,脚下已湿透了。那水正在四处洇浸。宏婶慌了脚手。宏婶脑子倒还冷静。宏婶沉着地抱紧肚子,出房门的念头已打消。宏婶一步一挪地挪向刚才坐的椅子。宏婶坐下。想减轻些疼痛。宏婶坐在椅子上,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加重了。肚子里象有根棒槌在捅。棒槌一捅,那水也随着这涌动更快地涌。往外。功夫不大,宏婶感觉屁股下的裤子精湿。跟着,叮当叮当声渐起。宏婶直着喉咙又叫了几声,却还是没得回应。宏婶只得扎挣着站起来。双腿却直晃。似撑不起宏婶的整个身子。宏婶一摇一晃地挪近衣柜。宏婶打开衣柜,僵直着腰,翻检出早已预备好了的塑料布,拿着,艰难地摆过身子挪近床。仍僵直着腰,抖开塑料布,铺在床上,褪下长裤,留下短裤,双脚胡乱地在长裤子上擦了几把,顾不得衬衣上的泥污,僵直身子缓缓地躺下。宏婶这才感觉舒服多了。也许是刚才的一番折腾,宏婶累了。乏了。瞌睡也涌上来了。宏婶渐渐睡着了。宏婶渐渐睡沉实了。宏婶渐渐沉浸在快要为人母的喜悦中了。宏婶肚子里的小东西却不情愿宏婶安逸。小东西却不情愿休息却还要玩。还要宏婶陪着小东西玩。小东西见宏婶休息了睡着了小东西燥得乱抓乱挠。小东西似乎在喊“陪我玩赔我玩。”小东西又抓又挠又叫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小东西在宏婶的肚子里尽了兴了小东西的妈妈宏婶却承受不了小东西的尽兴。宏婶刚沉湎在初做人母的喜悦中,肚子里猛然一阵鼓捣,宏婶疼得大叫。头一摆惊醒过来了。头上身上已满是汗。身子却动弹不得。

宏叔挑回满满一担清水。水还来不及倒进缸里,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宏叔赶快放下扁担,赶忙拿起脸盆,舀了几瓢水,端了,赶忙走近新房。宏叔边走边笑咪咪地说:“来了来了来了水来了。”却听不到宏婶的半点回音。宏叔也没在意。仍咪咪笑地走近新房。却见新房的地上都是水。宏叔心一紧,赶忙跨过门坎,却见宏婶正躺在床上直叫唤。脑壳两边直摆。身子却已僵硬。宏叔哪见过这阵势。宏叔骇得双手一软,“哐当当”,脸盆趁势滑脱了,翻了几个跟斗,才哼哼不止地停了下来。脸盆里的水早就四处脱逃了。新房顿时成了汪洋。宏叔站在汪洋里,瞪直双眼,呆呆地望着床上的宏婶。

宏爹宏婆这时正坐在自己的厨房里吃中饭。猛听得“哐噹噹”一阵乱响。宏爹惊得一口饭没顺下去,噎得脖颈一伸一伸。宏婆慌得一坨饭卡住喉咙口,憋的直咳嗽。宏爹宏婆惊慌地对望一眼,慌忙端碗站起来,宏爹在前宏婆在后慌忙走出厨房。其实,宏爹宏婆早就听到了宏婶的叫喊声。打宏婶开始叫喊宏叔的第一声起宏爹宏婆就听到了。清清楚楚。宏爹想去看个究竟,宏婆筷子敲着桌面“咚咚”响,阻止了宏爹。宏爹耿耿地坐下,继续吃饭。宏爹的耳朵却紧接来自新房的信息。宏婆虽然阻止了宏爹去看,宏婆自己的心里却也不踏实。宏婆也侧耳静听。及至听到那一阵乱响,宏婆才知道事情的严重了。才觉得有必要去看个究竟了。宏爹宏婆走出厨房,宏爹宏婆瞅见宏叔正站在房中,愣。宏爹宏婆心一紧,又听到宏婶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唤声,宏爹宏婆更慌慌地走。宏爹脚快,几步走完堂屋,也不及多想,慌忙跨过房门坎,瞅了眼,宏爹又慌忙退出房来,对刚歪近房门坎的宏婆说:“生了生了生了要生了。”也不待宏婆回答,转身对仍呆站在房中的宏叔吼道:“找人去!”宏叔却木然地扭过头,瞅眼房外的宏爹宏婆,弯腰捡起脸盆,抱紧,却就是不出来。在房里直打转转。嘴里不住地叨叨:“喊人喊人。”宏婆赶紧歪过来,右手扶住房门框,伸进脑袋,看了眼。又将碗递给宏爹,拉过一条板凳,坐下,镇静地说:“你吼他做么家?他知道去喊哪个?”喘口气,又吩咐道:“你快些去喊隔壁左右的侄媳妇们来。再叫隔壁的侄儿子吃点亏去把医生接来。顺便到小卖部去称几斤红糖来。”

宏爹听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发觉手里还捧着碗,又慌忙转身进了厨房。边放碗边探头问道:“不送到街上去?”

宏婆一挥手,急躁地说:“还送?羊水都流出来了,还送。去去去去还不快去?!”

宏爹缩回脑袋疾疾地出了门。

宏婆又瞅一眼仍在房里打转转的宏叔,忍住怒气,说:“紧转么家?还不快些去把包伢的片子拿出来。”

宏叔“哎”一声,却还是紧抱脸盆。还是在房里打转转。

宏婆一见,气得猛地跳进房,甩手打了宏叔一嘴巴,恨恨地说:“没得用的东西。紧旋个鬼。还不快些去烧开水去。”

宏叔仍紧抱着脸盆,摸着疼痛的脸,嘟嘟囔囔地走出了房。不大的功夫,厨房里就传来叮哩当啷的响声。

宏婆见宏叔出去了宏婆也不得闲。宏婆赶紧拿来扫帚扫净房里的积水。宏婆刚扫完,宏爹急慌慌地跑回来,冲房里的宏婆急慌慌地说:“侄媳妇们马上就来。只是只是这侄儿子们都不再家。医生还没得人去接。”说到这里,宏爹朝房里瞅一眼,问:“他呢?哪去了?”

宏婆没好气地说:“问他做么家?”

宏爹急急地说:“去接医生嘚。”

宏婆气得一把甩下手里的扫帚,跳将起来,刚想发作,瞅见床上的宏婶,忍住了。宏婆颤着双腿,走出房来,跺着脚,低吼道:“你你你去不得?哪个把你杀了剐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再过些时伢都生出来了。”

宏爹还想分辩,抬眼瞅见宏婆那盛怒的样子,嗫嚅了几下,忍住了,转身走了出去。宏爹刚走出大门,迎面撞见本家嫂子。

本家嫂子拦住宏爹,问:“你郎去哪些去?”

宏爹扭头看一眼屋里的宏婆,说:“接医生去。”

本家嫂子笑着说:“还等你郎去接?医生都快来了。”见宏爹疑惑地看着自己,本家嫂子笑着说:“我早叫享伢子去接了。”

宏爹转身看着宏婆,直笑。

宏婆笑着说:“笑个鬼笑。个老东西。比个伢们都不如。”

本家嫂子笑着走进房去。过了会儿,本家嫂子面带愠色地站在房门口,望了眼站在堂屋的宏爹宏婆,说:“我说你郎两个是不是喜糊涂了?宏婶她在床上疼得活汪活喊的宏叔也不在跟前。究等宏婶一个人躺在床上你郎们管都不管。这羊水都流了还么东西都没得。这包伢的片子呢?这压窝子的红糖呢?鸡蛋呢?你郎们平日就是对宏婶有再大的气这添丁添口的都今日今事了你郎们都要忍下来。都要让宏婶母子平安嘚。”说着,本家嫂子扭头看了看窗户,那气更大:“你郎们看看,这窗帘到这么暂了都还没拉上。你郎们不是不知道这月母子是见不得风的。宏叔呢?宏叔搞么家去了?”

宏婆嘴巴一挑,说:“我叫他去厨房烧水去了。”

本家嫂子离开房门口,拉上窗帘,又走回房门口,问:“鸡蛋呢?红糖呢?”

宏婆说:“我叫这老东西这就去买。”说着,扭头朝厨房喊道:“宏啊,拿钱来你伯伯去买红糖。”又扭回头对本家嫂子说:“鸡蛋他屋里有。”

本家嫂子一听,扭头看了一眼仍在叫唤不止的宏婶,跨出房门,拦住正要给钱的宏叔,恨恨地小声说:“你郎们啦,不说我这做下辈的说你郎们。和宏叔分家就分得这清楚?幸亏宏婶这么暂躺在床上叫唤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又要跟你郎们吵。你郎们出点鸡蛋买些红糖就生在了你郎们肉身上了?快去快去快去快去拿些出来预备倒。宏爹快些去买些红糖来紧站倒搞么家。”又问宏叔:“水烧开了没有?”

宏叔这时还抱着脸盆。跟着应道:“水。水。”

本家嫂子几步抢进厨房,掀开锅盖,见锅里连一滴水都没得。锅里这里那里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星。本家嫂子恼恨地瞟一眼跟在身后的宏叔。见宏叔胸前抱着个脸盆,一把夺过脸盆,猛地放下,大声问道:“水呢水呢水呢你烧的水呢?”又急忙跑近灶口,蹲下,慌急火燎地退出柴草,说:“你真是喜糊涂了。连个水都不舀还紧烧个鬼。难怪我一进这屋就闻到了铁腥味。”

宏叔见说,慌忙转身拿起水瓢,舀了瓢水就要往锅里倒。本家嫂子急忙制止。却没拦住。就听“吱”的一声响锅炸裂了。

本家嫂子瞅眼已洞穿的锅,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兄弟呀,性子还这急。要放鞭还有一下嘚。我看你用么家来烧水。现买都来不及了。马上就要开水了。”

宏叔望着本家嫂子,却不知所措。

宏婆嘟嘟囔囔地进房去拿鸡蛋。听见本家嫂子说锅烧破了,宏婆一把跳将出来,借气发仇地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是你的东西你就不爱惜了?锅破了想来烧我的锅啊?我的锅就不是钱买来的?是浪打来的?就是浪打来的也要人去捡回来嘚!”

宏叔这时却清楚过来了。宏叔冷冷地回敬道:“烧破了换口新锅。我还有。哪个说了要你郎的?”

宏婆跺着脚说:“你有你有你有。你随么家都有。你有就不要我的鸡蛋嘚。你有就不要我出钱去买红糖嘚。你有。”

宏叔低声回道:“我叫你郎去买糖?我叫你郎去拿鸡蛋?”

本家嫂子慌忙跑过来,笑着劝解:“莫争莫争莫争都莫争了。你郎们都有。就是我没得。这添丁添口的紧争做么家?把别个外人看热闹?再者说了,这伢还没出来这锅就破了一口,这锅大小也是个家当。家当又分出了一半。恭喜恭喜,这不是学生(儿子的意思)是么家?”

说得宏叔宏婆不好再争下去了。

这里刚平息,房里的宏婶却叫唤得更紧。本家嫂子又劝了几句又嘱咐了几句,本家嫂子慌忙跑上前来,走进新房,坐在床边,替宏婶揩去头上的汗水。见宏婶下身还穿着短裤,本家嫂子笑着说:“儿奔生娘奔死。都这个时候了还顾这些?还怕别个看见?哪个不是从他姆妈的这些屙出来的?紧箍倒也不怕箍成个倒产。”边说边褪去宏婶身上的短裤。

宏婶这时已疼得昏天黑地,哪还有一丝力气去计较?任由本家嫂子摆布。只是感激地攥紧本家嫂子的手。不放。那双眼睛紧盯住本家嫂子,显露出几分恐惧。

本家嫂子一见,反手紧捏住宏婶汗湿的肉手。又伸出另一只手轻拍宏婶湿漉的左肩。柔声和气地安慰道:“莫骇。脱女人生都有这一回。你只当是屙巴巴,使点劲就屙出来了。”

宏婶艰难地挤出几丝笑。神情较之刚一刻和缓多了。

医生这时候喘吁吁地跑来了。医生刚一踏进房门,边急急地卸下药箱,边急急地问:“么家了么家了?”

本家嫂子寒喧了几句,介绍道:“我看了,子[gong]才开一指呃。都一餐饭的工夫了。”

医生一听,舒了口长气:“才一指呀骇的我。”说着,拿出听诊器检查。

房外的宏爹宏婆自然也担心。宏婆本来是可以进房看个究竟的。可宏婆心里这时候都还为刚才宏叔的顶撞赌着一口气哩。宏婆陪着宏爹,只在屋外担心。但表面却平静得很。

宏叔自然更是担心。却又不敢进房。宏叔换下烧穿了的锅,舀了满满一锅水,坐在灶前添柴。专心。火光映得宏叔的脸红一块紫一块,脸上布满了汗水。至于这汗水是火光燥得热出来的还是担心房里的宏婶流出来的就分辨不清楚了。亦或二者兼而有之也是很有可能的。

房外担心,房内忙碌。

本家嫂子忙出忙进。忙得脚不点地。房内的宏婶叫唤声更稠。且一声更比一声高。及至到了后来,宏婶的叫唤声换变成“嗯嗯”声。声声沉闷。且劲道十足。房外的宏爹宏婆听到这声音担心得跳将起来。及至后来听到房内的本家嫂子传出的惊喜声“啊出来了出来了头出来了”,宏爹宏婆才略微放下些心来。宏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椅子承受不了这猛烈一击,惊恐得“咯吱咯吱”直呻吟。宏爹虽未坐下去,却大张着瘪嘴。左手右手来回直搓。房内的本家嫂子说:“用劲用劲。”宏婶“嗯,嗯”不断。医生又说:“再用些劲。”宏婶更是“嗯,嗯,嗯”。“嗯”到后来,宏婶的“嗯嗯”声听不到了。房内的声息也没得了。房外的宏爹宏婆紧张地对望一眼,双双侧过头,紧张地捕捉房内的声息。房内却突然传出一阵“哇哇”的婴儿的哭叫声。且一声更比一声疾。房外的宏爹宏婆一惊,双双脸上惊现出笑来。这时,一直坐在厨房的宏叔猛地窜出来,抖声说:“哭声哭声伢哭声是伢哭声嘿嘿嘿。”宏爹宏婆扭头看着宏叔,也说:“伢哭伢哭是伢来哭哈哈嘿嘿啊啊。”话还没说完,房内的本家嫂子走出房来,喜兴兴地说:“儿子儿子是个儿子伢。”不等回答,本家嫂子又缩进了房。过了会儿,本家嫂子又出来了,急急地问道:“片子片子包伢的片子呢?”

宏婆扭头问宏叔:“片子呢?片子呢?我要你找的片子呢?”

宏叔说:“床上床上我安到床上了的。”

本家嫂子说:“没得。我找了的。”

宏叔想了想,说:“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安到箱子里了。”

本家嫂子哭笑不得地说:“你你安到箱子里搞么家嘚,这又不是么宝贝,还怕别个偷?快些拿去,急等倒用。”

宏叔赶紧进房。宏叔端了把椅子,放稳,站在椅子上打开箱子,找。箱子里的衣服都翻乱了却也找不到包伢的片子。宏叔站在椅子上,愣。

宏婶这时倒还清醒。宏婶瞟了眼发愣的宏叔,弱弱地说:“你几时装到箱子里去了嘚?棉的单的一大堆箱子装也装不下嘚。片子放在衣柜最底格靠右边的角落了嘚。我跟你说了的嘚。”

宏叔来不及搜检翻乱了的箱子,下得椅子,打开衣柜,蹲下去一翻,果然。

本家嫂子急忙接过片子,递给医生,包裹那新生的婴儿。

从此,宏叔家或早或晚都充满了婴儿那嫩嫩的脆脆的啼哭声。啼哭声似一剂润滑油润滑了宏婶宏婆间的摩擦。也给这本来就沉闷的家庭带来了一点欢乐。

第五章 儿子似磨心:劝了老婆又劝娘

宏叔送走完最后一个客人,宏叔的脸上还溢满了笑。宏叔笑着走回家来。宏叔离家老远,还在塆子后头的公路上走,宏叔就听到塆子前面哪家吵闹开了。宏叔还听到尖尖的女人的叫骂声。间或还夹杂着小伢的啼哭声。宏叔心一紧,以为是自家在吵闹。宏叔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好像又不是宏婶的声音。宏叔回忆了一下,摇摇头,笑自己太过敏感了。在宏叔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宏婶的声音有这么尖过。宏叔放心地舒了口气。宏叔又放心放意地开步走。宏叔想,即便要吵,今天也没得吵架的理由。这伢的满月才刚做完。这送月米的客人也才刚走尽。宏叔的脸上又溢出了笑。宏叔的脚步放缓了些。宏叔的好兴致一上来,宏叔眯缝起那双鼓突的眼睛,宏叔开始欣赏起乡村野景来。

宏叔正反背着双手,踱着步,正有滋有味地欣赏,却瞥见隔壁本家侄儿子慌急火燎地朝自己跑来。宏叔笑着看着本家侄儿子快跑到跟前,宏叔刚准备张嘴询问。本家侄儿子隔老远就嚷叫开了:“宏宏宏叔你郎还站在这儿搞么家,你郎屋里的宏婶宏婆正吵闹得活活神。我我我姆妈她们拉都拉不开。你郎还不快些回家去。”

宏叔一听,瞪直了双眼,瞅着跑到跟前的本家侄儿子。宏叔脸上的喜兴自然早已骇跑了。宏叔哆嗦着嘴唇问道:“为为为么家?”

本家侄儿子喘着说:“碗。”

宏叔头皮一炸。宏叔也不再多问。宏叔放开双手,宏叔放开双脚,跑。宏叔边跑边喃喃:“碗。碗。碗。”

本家侄儿子见宏叔开始跑,本家侄儿子也跟着跑。宏叔的喃喃声本家侄儿子一句都没有听到。

宏叔跑到塆子前面,老远望见自家门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屋内的吵嚷声一声更比一声紧。宏叔越发加快了脚步。宏叔只顾抬眼看前面,却没留神脚下的地上。地上有半截砖头埋在了地下,还露出一小截。形成一个高堆。宏叔的左脚刚好停在高堆后面。宏叔再提左脚时,脚尖被高堆一绊,宏叔的身子整个腾空,向前飞。“噗”,宏叔的身子扑倒在地上。整个。宏叔只觉得双膝疼。钻心。一双手掌也已麻木。但宏叔此时哪还有时间停下来,细验。宏叔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看热闹的人们看到宏叔跑回来了,纷纷嚷道:“宏叔回来了宏叔回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好像宏叔一回来这场纷争马上就可以得到平息。

宏叔瘸腿拐脚地走进堂屋,见堂屋满地都是破碗碎屑。桌上的碗更是乱七八糟。有的碗还在不停地惊慌地颤抖。汤水洒了一桌子。桌子四周都是汤水。流。一条一条。象小溪。宏婶正坐在新房门边奶小伢。粗粗地出气。宏婆跳着脚还在骂。骂宏姑的儿子。宏姑的儿子正站在宏婆面前双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还在不停地嚎。胸前湿了一大块。宏叔见这满屋的乱糟糟乱哄哄心中纵有千般的怒气也还是忍下去了。宏叔挤出一丝笑,尽量和颜悦色些,瘸腿拐到宏婆跟前,和悦地问道:“为么家?姆妈!”

宏婆气咻咻地瞪了宏叔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问你堂客。”

宏叔笑一笑,蹲下身子,拉过宏姑的儿子,擦净脸上的泪水,哄道:“噢噢,乖。莫哭。舅舅给你糖吃。”掏出几颗糖塞给宏姑的儿子。宏姑的儿子抽泣着看眼宏叔,接过了糖。宏叔顺势抱起宏姑的儿子。宏姑的儿子将头埋在宏叔的肩胛上,有依有靠地仍在抽泣。宏叔拍着宏姑的儿子的小屁股,“噢噢”着走近宏婶,轻柔地问道:“为么家?”

宏婶将小伢换过一个奶头,望一眼宏叔,平和一下呼吸,说:“其实,也不是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指甲壳都掐得断的事。”又瞅眼宏姑的儿子,“这伢帮我收碗。我正在厨房忙。这伢‘舅娘舅娘’叫着递给我三个碗。我笑着‘乖乖乖’地接过碗。我手上有油,碗落到了地上跌破了。这伢见碗破了骇得大哭。我弯腰搂过这伢,哄。老···”飞快地瞅眼宏婆,连忙改口道:“她老来了,不问三不问四开始骂这伢。还一把从我怀里夺过这伢。这伢更是大哭。我笑着说:‘几个碗值得好厚。莫骇倒了伢。’她老却更是作古作怪,扬手打了这伢一巴掌。打得这伢忍了半天的气才忍转过来。我仍陪着笑脸劝。她老却疯了样骂:‘我打我小屄屙的伢关你屄事。’我才跳将起来,大声说:‘这伢打破的是我的碗又不是你郎的碗关你郎屁事。’她老当时没有回应。拉过这伢打这伢。边打边骂:‘这丢人显眼的东西一点眼水都没得。’边打边走出了厨房。拉得这伢参惨甚。打得这伢活哭活汪。我看不过眼又不好说。抱了摞碗出来,气恨恨地说:‘来,伢,舅娘的碗,舅娘再给你打碗。’我说完一句丢一个碗。碗屑子炸得这里那里满屋都是。她老还继续打继续骂。我气不过,又把桌上还没有收完的碗都掀翻了。汤水洒得到处都是。”

宏叔虽然心疼那些碗,却还是装出大度的样子,说:“打了就打了。几个碗值得好厚。”说着,走到站在一边瘪着嘴搓着手不发一言的宏爹跟前,塞过宏姑的儿子,绻起袖子,找了把扫帚,扫。边扫边劝:“莫吵莫吵都莫再吵了。聊别个隔壁两边都来看热闹。”

宏婶望一眼宏叔,知趣地闭上了嘴。专心奶伢儿。

看热闹的人们这才转身纷纷离去。

宏婆见看热闹的人们将要离去,宏婆猛地跳将起来,泼天泼地地嚎啕大哭:“我这枪(象)哪能活命哟。这老的窝囊,这小的更窝囊哦。都来整我一个啊···”

看热闹的人们见宏婆哭将起来又纷纷停步,纷纷转回头,看。大门外顿时又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们。

宏婆见看热闹的人们都回转来了,宏婆哭嚎得更加起劲了:“这小的被这贱人迷住了不来帮老娘帮这贱人来整老娘。你怕这贱人能讨多大个好处。这贱人哪是来跟你做家的。这贱人是来跟你撤家的。这个家迟早要败在这贱人的手里了啊。啊。我的老天爷呀,你么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呀,啊啊啊。”

宏婶也猛地跳将起来,全然不顾吃奶正欢的小伢。又猛地将小伢往摇窝里一丢,丢得小伢“哇哇”直哭。宏婶瞅一眼却硬起了心肠,不去管了。宏婶跳着双脚,指着宏婆,粗声大嗓地嚷道:“我败家?我败了你屋的么家呀?啊?你屋的又有个么家给我来败呀?啊?你这说话不搭作的老家伙!我败家,我败家,打我踏进你屋里,你屋碗柜里连一个碗都没得。我败家。我败家,不象你连我娘屋的碗都偷起走。我败家。你怕我不知道?你都把碗藏到你床底下了。你怕我不知道?我打我爷姆妈跟我买的碗你有个么家心疼的?你那几个缺碗破碗我连眼睛角都不瞟它一下。我败你家?你把我娘屋里买的碗都偷去做么家?留倒扑你儿子的香炉碗啦?你个老家伙。我败家。”

看热闹的人们见宏婆宏婶愈骂愈起劲愈骂愈挑不上筷子愈骂愈听不过耳,纷纷挤进屋去,劝。本家嫂子抱起哇哇大哭的小伢来硬塞给宏婶。宏婶勉强接过小伢却不再喂奶。任由小伢在怀里拱。宏爹实在看不下去了,扯抱着宏姑的儿子,踩着碎碗屑,“咯吱咯吱”走到堂屋当中,大声吼道:“你们,你们紧吵些个么家,啊?你们。”吼声却如同一根银针掉进大海里连半丝水响都没听到。宏爹左右瞟一眼,见没得人应声,宏爹气恨恨地走到一边去了。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宏叔扫净厨房里的破碗碎屑,正扫到桌子边,见屋里吵得又紧。劝都劝不开。宏叔停住扫帚,直起腰,猛擂下桌子。桌子上的碗震得一跳老高。“嘎查”,碎了。打摆子样,颤。宏叔吼道:“紧吵些个么家,啊?都胀(土语。吃的意思。)多了。”见还都没得熄火的意思,宏叔猛地掀翻桌子。桌子在堂屋连打几个滚。压得地上的破碗碎屑“嚓嚓”直响。碗里的汤水更是洒了一地。宏叔更加粗嗓地吼道:“碗碗碗。天天都为这几个碗吵。老子把这些碗都砸了它。看你们还吵不吵?”随手操起一把锹,上下挥舞,拍打地上的碗。碗屑四处飞溅。那碗屑象长了眼睛直朝满屋看热闹的人们的脸上、身上、手上、腿上钻。满屋看热闹的人们都象着了魔样,上下直跳。

宏婶宏婆见宏叔那个疯样,都骇的不敢再吵了。都大张着嘴巴,瞪直双眼,看着宏叔。

看热闹的人们慌忙齐拥上去,抱紧宏叔,夺下宏叔手里的锹。

宏叔顺从地放下锹。身子却还一起一伏。双手不停地挥舞。茫然地。

这时,本家哥哥从门外挤了进来,喘着气,大声吼道:“紧吵!又都不为些个么家。紧吵。吵不厌嘞。都不吵出点事来都不甘心的。看倒有几个人来转弯(土语。劝架的意思。)吧?哪个都是些六月天的闲婆娘都没得一点事吧。走走走,你郎们都走。吵死吵活是她老屋里的事。”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们一听,纷纷跟着往门外走。连搂抱着宏叔的人们也都放开了宏叔,也都跟着走了。

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宏爹宏婆宏叔宏婶宏姑的儿子宏叔的儿子和堂屋地上遍布的碗屑。就连屋里屋外的麻雀都没得一个了。

第六章 这 一 碗 清 油 啊

宏叔说:“你就在家里引伢吧。”

宏婶奶着小伢,斜眼瞅眼天,天上太阳正辣。阳光辣子样辣的宏婶眼雨直流。宏婶抬起右手,擦尽流出的泪水,担心地说:“田里?”

宏叔也看了眼天,也跟着应了一句:“田里。”说完,拿起镰刀,浇上水,磨。

也难怪宏叔宏婶担心。现在正值“双枪”大忙季节,一人当三人用的时候,宏爹却打起了“摆子”。且一日两三场呃。发作起来要盖两三床被子却还喊冷。牙齿还直打磕磕。全身冷得都抽动。连床都“咯吱”响。几天下来,宏爹完全脱了人体。瘦得皮都嵌进了骨头。

宏叔磨锋利了镰刀。宏叔又看一眼天,又瞟眼宏婶,宏叔果决地说:“还是在家吧。”

宏婶笑一笑,换个奶头,说:“要我在家享福我还不悦意呀?可这田里。我割一把少一把。”说完,看着宏叔。似在征求宏叔的意见。

宏叔看眼正在宏婶怀里咕咕吃奶的小伢,担心地说:“那这伢?”

宏婶说:“带田里去。”

宏叔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说:“还是放家里吧?这天这毒。”

宏婶一听,气得将头车向了一边。过了会儿,宏婶又车过头来,瞅了眼宏叔,没好气地说:“我不放心。”说着,抱起正在吃奶的伢儿,“你看,上回引了回,这伢就。你看伢这疱都快穿头了。要是再不精心,又象上回样搞的血淋了,那不又象你样又留下个疤来?”

宏叔默然了。过了会儿,宏叔说:“自己的孙子还有个么外心?要你在家你又不肯。这辣的日头。带田里。”

宏婶不再说话,赶紧又奶伢儿。待宏叔忙完,宏婶笑着轻拍伢儿的小屁股,递给宏叔。

宏叔接过伢儿,“啊啊啊”着走进宏婆的厨房。宏叔递给正在吃饭的宏婆,又瞅了眼宏爹,看到宏爹那瘦削的脸庞,动了动嘴唇,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宏叔又看了伢儿,见伢儿乖乖地坐在宏婆的腿上,正起劲地玩着面前的筷子,宏叔笑笑,掉转身,走出了厨房。

宏婆听宏叔宏婶说笑着走出了大门,听不见了声音,宏婆才放出口大气来。宏婆却仍不轻心。仍不敢与伢儿大乐。宏婆抱起伢儿,走到大门边,左肩抵住门框,贼样伸出脑袋,瞄。外面却连宏叔宏婶的半点踪迹都没得。宏婆这才放心放意地拖过条板凳来,坐下,喜兴地和伢儿大乐。

毕竟是自己的嫡孙啦!

宏爹正在厨房里艰难地吃饭。可能近段时间打摆子烧的,宏爹的胃口全无。宏爹不管吃么家,都象嚼枯树叶样,寡。宏爹的嘴里不想吃,宏爹的肚子却枯。宏爹的肚子咕咕咕地叫唤催促宏爹快些进食。宏爹只得麻木地吞咽。宏爹听到宏叔宏婶有说有笑地去下田,宏爹的心里不晓得有几躁。这大晴朗的日子,这“一日能打九日粮”的日子,宏爹却象个活死人坐在屋里吃喝。宏爹一个忙惯了的人,宏爹那心里能不象猫爪子挠?宏爹听堂屋的宏婆逗伢儿劲起,宏爹禁不住寂寞。宏爹推开碗筷。宏爹逃样离开桌子。宏爹晃出厨房。宏爹却终因厨房门坎高,宏爹腿杆子无力,宏爹迈不过去,宏爹站在厨房里。宏爹认输。宏爹坐在门坎上。宏爹擦尽额上沁出来的虚汗。宏爹歇。宏爹攒足了劲。宏爹拖过一双无力的腿杆子。宏爹又歇。宏爹又攒劲。宏爹轻拍双手。宏爹冲伢儿直乐。伢儿听到声音,伢儿兔子样灵敏。伢儿四处车。伢儿看见宏婆背后的宏爹,伢儿“呀呀”地冲宏爹直乐。伢儿的双手翅膀样直拍。伢儿的身子往后还一仰一仰的。多亏宏婆有准备。宏婆的右手拦住了伢儿的后背。不然的话,就会乐过了头。

宏婆见伢儿要宏爹,宏婆抱着伢儿走到宏爹跟前,宏婆把伢儿塞给宏爹。宏爹接过伢儿宏爹不停歇地疯。伢儿格格格地直笑。宏爹也哈哈哈地笑。宏爹笑得眼睛都拧成了一条线。宏爹的皱纹汇聚在眼睛下面,形成数道波纹,一浪一浪。涌。宏婆见祖孙俩乐,宏婆陪着笑。宏婆笑了会儿,宏婆瞥见满桌子的碗筷乱七八糟,宏婆敛了笑,宏婆慌忙晃进厨房,宏婆麻利地收拾起碗筷来。宏婆的碗筷还没有洗净,门外“噹噹噹”清脆的铃铛响声汹涌进门。塞死耳道。宏婆忙闲下洗碗的双手。宏婆顺手捞起条抹布擦尽手上的油水。宏婆慌急火燎地朝门口晃。宏婆看是不是日思夜想的孙瞎子。这孙瞎子也只能在背后偷喊。当了面是不敢喊的。当了面都恭恭敬敬地叫孙先生。宏婆晃出门,宏婆右手捏牢门框,宏婆左手握紧抹布,宏婆抬起左胳膊,宏婆的左胳膊赶走阳光,宏婆眯缝起双眼,宏婆过了细地眺望。宏婆的脸上旋即涂上了一层笑。宏婆廓宽了喉道,宏婆笑着汪道:“孙先生啦,这些日子你死到哪些去了?望你来眼睛都快象你样望瞎了。”

孙瞎子听了,却不恼。孙瞎子满脸溢笑地说:“想我?”

宏婆仍笑着说:“鬼的姆妈想你。”

孙瞎子噹噹噹地边走边笑着说:“也没到哪些去。只是这些日子家里忙了些。出不来。昨日才把谷草清拢来。今日一早晒了谷才出来。”

宏婆待孙瞎子走近了,宏婆赶紧晃出门去,拉住孙瞎子的盲杖,笑着说:“到了到了,莫紧摸。走,屋里坐。”边说边把孙瞎子引进屋。

孙瞎子不住地说:“慢点慢点。”趔趔趄趄地进了屋。孙瞎子摸着板凳坐下。又卸下肩上的挎包,放在了膝盖上,不住地喘气。

宏爹见孙瞎子坐下来,宏爹笑嘻嘻地寒喧:“孙先生来了?”

孙瞎子也笑着说:“来了来了。都当起爹爹来了?”

伢儿见进来了生人,伢儿停止了嬉笑。伢儿骇得躲进了宏爹怀里。伢儿却又好奇地瞪大双眼,瞅着这个古里古怪的生人来。伢儿连声都不敢发。

宏婆端来碗凉茶,递给孙瞎子:“孙先生,喝茶。”

孙瞎子探着接过茶碗,客气地说:“太讲礼行了。”说着,一气喝完了。

宏婆接过茶碗。宏婆进厨房放下碗。宏婆晃出来。宏婆拉过条板凳。宏婆坐下。宏婆看了眼宏爹。宏婆接过孙瞎子刚才的话尾,说:“哪这大的八字啊。”

孙瞎子疑惑地问道:“那这···?”

宏婆叹了口气,说:“一天三四回吔。”

孙瞎子说:“跑马(土语。拉稀的意思。)?”

宏婆说:“打摆子。不是打摆子下都下田里去了。这是么日子啊?哪个闲得住?”

孙瞎子大悟:“哦!”心中升起了一丝曙色。

这时,躲在宏爹怀里的伢儿观察了会儿,见这个生人除了一双眼睛直翻白外,也没得其他值得可怕的。伢儿放了胆。伢儿钻出宏爹的怀里。伢儿瞅见坐在旁边的宏婆,伢儿“呀呀”地伸出双手,伢儿要宏婆。宏婆笑着接过伢儿。伢儿欢喜地和宏婆乐。伢儿乐了会儿,伢儿坐在宏婆的腿上,伢儿瞪大双眼,仍瞅着对面的孙瞎子。

孙瞎子听到伢儿的嘻闹声,先是一愣,接着翻着白眼回忆了又回忆,却又回忆不起来。孙瞎子疑惑地问道:“隔壁的?”心中的那抹曙色又黯淡了下来。

宏婆笑着说:“孙伢子。”

孙瞎子喜得两脸开花:“那我要沾光了。”

宏婆又笑着大声说:“都喝了。”

孙瞎子咂巴咂巴嘴,回忆道:“我说哪这甜喏。”停了下,又紧追一句:“这红蛋···?”

宏婆大方地说:“有有有。”

孙瞎子喜得连声道谢。过了会儿,孙瞎子又问:“叫么名字啊?”那抹曙色又亮起来了。

宏婆说:“就为这我才找你郎嘚。”

孙瞎子一听,喜得直搓手。停了会儿,孙瞎子一本正经地说:“嗯,是不能瞎取。这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字都要算一算。只有阴阳调和了才有利于伢儿生长。呃咳,你郎报一下孙伢子的生辰八字。”

宏婆想了想,说:“二月初三巳时今年是···?”

宏爹接口说:“戊巳年。”

宏婆又完整地说了一遍。宏婆说完,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孙瞎子。宏爹也连忙掏出烟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孙瞎子。宏爹又擦燃火柴。宏爹又退回。坐下。宏爹累得虚汗直冒。宏爹却不敢擦。宏爹的胸口窝了口气,宏爹也不敢放。宏爹憋得双脸紫胀。宏爹也紧张地看着孙瞎子。

孙瞎子吁出口烟,烟雾罩实了孙瞎子。孙瞎子似真似幻。孙瞎子犹如一尊佛。

宏爹宏婆越发不敢小觑。宏爹宏婆更显出一脸的虔诚。

伢儿见宏爹宏婆突然不和自己嘻闹了,伢儿“呀呀”地瞅眼宏爹,伢儿又抬头瞅眼宏婆,伢儿见宏爹宏婆一脸的虔诚,伢儿也受了感染,伢儿也坐正了嫩身子,伢儿也瞪大小眼,伢儿也瞅着孙瞎子。

孙瞎子又紧忙着吸了几口烟,左手滞留胸前。烟蒂正“咝咝”地畅燃。烟灰已有了一大截。烟灰却还舍不得脱离母体。烟灰仍在贪婪地吸取母体的温暖。烟灰的头部略微上翘,似在窥视孙瞎子。孙瞎子的嘴巴正一张一合。却又听不大真切孙瞎子喃喃些个么家。随着孙瞎子嘴巴的一张一合,几缕淡雾正起劲地往出抽。却老也抽不断头。烟雾经午风一拂,烟雾四处飘散。烟雾却不散去,却总在孙瞎子的头上缭绕。一缕阳光正投射在孙瞎子的身上,孙瞎子如同镀了层金的金菩萨。这更增添了孙瞎子的神秘感。

孙瞎子徐徐启动双唇。随着双唇的一张一合,存积嘴里的烟雾如丝样从左右嘴角抽出来:“甲子乙丑丙生丁,金木水火土五行。要问令孙前途何,鹏程万里金翅鸟···”

宏爹宏婆听得喜咪了。宏爹听入了迷。宏爹的脑壳正忘形地一摆一摆。也奇,宏爹胸口的那团淤气不知道么时候顺了。还是宏婆心细。宏婆笑问:“那,那我这伢的五行缺么家?”

孙瞎子一愣,孙瞎子抬起左手,孙瞎子左手的烟蒂早已扔弃了。孙瞎子掐算了多遍。孙瞎子仍不放心。孙瞎子又抬起右手反复合对。孙瞎子合对准确了,孙瞎子才笑着说:“伢这五行里‘木’弱了些。”

宏爹麻起胆子问:“么解?”

孙瞎子想了想,说:“那就叫‘盛木’吧。”接着,孙瞎子又解释道:“‘木’弱,就让它茂盛起来。这不就强壮啦?”又嘿嘿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既不包含,也不添油加醋。你郎们许我的红蛋,嘿嘿,嘿嘿,也该兑现了。”

宏婆“哦”地站了起来。宏婆抱着伢儿晃了几步,又觉不妥,宏婆车转身,晃到宏爹面前,递过伢儿,宏婆转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宏婆笑着晃进了厨房。

孙瞎子满足地出了宏爹宏婆家。“噹噹噹”地走了。酬金自然是不忘拿的。

宏爹送走了孙瞎子,宏爹更加喜兴地逗着伢儿。宏爹拍着伢儿的嫩屁股,“盛木盛木”地欢叫着。伢儿似乎也听懂了,伢儿“啊啊啊”地直答应。宏爹喜得瘪嘴都合不拢了。

宏婆在厨房里收拾残局。

宏婆收拾停妥,揩净手上的水,听堂屋宏爹、伢儿闹得正稠,宏婆放好抹布,脸上堆烂了笑,宏婆也想加入这欢闹中,宏婆刚晃到厨房门口,宏婆觉得尿胀,宏婆遗憾地摇摇头,宏婆伸出头来欣赏了眼这欢闹,宏婆又赶紧缩回头,宏婆出了大门,宏婆晃晃地晃去上茅厕。

伢儿眼长。宏婆的脑壳刚一露,伢儿逮住了宏婆。伢儿“啊啊啊”地直要宏婆。可宏婆却又隐了。伢儿伤心地垂下一双嫩胳膊,鼓鼓地坐在宏爹的腿上。生气地直绞自己的嫩手。欢笑也绞走了。

宏爹不明究里。宏爹见伢儿陡地没了欢欣,宏爹一愣,宏爹还以为宏爹得罪了伢儿。宏爹变了法地引逗。伢儿却禁不住宏爹的一再逗引,伢儿终于抛弃了刚才的不快,伢儿又“格格格”地和宏爹嬉闹。

宏婆出了大门,宏婆慌忙伸起右手,宏婆张开右手掌,宏婆的右手掌成了个临时遮阳伞,赶走了炽辣的阳光。阳光是赶走了,却由于宏婆在室内的时间呆长了,宏婆一时间还适应不了室外的燥热,宏婆浑身上下如针刺般难耐。宏婆的双眼更是赶紧眯缝起来。宏婆却并没有停止。宏婆仍是一刻不停歇地向前晃。背后,伢儿的嬉闹声阵阵传来。伢儿的嬉闹声陪伴宏婆。宏婆幸福地走进茅厕。宏婆幸福地解开裤子。宏婆幸福地蹲下。宏婆幸福地排泄。宏婆啊觉得脱人生的意思都体现出来了。抓苦吃累大半生,为的么家?还不是为的今日这幸福的一刻呀!宏婆正沐浴在这幸福的氛围里,却从屋里陡地传来伢儿“啊”的一声惨叫。宏婆全身一惊,宏婆的幸福同时也惊走了。宏婆慌忙站起来,“咚”,宏婆的后脑壳撞在了茅厕的顶棚上。重。宏婆疼得气都吐不得。原来,茅厕的顶棚矮、低,入厕要弯腰弓身。宏婆一慌,忘记了。宏婆却顾不得去揉搓。宏婆负了疼痛。宏婆晃出茅厕。宏婆边系裤子边往屋内赶。宏婆赶到屋门口,刚好系牢裤子。宏婆的裤子却是左边高右边低。宏婆却没得闲心来调整。宏婆一看,见宏爹仰面八叉躺倒在地上。宏爹的双眼紧闭。宏爹的浑身乱抖。伢儿骇得乱哭。宏婆知道宏爹的病又发作了。宏婆稳固了慌乱的心绪,宏婆害怕的意念也丢开了。宏婆“咕隆”放下了刚一刻悬挂的心。宏婆走进屋。宏婆抱起活哭乱汪的伢儿。宏婆拉起宏爹的一只胳膊。宏婆不住地喊叫“起来起来”。宏爹却聋了样全然不理会宏婆的叫喊。宏爹仍一个劲躺倒在地上。仍有滋有味地乱抖。宏婆没得法子。宏婆围着宏爹乱转。

躲在宏婆怀里的伢儿这时已止住了啼哭,伢儿见宏婆转,伢儿觉得好玩,伢儿瞪圆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瞅着宏婆。

宏婆怕了起来。宏婆怕宏爹在地上躺久了病会更加加重。宏婆只得放下伢儿,宏婆又担心伢儿在地上坐着不老实,出了么家意外。宏婆又抱起伢儿。宏婆又瞅眼地上的宏爹,宏婆咬一咬牙,宏婆横下心,宏婆又放稳了伢儿,宏婆双膝跪在地上,搊起宏爹。宏爹的身子却如截木头,整个身子都起来了。宏爹的身子仍抖个不住。宏婆累得直喘。宏婆歇息下不敢。宏婆搂抱着宏爹一步一挪地挪走宏爹。宏爹的双腿却不能弯曲。过房门坎时,宏婆很是费了把力气才顺了过去。总算挪近了床,宏婆放下宏爹,慌忙找出被子,铺盖在宏爹身上。宏婆这才得闲放缓一口气。宏婆身上的衣衫早已浸透了汗水。宏婆刚撩起衣襟搧一搧风,却又听到堂屋传来伢儿的一声惨叫。宏婆跳将起来。宏婆慌忙出得房来。宏婆见只闲狗正在和伢儿讲狠。伢儿的头上早已鲜血淋淋。伢儿的一双嫩手在头上乱抓乱挠。宏婆骇得“啊”了声,宏婆的腿也软了,门坎高,门坎一带,宏婆的三寸金莲过不去高门坎,宏婆的身子向前直飞。“咚”,宏婆趴在了地上。宏婆再也起不来了。宏婆却没有享受丈量堂屋的乐趣,只一会儿,宏婆侧过身子,宏婆扎挣着爬起来。宏婆还惦记着伢儿呀。估计刚一刻那一跤跌得太重了,宏婆扎挣了扎挣,宏婆却扎挣不起来。宏婆却没有放弃。宏婆仍在作着努力。宏婆瞪直了双眼,宏婆挥舞着右手,宏婆嘴里咕咕个没完。似在驱赶那条闲狗。似在为啼哭的伢儿壮胆。

伢儿听到响声,伢儿抬眼四处找寻。伢儿终于看到趴在地上的宏婆。伢儿见宏婆趴在地上的样子很是有趣,伢儿也学了宏婆的样儿伢儿也趴在了地上。伢儿此刻全然不顾忌仍在伢儿面前发狠的闲狗。伢儿想爬去宏婆那儿,伢儿力孤,伢儿爬不动,伢儿的一双小脚烦躁地直扑腾。

那只闲狗一见伢儿这个样儿,骇得一激灵,猛地退后,却并不走。闲狗仍凶狠地瞪着伢儿。闲狗撩起舌头贪婪地看着伢儿头上的血花。闲狗心想,那一定是美味佳肴。

正在这时,猛从屋外传来一声“我的儿啊”的疾呼声。接着,又传来“叮呤哐哴”金属的撞击声。宏婆这才辨出是宏婶的声音。宏婆这才放了心。宏婆这才力竭似地“唉”了一声,垂下那颗千斤重似的头颅,尽情地享受去了。

宏婶一步跨进屋,宏婶抱起活汪活喊的伢儿,心疼地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我的儿啊!”宏婶又见伢儿头上有个洞。血脓直溢。宏婶心紧,宏婶慌忙撩起衣襟揩。宏婶见伢儿头上的疱穿了,宏婶的心才放缓了些。宏婶赶紧掏出奶头。伢儿捉住奶头狠命地吮。伢儿的身子还一抽一抽地抖。宏婶瞅见趴在地上的宏婆,宏婶心中本来已经熄去的火苗又“腾”地向上冒,宏婶的嘴里不停地骂开了。可任凭宏婶么骂,宏婆就是回言不。死人样。且和缓的痕迹半丝没得。

此刻,屋外面的太阳斜戳在半空。孤。太阳无聊地抛下一个一个滚烫的光坨,光坨砸在鲜鲜的绿叶上,绿叶烫卷了;光坨砸在地上,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咝出一股白烟雾来。厌雀懒鸡闲狗都躲藏起来。逃避那燥热。宏婶的骂声传出屋外,直直的,荡不起半点涟漪来。

隔壁的本家侄儿子提起篮子正准备出大门去送饭,听见骂声,慌忙走过去瞄。见宏婶正在堂屋边,隐约瞥见宏婆躺在地上。本家侄儿子不明究里,也不敢多问。本家侄儿子惊骇得不敢多停留。本家侄儿子提起双腿往屋后稻田飞。本家侄儿子也顾不得提篮子了。本家侄儿子隔了老远扯尖了喉咙汪:“姆——妈呃,姆——妈呃。”

隔得近的稻田里正在收割的人们听到本家侄儿子的喊叫,惊疑地直起腰来,停止了手中的活计。想探询个究竟。趁空还不忘擦尽额上的汗水。离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近的人听到本家侄儿子的喊叫慌忙告诉了本家侄儿子的姆妈。本家侄儿子的姆妈直起腰,慌慌地应道:“么家么家么家喊么家?”

本家侄儿子看真切了本家侄儿子的姆妈 ,本家侄儿子站在河堤上喘着回道:“宏···宏叔呢?”

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说:“刚一刻还在割谷的呢?做么家?”

本家侄儿子喘缓了口气,说:“宏婶宏婆又吵起来了。宏婶还把宏婆打在了地上。那伢的头上还红通了。我来的时候宏婆还在地上。”

本家侄儿子的姆妈听完,本家侄儿子的姆吗放了心,本家侄儿子的姆妈又弯腰去割谷去了。远处近处的人们也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也都弯下腰去割谷去了。

也莫怪本家侄儿子的姆妈不关心。也莫怪远处近处的乡亲们不热心。这俗话说的好:“戏唱三遍无人看。话说三遍无人听。”何况这相骂吵架?次数多了,劝架的人自然也乏了厌了。慢慢的也就淡然了。又加这是“双枪”季节,哪个有这闲功夫去专门为她们去解劝?

本家侄儿子见本家侄儿子的姆妈不惊慌本家侄儿子也觉得没得么意思了。本家侄儿子也不再喊叫了。本家侄儿子站在树荫下享受着阴凉。可本家侄儿子的眼睛却一刻也不得空闲地搜寻着宏叔的踪迹。本家侄儿子的眼睛搜寻到了天边,本家侄儿子的眼睛都要搜寻瞎了,却就是搜寻宏叔的踪迹不到。本家侄儿子蛮想放弃。本家侄儿子蛮想回去去拿还放在自家门口的饭篮子。本家侄儿子的姆妈到这么暂都还饿着肚子哩。本家侄儿子的责任心却不许可本家侄儿子放弃。本家侄儿子存下阴凉。本家侄儿子寻找到宏叔家的稻田。本家侄儿子下了河堤。本家侄儿子走在宏叔家的田埂上。宏叔家的田埂细。宏叔家的田埂软。宏叔家的田埂两边的稻谷还没有割完。本家侄儿子走了点远,本家侄儿子的浑身都蒸出了汗。本家侄儿子却还是没有看到宏叔。本家侄儿子想就此打住。本家侄儿子想退回去想重新去享受刚一刻存封的阴凉。本家侄儿子却听见了“刷啦刷啦”的声响。本家侄儿子以为是热风吹拂稻谷响。本家侄儿子没有朝其它方面想。本家侄儿子转了身。本家侄儿子却又听见身后传来“咕咕”的响声。本家侄儿子静心聆听。本家侄儿子还听见了呻吟声。本家侄儿子警觉了。本家侄儿子回转身了。本家侄儿子急忙往前走了。本家侄儿子也不怕暑热的蒸烤了。本家侄儿子看见了。本家侄儿子惊叫了。本家侄儿子蹲下了。本家侄儿子翻转了宏叔。本家侄儿子看见宏叔双目紧闭。本家侄儿子看见宏叔嘴里白沫子直涌。本家侄儿子骇得直喊“姆妈姆妈”!

本家侄儿子的姆妈听见本家侄儿子的惊骇声,本家侄儿子的姆妈直起腰来,大声问:“么家么家喊么家?”

本家侄儿子站起来,打着哭腔说:“宏叔宏叔。”

本家侄儿子的姆妈紧追一句:“宏叔么家了嘚?”

本家侄儿子却又回答不出么家来。本家侄儿子只知道用手指着地上。本家侄儿子的眼睛望着本家侄儿子的姆妈,本家侄儿子仍打着哭腔喊:“宏叔宏叔。”

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警觉了。本家侄儿子的姆妈放下镰刀。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跑了过来。旁边忙碌的人们也都跟了过来。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跑近了。本家侄儿子的姆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宏叔。本家侄儿子的姆妈也惊叫了。本家侄儿子的姆妈并不慌乱。本家侄儿子的姆妈急忙蹲下身子。本家侄儿子的姆妈沉着地指挥跟来的人们。人们一齐嘈吼着抬起宏叔就朝河堤上走。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边走边安慰本家侄儿子:“莫骇莫骇宏叔中暑了。”

本家侄儿子一听,这才放了心。这才擦去脸上的泪水。这才跟着人们走上了河堤。

田埂容纳不下四个并排走着的人们。人们也顾不得许多了。人们疾走在还没有割去的稻田里。稻谷委屈地忍受着一条新路的开辟。

人们轻轻放下宏叔。本家侄儿子的姆妈老练地狠命地掐宏叔的人中。其他人也不得闲,纷纷打来清水,替宏叔降温。人们折腾了半天,宏叔却连半点反应都没得。

这时,本家侄儿子的父亲,宏叔的本家哥哥挤进来了。本家哥哥略微懂点医术。本家哥哥翻起宏叔的眼皮,宏叔的眼光已散了;本家哥哥又托起宏叔的胳膊把脉,宏叔的脉息已微弱了。本家哥哥又俯身听了听宏叔的心脏,宏叔的心脏已停止了。本家哥哥站起来沉重地说:“不行了,抬回去吧。”又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快些回去准备。”又转身对本家侄儿子说:“快去告诉宏爹宏婆。”

本家侄儿子即刻兔子样往回跑。

那几个也跟在本家侄儿子后面疾走。

本家侄儿子跑到宏叔家,见宏婶还坐在堂屋边长一声短一声地骂。地上已没得了宏婆。本家侄儿子汹汹地吼道:“紧骂。我宏叔都死了!”

宏婶一听,即刻停止了咒骂。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本家侄儿子。

本家侄儿子又快步走到宏爹宏婆的房门口,打着哭腔说:“宏爹,宏婆,宏叔宏叔···”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宏婆“哇”的一声“儿啊儿啊”哭开了。

宏爹虽正在受着煎熬,却并没有糊涂,宏爹一听也“啊啊”地啊起来了。

······

唉,这家务事啊。

2004年3月1日初稿

2008年10月31日又稿

于薇湖水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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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清官难断是家务事,
柴米油盐,锅碗瓢盆,
道不清的恩怨,扯不完的经!
同在屋檐下,为何处处戈矛森森?
恩断义绝时,哪里还有血脉亲情?
这人呐……
文风朴实,故事耐人寻味!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2]个
饥渴的骆驼-评论

朋友,注意省略号为……(按Shift+6)at:2008年11月08日 晚上8:42

沙湖奎星阁-回复谢谢朋友的一惯关注! at:2008年11月08日 晚上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