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百里的山路挣扎着从山沟里钻出来,在这里漂亮的转了个身,径直钻进了宽不过两丈,幽暗冷森的峡谷,两岸高峻的土崖上,长满森森古柏,太阳光照到这里就悄悄拐弯溜掉了,峡谷里终年阴森可怖,在故乡还有狼迹的年代,周围山村常有孩子被狼伤害的事件发生,这里更是一条红色警戒线,太阳还没有落山,大人们便满村呼唤着各家的孩子回家,生怕有谁被狼叼去,间或有谁寻不见了,第一反应肯定先是到这阴森森的峡谷去找。陌生人一走进这峡谷,行不过百米必然毛骨涑然,因为峡谷里的风总是冷飕飕的,带着哨音,“呜唔,哇”,峡谷里的光线总是幽暗的,绰绰影影,似有鬼魅,间或有野兔从路边草丛中窜出,带着罕见的红毛大耳,瞪着血红的眼睛先盯你半晌,才转身从小路飞上谷崖,直看得你目瞪口呆……
峡谷南端,也就是山路的转身处,孤零零一座高高凸起的土台上,座南向北有一座破旧的观音庙,庙门正对着幽深的峡谷,整日烟雾缭绕,香客如织,给这古朴冷清的山村平添几分人气和灵气,也给幽静的峡谷增添了几分神秘。峡谷的北边,山路攀升到了最高点,突兀的出现了一座学校,大约十多亩大的一片平地,座落着三座不大但却整洁的教室,院子里花草溢彩,静谧祥和,校门不高大,沐浴着峡谷涌来的阵阵和风,倒也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站在校门前极目远眺,但见眼前三面环山,雾霭翻绕,除了连绵不断的山峦沟壑,竟连一点人迹也看不到,要不是远近不断有轻烟袅袅升起,远山有羊群像白色的云彩缓缓飘过,真让人疑心是否进入了仙界。
要进入村子,就必须回到那座观音庙,缠绕着整座山头,向西呈环状转个半圆,分上中下三个层次分布着还算整齐的庄户,而要看清村子全貌,又必须站到距此十多里地的南山的顶上,举目平视,但见蘋果核桃柿子诸多果树簇拥的山峦上,座落着一排排整齐有致的村落,而那条南北穿过村落的峡谷,是进出村子的唯一通道。
这地方叫太峪岭,六十多户人家,在这渭北浅山区也算个大村了,这进出村落必经的神秘峡谷,老人们称它老胡同。
从第一天背上书包起,就与这老胡同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是最难上学的年代,小学上了六年,学校移了三次,移来移去,却总在这老胡同沿线徘徊,冬去春至,寒来暑往,夏日里荫凉的享用,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一点点消磨着稚嫩的年轮,一个时代,就在这老胡同里开始,又蜿延伸向那遥远天边,陪伴着暮去朝来,日出日落。
第一次,在距离村落最近老校址读书,与后面两所小学相比,地处老胡同最低处。所谓的教室,其实是两孔土窑,但那里却是最受人尊重的地方。那位总穿着整齐制服,修着分头,英俊潇洒的田老师,被太峪岭的人们神灵一样敬重。田老师文化高,人缘好,尽管那些家长们为了孩子学好,不断对他放话:孩子交给你,该打该骂别随你了。可是田老师从不打骂学生,连吓唬的时候也绝少,说也怪,那些野惯了的淘气精就认他,轻轻说一句就都乖下来,换了个人一般。当然个中也有缘故,那时吃的是官饭,有学生的人家一日三餐齐家排门轮,家家都争着做好饭,生怕得罪了先生误了自家孩子,自然也免不了向老师了解孩子的情况。太峪岭虽穷,却是个文化底蕴很深厚的地方,历史上出过的贡生,举人,秀才不下十数个,因而学风自然是浓的,只是因为那年月太穷,男人普遍穿着自家煮黑的老布衫,腰里缠着皱皱巴巴白布带,三四十岁便在生活的重压下显得憔悴,女人则穿着古老的斜襟布衣,打着布扣,和男人一起在困境中挣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钱,首先送孩子上学,总不停的用先人的辉煌教化他们,也潜移默化的在这些野孩子心种下了威压,最终转化为对田老师的尊重与顺从,一个个渐渐地有了人形。短短一年时间,都能像模像样的写出字来,有的居然帮妈妈记起了花费流水账,三年过后,算盘毛笔字人人能来几下子,竟有几个胆大的给人家写起春联,敲着梆子唱唱咧咧在村上演起节目来了……
这里人吃午饭喜欢端着大老碗在门前瞎吹,当地土话叫谝,又谓之曰老碗会,天上地下,国内国外,无边无沿的谝,但谝的最多的还是自家的混小子怎么怎么出息,怎么替自己写字,记帐,打算盘,甚至被他姑家姨家舅家请去算账,写信,做文章,顺便少不了誇田老师,这人文化高,有能耐,能遇上这样的老师是村上的福气,可以感觉到,在人们内心深处,都对孩子存着深切的期望,希冀他们比自己出息,长大能从这老胡同走出去,越远越好。
忽然有一天,学校来了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孩子,神气十足的当着全校学生念了某造反军的一份“勒令”,停课闹革命了。田老师顺着他们讲了几句话,悄悄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学校门就锁上了,再不久又划成了庄基被人彻底的占领了。一群刚被教化的孩子重归山野,虽被家人管着不能出去“革命”,却将山村搞得乱成一锅粥,今天张家的瓜园被偷了,明天李家的柴垛着火了,后天又将王家孩子打破了头……家长们着急了:这还了得,这样下去不都成土匪了?于是互相串通数日,竟由生产队出面,在老胡同中间朝东向阳的高崖下挖出两孔土窑,七拼八凑整出几十张桌凳,再次一群闹哄哄的野孩子收进牢笼。
这是一块虽简陋但却颇有灵气的校址,地处老胡同中段,座西向东,面对唯一通向大山的一条更大的峡谷,早晨第一缕阳光总是先到达这里,和两边阴森森的老胡同相映衬,更显得祥和温馨。一年到头,晨曦暮霭与阳光细雨纷扰着低沉于村落之下的峡谷,散发出一股迷离朦胧的气息,那翠绿的果园,成熟的谷禾,蜿蜒的小路……这是山村人祖辈赖以生存的富庶之地,可是他们偏偏总感觉为贫困所扰,而这贫困绝不仅仅是物质的,因此他们便将深深的希望寄托于孩子们,尽管这希望总是与失望相伴。
新任李老师是本村人,原在外乡一所中学任教,因所在学校停课回家来避乱,想不到又被乡亲们委此大任,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他内心也是乐意的,只是这动荡的局势,到处一片乱糟糟的,谁也搞不清在闹啥名堂,看着也心烦,趁此机会为乡里子弟教点学问也好,一来自幼出门,和村里联系甚少,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总是孤单单,生巴巴的,显得不融洽,他许久想有机会回村多住一段,和乡亲们联络联络感情,这正是个难得的机会;二来当了十几年优秀教师,猛不丁歇下来实在难受,加之内心有那么多想不通,好坏有点事干也免得憋出病来,只是校舍太简陋了,没有校园,一切全在野外,因陋就简,领着孩子们干了一周,所有场所居然一应俱全了,每天清早在观音庙前集合,随着哨音在老胡同跑两个来回,那气氛比在老学校更让太峪岭人兴奋,加上他严谨老到的教学方法,行之有效的管理手段,比起热情活跃的田老师则另是一番景象,一时间一群祸害乡里的活土匪纷纷变乖了,懂事了,山村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老碗会上热议话题又回到了李老师身上……
那是一个无奈的年月,因而诸多事情都有着太多的无奈。
不到一年时间,学校逼迫解散了,原因是李老师原所在学校勒令他回去接受批判,罪名是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铁杆,回家任教也成了一大罪状。忽然有人敲着锣鼓,排着长队来村上搜集他的罪证,并动员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去他们学校揭发批判,朴实厚道的太峪岭人不昧良心,没有人说李老师不好,更没有人去揭发批判,那伙人看着闹腾不出名堂,便没趣的打着红旗喊着口号走了。
昔日做教室的两孔窑洞被贴上了封条,仿佛两只大大的眼睛,别人活生生地蒙上,尽管对面那条更大的峡谷里阳光明媚,水果农作物遍布谷腹,可是,这两只寄托着全村人最殷切期望的眼睛却失去了光芒,老胡同的风仍在凄厉的刮着,仿佛一个失明的老人在低低哭泣。
第三次上小学时,已是该毕业的六年级了,人们盲无目的的闹腾了几年,渐渐的没趣了,大概也累了,有的人也闹出了一点事业,一切又慢慢恢复平静。李老师回来了,眼睛深陷,鬓发灰白,这次是他主动找到村干部,要求复课开学,他下放回村了。这次大队出面,在老胡同制高处修了一所宽大平展的学校,各村筹集木材砖瓦,一个多月盖了两座教室,置齐了桌凳,公社又调来了两个老师,更令太峪岭人欣喜的是田老师也调回来了,受了几年凄惶的孩子们顷刻又成了学生,冷清了许久的老胡同又恢复了昔日的喧嚣。
有几次放学回家,孩子们发现李老师在老胡同中段站着,看着那两孔已废旧的窑洞,眼里散发着异样的神情。还有几次黄昏,孩子们发现田老师在那已住满人家的老校址附近漫步,那昔日总梳的整齐的分头也显得凌乱。而只有当他俩肩并肩从山村出来,经过观音庙步入老胡同时,脚步却走的格外有力。
老胡同的风依旧凄厉,冬日里依旧积雪逾尺,寒风刺骨,行人步履艰难;夏日里依旧和风习习,荫凉宜人,令人流连忘返;还有春的荒凉,秋的孤漠……但山村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没有畏避,没有眷恋,每天孜孜以求,匆匆以行,踏着两位先驱坚实的脚印,反反复复将这古老的胡同丈量,也许这人生的第一步他们走得太久了,可是谁说这太久不也是一笔财富?
在一个秋实丰硕的季节,一群山里孩子终于从那古老的胡同走出来了,那个曾经荒凉可怖的地方,记载了他们淘气懒散的年代,还似在昨天。而当它逐渐变得熟悉亲切时,他们却渐行渐远,恍如隔世。虽然随着现代文明之风的沐浴,这里的后生们早已远远超越了他们的先祖,研究生大学生辈出不穷,可是老辈还总是因那远古的记载为荣,不时冒出那些秀才贡生的陈年故事,作为教化子孙的精神食粮。
而那些在这老胡同里念了三个小学的一代人,更是感触良深,那漫漫修远的路程,这白驹过隙的一瞬,当历尽人生艰辛之后,华发早生,逐渐感觉到了名利的恬淡,浮华的凋零,那得意的时日早已化作无谓的过眼烟云,连想想也感觉无味,唯独那故乡的老胡同,以及童年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却总是时时想起,每每伤怀。近日听说要开发故乡的峡谷,作为自然景区加以保护,不知老胡同是否在开发之列,他们都盼望有谁能组织起当年那批同仁尽尽绵薄之力,也算对已经长满老茧的心灵的慰籍,对这老胡同以及逝去的先贤们的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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