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论坛上看到一位理工科背景的网友写的贴子,他的贴子讨论的是名曲《彩云追月》。这个网友是个较真、爱钻牛角尖的人,整个帖子的指导思想是建立在科学的分析之上。他的主要观点是:彩云追月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所谓云其实是地球的大气层,是笼罩在地球身上的一层外衣,而月球与地球属于不同星体,两者相距遥远,根本就不存在云追月的情况。按照他的表述,应该是一层厚薄不一的大气环绕在地球上,构成了大气层,我们透过大气层看到月球,形成了假相,月球围绕着地球转,于是人们误以为是彩云追月。这个帖子句句都说的是真理,是科学真相。但后面的跟贴几乎没有一句溢美之词,只有一片骂声——“脑残”、“无趣得很”、“木头脑袋”、“审美杀手”。
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说真话反而不讨好了?难道大众习惯在谎言中生活吗?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为什么真相还令人反感?可以用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第29则的一段话来解释:七夕,牛郎、织女双星渡河,此不过“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之类,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耳。近见蒋苕生作诗,力辨其诬,殊觉无谓。尝调之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袁枚是个非常聪明有灵性的诗人,他深知人文与科学思维方式的不同,对那些动辄以实求之、自诩为有科学精神的作法大为不满,因为这样的解读,实为“解毒”,将艺术之美进行了阉割,使人顿觉索然无味。宋代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过一句话:“大抵读诗须胸次玲珑活络。”也是反对事事对号入座,执真于艺术作品是否“真实”的偏执做法。作为文学艺术,在语言、音符、色彩等艺术要素的组合下,只要能表情达意,能让受众觉得美,能为人们捧上一碗心灵鸡汤,这就够了,因为读者在作品中得到了温暖与感动,那一颗颗在尘世间奔竞的灵魂得以片刻的憩息,甚至净化和升华。这就是人文作品的功用。但是面对作品,有人不是从直观体验与情绪感受出发,而要执着于科学解读,虽然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但却破坏了美好的情调,使人扫兴,说了很多“煞风景”的话,比如前面提到的这位网友。再比如,好莱坞有一部经典的爱情片《人鬼情未了》,其故事大意是:山姆与未婚妻莫莉搬进了由朋友卡尔帮忙换来的一套漂亮公寓,年轻的银行职员山姆与未婚妻莫莉相爱至深。一天晚上他们看戏归来时,却受到了歹徒的抢劫。在搏斗中山姆中枪身亡,莫莉悲痛欲绝。而山姆变成了一个幽灵。他很快就发现原来是朋友卡尔竟然是导致他死亡的主谋。为了窃取银行里的巨款,他想要获得山姆所掌握的密码。如今他又对莫莉展开了追求。山姆渐渐地学会了如何使用力量。他常常游荡于莫莉的周围,时刻保护着她,但却无法交流。为了制止卡尔,他找到了一位能与幽灵沟通的灵媒奥塔,并通过她与莫莉取得联系。起初莫莉并不相信。但事实终于使她感受到了山姆的存在。然而深深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法直接接触和交流。为了保护莫莉,惩罚凶手,山姆对卡尔展开了报复。他取出了被卡尔窃取的巨款,并且使卡尔的几个手下遭到了报应。气急败坏的卡尔想要伤害莫莉。幸亏奥塔和山姆及时赶到。面对充满了仇恨的幽灵,卡尔终于自取灭亡。完成了心愿的山姆终即将前往天堂。在消失之前,莫莉终于见到了显出身形的山姆。这是一部20世纪90年代初风靡全球、赚尽影迷眼泪的经典爱情片《人鬼情未了》(ghost),从故事结构上来看,《人鬼情未了》讲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死别离的爱情故事,但编导却能够别出心栽,将故事的发展设置在一个独特的边缘地带——阴阳界之间。因而这又成为一部鬼片、一部幻想片。男女主人公苦苦相爱,但终因阴阳陌路不能相见互吐衷情。影片正是借鬼魂幽灵产生了一系列的悬念和曲折离奇的情节,观众沉浸在虚幻与真实之中,时而欢乐,时而忧伤,时而为正义所鼓舞,最终被主人公生死不渝的爱情所感动。可是如果就在你为沉浸在美好的情感体验之中,为主人公真挚的情感而动容之时,若有人在你耳边说上一句:“无稽之谈,这世界哪里有鬼?”,岂不是大煞风景?(播放《unchained melody》)
作为无神论者,我们当然不认为这世界有鬼魂的存在,这是一种典型的科学思维,但科学思维在欣赏影片时不起作用,因为在欣赏影片的过程中,我们关注的是主人公生死相隔的真情以及生离死别后如何有效沟通情感的问题,这却是一种典型的人文思维。影片勾起我们内心沉睡的善良情感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我们也并不在乎世界上是否在鬼魂这一类科学与哲学问题。换句话说,即使鬼魂并不存在,我们也不会觉得这部影片荒诞无聊,因为它关注普通人的心灵与情感,与万千观众产生了共鸣。同样的道理,为什么《聊斋志异》中尽是谈狐说鬼的故事,但聪明的读者却不会斥其为愚昧、迷信。
说到对待情感的态度,世人的态度大约可以分为四种,扩而言之,这四种方式也是我们把握世界的主要态度。试以对待爱情的态度为例,分别进行阐述:
一种态度是宗教的态度,禁欲是宗教的永恒主题,世界三大宗教只有伊斯教不太主张禁欲,但苏菲派兴起之后情况就不太一样了。佛教宣扬四大皆空,视妻子儿女为人生枷锁,视儿女欢笑为鬼哭狼嚎,得道高僧甚至还宣称,如果你看到一位美女,她不是美女,而是一堆骷髅而已,基督教的《圣经》也宣扬人类的开始就是一种原罪,这种原罪从亚当与夏娃那里就开始了,所以基督教宣扬远离女色,永不结婚的禁欲主义。
另一种态度是经济学的态度,事实上,爱情与婚姻在历经人世沧桑或者是稍微世故的长者们眼中,多多少少是一种投资行为,所以在中国历史上,总会出现政治联姻这种作法,其实在日本、与古代欧洲也存在这种现象。就是在今天,基于门第、出身、经济状况等因素也困挠着爱情与婚姻,人们在爱情或婚姻的过程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双方的地位与财产进行对比,以确定双者是否般配。前些年有报纸报道一博士生娶了一位打工妹,这个故事之所以成为新闻,是因为按照人们的经济学观点,一个博士应该娶一个受到良好教育、有正式职业、稳定收入的女士,娶打工妹的傻冒行为才成为街谈巷议的焦点。一位诗人在爱情未果后痛定思痛,写下两句诗: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是农村与城市的距离。这两句诗反映的是恰恰是经济学眼中的爱情。
第三种态度是人文的态度。作家们站在尊重人性的立场,从人权观念出发,批判了宗教说教和道学言论的虚伪。宗教认为真正的幸福在来世的天国,人世间的一切应该唾弃。但人文学者却说,天国不在来世,就是我们生活的现世。在西方文艺界,自文艺复兴以来,作家们将火力持续对准了僧侣阶层与神职人员,一次又一次嘲笑他们的伪善与荒唐。大家翻翻薄伽丘的《十日谈》,从头到尾都是人性解放的篇章,再如莫里哀《伪君子》中的达尔杜弗,其实是伪装圣洁的教会骗子,只是将商人奥尔贡蒙在鼓里,奉之若神明,但就是这样一个圣人,却图谋勾引奥尔贡的妻子并夺取其家财。真是阳为道学,阴为富贵,满口仁义,行若狗彘。在当代中国,要说将爱情的圣洁刻画到极致又将禁欲的反人性批判到了极致的要数金庸。他笔下的杨过与小女龙、萧峰与阿朱、张无忌与赵敏、令狐冲与任盈盈等人的爱情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对于反人性,金庸先生有个经典寓言,《天龙八部》中有一出描写少林武林大会,一向以为自已是无父无母,殊不知生父竟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师,生母却是四大恶人之二“无恶不作”叶二娘。叶二娘倒也罢了,德高望重、功德圆满、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少林寺方丈却原来摆脱不了情感的纠缠。金庸这一笔也够损的,其效果丝毫不亚于鲁迅的投枪与匕首,这种写法对于人心灵的震撼也不亚于引发一场地震。人类的美好是因为人类有情感,承认并尊重这种情感是作家们反反复复叙述的主题,因为这份情感,白娘子宁可失去成仙的机会,也要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因为这份情感,所以舒婷说: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第四种态度是科学的态度。外国的科学家告诉我们,爱情是一种化学物质,无论多么强烈,都会在9-18个月里消失。还有科学家指出,主管爱情的右脑中的一个神经中枢,他建议外科医生对这个神经中枢进行切除,这样世人就再也不会有一日不再、如隔三秋的感觉,年轻人再也不会陷入卿卿我我之中,而是一心扑在工作和学习上,到那时,一切的文学便失去了魅力,《知音》、《女友》之类专门经营情感话题的刊物也关门大吉了,什么“问世事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些美丽的诗句也没有了价值,因为人们根本没有了感情。《红楼梦》中有幅对联,“厚天高地,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对于为情所困的人类来说,切除主管情感的器官倒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人们来来往往,无喜怒哀乐,又与机器世界何异?我们也可以问问那些科学价值至上者,他是否愿意做这样的切除手术,真正剪掉一切烦恼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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