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红楼梦》，是儿时看王文娟徐玉兰主演的同名越剧电影，我记得那时硬是追着放映队连续看了好多场。王文娟演的林黛玉，那柔弱无助的眼神刻在我幼小的心灵，许多年过去，历历不忘。后来识字多了，便抱着《红楼梦》潜心阅读，渐渐对林妹妹害起了相思。

我一向认为黛玉是全书中最具有贵族气质的女子。黛玉的祖上也袭过列侯，父亲出身清贵，官居要职，母亲是公府千金。她的前世是绛珠仙子，警幻妹妹，在仙界的身份也是高贵无比。曹雪芹着意描写林妹妹的华贵气质：黛玉居住的潇湘馆，题匾叫“有凤来仪”，景色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黛玉的雅号叫潇湘妃子；曹公比喻她时，用的是西施、飞燕、比干等皇族；她坐的是湘妃竹墩，喝酒用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她冬天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身披大红羽纱白狐里大褂，腰系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何等亮丽！何等高贵！让我想起明代高启的那首著名的咏梅诗：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绝几回开。

比较宝黛，如果说宝钗是朴素高洁的寒士，黛玉就是高雅浪漫的美人。宝钗平时不戴花，不熏香，不化妆，黛玉则相反，生活中充满了小女人情调，她多病，能诗，傲慢，哪样不是贵族气质？我一直不满王扶林导演电视剧《红楼梦》时对黛玉的定位，以为林妹妹应该是个灰姑娘式的可怜受气丫头，让黛玉总是一副孝服未满的打扮，而且神情寒酸，比邢岫烟强不了多少。也许是考虑到黛玉必须淡装素裹才显出风骨，却忘了湘云说的是真名士自风流。

黛玉聪颖敏捷，入贾府时不到9岁，但已读完《四书》。其实她跟着贾雨村贾老师，也就念了一年书，而且还断断续续：母亲生病，她要请事假天天伺候着，母亲病殁，她痛哭病倒又请了丧假，加上平时小病不断，总之没怎么正经上课。就这样还能读完《四书》，真是奇迹。黛玉才冠群芳，贾老师应该功不可没，比贾代儒强的不是一星半点，更不要说现在那些误人子弟的所谓教授了，这是题外话。

黛玉有很高的天分，进贾府后与姐妹们一起读书，依然出类拔萃，她每次写诗总是“一挥而就”，或者“也不思索，只笔一挥，就有了一首”。在芦雪庵联句时，让聪慧过人的湘云认输，可见才思之敏捷。黛玉口才敏捷，反映极快，这是贾母疼她的主要原因。老太太喜欢的就是聪明能说的女孩子，比如凤姐就很得她的宠。她不喜欢“木头似的”“没嘴葫芦”的人。她讲笑话说吃了猴尿的聪明小媳妇，是明贬暗褒的手法。书中关于黛玉口才描写的地方很多（可惜多数被读者当作她刻薄耍小性的例子了），在此不赘述。仅说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宝琴做了十首怀古诗谜，大家赞好，宝钗却跳出来说关于《西厢记》和《牡丹亭》那两首，到底史书上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应该删去。黛玉马上反驳说：“宝姐姐也太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咱们虽不曾看过这些外传，不知底里，连这出戏还没听过？三岁孩子也知道。”这话立刻得到大家赞同。黛与钗都读过这些书，却心照不宣，都自称没看过，不懂，演一出配合默契的双簧。但黛玉比宝姐姐高明的地方是把知道这故事的来源推到戏上，既保全了自己的淑女名声又欣赏了好诗，两不耽误。谁说黛玉没有心计？她机灵起来比宝钗凤姐丝毫不差！后人常以晴雯之口角厉害与黛玉相比，其实差远了。晴雯遇事冲口而出，直来直去，是有勇无谋的莽撞人，实际是连小红都说不过的，经常需要麝月帮忙吵架，唯一一次聪明表现就是回王夫人话那次。而黛玉虽也有说话莽撞时，但吵架斗嘴可没输过，而且时常妙语连珠。真正能说得过她的只有慧紫鹃。

黛玉有诗才，天下皆知。她不仅写“葬花吟”“题帕三绝”等小女子伤感之作，也有“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这样潇洒自如的，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种富于哲学意味的；有“铁甲长戈死未忘”“驰城逐堑势狰狞”这样豪放的；有“盛世无饥馁，何需耕织忙”这样颂圣的，还有“尸余居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这样从容自信的。这些诗反映了她性格的不同方面，也表现了她驾驭多种题材的能力。

客观地说，黛玉的知识面不及宝钗广。宝钗的知识除了看书，更多是得益于她的商人家庭。而黛玉的知识主要是因为她的好学。书中描写在她的房间里有“满屋子的书”，猜谜行酒令时古文典故信手拈来，平时听戏也爱记诵其中的好段落，《西厢记》也看，并不拘泥于“艳曲”就不敢读，而且还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除诗歌外，她还精研佛道等哲学类书籍。对于宝玉模仿南华经写的文章马上能挑出破绽，大加讽刺。宝玉参禅，宝钗怕其沉溺其中消极厌世，无能为力时，倒是黛玉给宝玉当头棒喝“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把他拉回现实，可见黛玉不但读过有关书籍，还能灵活运用。

黛玉的才情表现在多方面。宝玉写诗时，她可以代笔，宝玉做功课时，她可以模仿笔迹代交作业。在试才题对额时，贾政称赞潇湘馆是个绝好的书房，“若能月下在此读书，也不枉生了一世”，说完用眼看宝玉，把宝玉吓得直哆嗦。可惜政老爷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宝玉喜欢的，是怡红院那样女性化的精致居所，结果把这好书房大方地让给了林妹妹。好多人认为黛玉是不支持宝玉念书的（这也是古往今来的家长们不敢要黛玉这样的儿媳妇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黛玉自己这么爱学习，怎会不支持宝玉读书？宝玉上学前她说“这一去可是要蟾宫折桂了”，虽是打趣宝玉，但也还是希望宝玉能有点出息的，否则“大家又耳根不清静了”；宝玉挨打，她也劝宝玉改正；贾政要考宝玉，她就借口身体不好，暂停诗社以免宝玉分心。在宝玉读书这件事情上，她与宝钗是一致的，宝钗劝宝玉读书，是因她认为这是宝玉唯一的出路；黛玉让宝玉把该应付的功课做好，是因为这样一来才可以和她一起玩，好好享受生活，享受爱情。

黛玉有文才，却也不是书呆子，她“每常闲了”也替大观园算算收入成本什么的，凤姐没让她帮忙管家，是因为她身体不好，万一累病了，贾母一定会埋怨自己，这让她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其实黛玉在人情世故上也颇了得，她知道打赏下人，也知道疼爱有人缘的宝琴；知道讨薛姨妈的欢心，赶着认了干妈。贾母肯定也希望黛玉嫁宝玉，但又不愿得罪薛姨妈和王夫人，所以后来听说薛姨妈疼爱黛玉，心里也特别高兴。薛姨妈其实是个老实人（要不怎么会受夏金桂的气？），与王夫人不同。黛玉看出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又是个油盐不浸的老顽固，所以从不在她跟前撒娇，而是曲线救国，走她妹妹的路线，让敌军自己先手软。她可不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的沉默羔羊。后人总说黛玉单纯，中了薛家母女的圈套。试想以黛玉之“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聪明，怎么会犯这种弱智错误，又不是自幼被拐脑子受过刺激的呆香菱！而且有人讨厌黛玉的小心眼和暴脾气，其实想想也能理解，一个小姑娘父母双亡住进了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的外婆家，她只能长出一身刺来保护自己，否则还不得跟迎春一个下场？自爱自怜的心境，复杂的社会环境，加上贾母和宝玉的溺爱造就了黛玉的怪癖个性。她自己可能也能认识到这个弱点，事实上，在经过与宝姐姐的恳谈后，已经很少再有她耍小性的情况了。

黛玉爱学习，但并不迂腐，她对于知识的掌握能融会贯通，善加利用。她本来对宝钗有成见，但听了她一番对于读书有用无用的妙论后立刻就摒弃了以往的成见，从善如流，决心不被那些杂书移了性情。相比之下，宝钗就拘泥了些，她不论何时都要宣传一番她的淑女闺训。虽是她那样识趣的人，还是忍不住时常劝宝玉读书，告诫姐妹们守本份。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东西的正确性可行性。在与湘云拟菊花诗题目前，先说一篇女工针黹才是你我本分，然后再兴高采烈地与湘云讨论；看黛玉的《五美吟》前也说一遍，然后再大赞黛玉的诗写得好。有人说她口是心非，其实是冤枉了她，她是真的相信那些理论的。但因为她本身的气质才华又不可能完全成为象李纨那样的槁木死灰，所以要先背一遍闺训，心理得到安慰，踏实了，才去玩。有点象和尚喝水前先要念经超度一下水中细菌，然后再喝。宝钗这样做有时难免会煞风景，给人家泼冷水，所以香菱更愿意舍近求远找黛玉学诗，可能也是受不了她的夫子气吧？而黛玉则对任何思想都是去粗取精，转化一下再为己所用，就象她对宝琴的诗的态度一样。黛玉对人的看法也不随众，对北静王就敢骂“臭男人”，对老太太喜欢的刘老老也讥讽为“母蝗虫”，妙玉是人人都厌其孤僻，但妙玉能请宝钗和她一起喝茶，说明她和处处与人为善的宝姐姐一样，都与妙玉保持了不错的关系，能欣赏到妙玉的独到之处，而且以她的脾气，挨了妙玉的奚落却默默地忍了，确实难得。

黛玉是个自尊自重的女子，比宝钗并无不及。如果说宝钗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温柔妩媚，黛玉就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冷傲清高。虽然她也处于青春期，有思春的时候，但她写的缠绵之词多被自己烧掉，偶尔伸懒腰念句“情思睡昏昏”也是在以为无人听见的情况下。她知道自己爱上宝玉是不合体统的，心里其实非常害羞也非常有负罪感，对宝玉不断地发脾气就是这种矛盾心理的表现。她爱宝玉，怕人知道就装作小性儿，他怕宝玉知道了她的爱情反而看轻她，玩弄和辜负她(以宝玉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这是很有可能的)，所以宝玉每次用《西厢记》里的艳词逗她，她都真的很生气，又哭又闹。她小时候跟宝玉在床上午睡调笑，长大后就不这样了，宝玉给她擦泪她就骂他要死，不该动手动脚的，还嘱咐紫鹃等丫环跟宝玉说话也要放尊重。可真到宝玉向她倾诉肺腑深情的时候，她却又羞涩地回避了(到底是大家闺秀)。正因为此，当宝钗劝她看书说话要谨慎时，她马上就接受了宝钗的意见，因为她本质上也是个特别自重的贵族淑女，并不象好多人想的那么叛逆。

黛玉是个极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如果要我选择过《红楼梦》其中一个人物的生活方式，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黛玉。她不象宝钗那样克己朴素，她是该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决不拘束自己，也不象李纨和妙玉那样被迫过清心寡欲的生活，不象湘云要回家做家务到半夜，不象探春凤姐要承担起管家责任，不象迎春惜春那样平庸无闻。宝玉虽好，到底有他爸管束，而黛玉所有的只是外祖母的溺爱，何等的放松与幸福！（当然黛玉也发愁，主要是感叹身世和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此外也知道与宝玉难成佳偶，这更说明她可不是没事找事，无病呻吟）书里写到黛玉时，好象不是玩就是闲逛，偶尔做次针线，裁个衣服绣个荷包，也是出于兴趣或是送给表哥。她身体那么不好，可集体活动她哪次也没落下，一方面是她人缘也不错，另一方面也是大家欣赏她的才华和情趣，觉得少了她的活动未免无味。她住的潇湘馆是大观园里最幽静的地方，有绿竹，有芭焦，有梨花，白天，任沁芳溪从脚下流过，夜晚，看月影移墙听竹梢风动。秋天，和姐妹们结海棠社，菊花社，开螃蟹宴，钓鱼赏桂花，也可以约好友到幽静的凹晶馆赏月听远处的笛声；冬天，可边吃烤肉赏雪梅花边联句，在室内赏水仙，解九连环，过元宵节可以听戏，听书听音乐；春天，过生日，过芒种节，葬花，放风筝，咏桃花和柳絮，还可以照顾燕子（她叮嘱紫鹃看大燕子捉食回来再放下湘帘，用石狮倚住，有趣！）她的大多数诗都是在春天写的；夏天可能是活动较少的，如果不去清虚观打醮听戏，就睡个懒洋洋的午觉，醒来喝杯凤姐姐送来的新茶，要是中暑就喝香薷饮，然后可以静静坐在月洞窗下看书或者逗鹦鹉说话，真是妙极！

黛玉不但善于享受生活，而且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春花秋月，样样都在她眼中不曾错过。能玩的人往往是有品位的人，她给凸碧山庄和凹晶馆起名，用数凹晶馆水廊的柱子决定做诗的韵律等，这都说明她不但能玩而且玩得别出心裁，难怪湘云虽跟她吵闹但总马上和好，虽赞宝姐姐待人好，可更多是愿意跟黛玉一起玩，因为林姐姐实在是太可人了！黛玉善于找乐子，而且很幽默，经常跟宝钗合说个相声什么的，与湘云可并称大观园的两大开心果，不过湘云的开心果作用总需要用肢体语言达成，比黛玉就逊色了些。

说不尽黛玉的美黛玉的慧黛玉的好，比较书中的女性，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等等，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相对完美的人物，我想也只有黛玉了。

黛玉是曹雪芹留给无数人的一个梦，一个哀婉凄伤的梦。前不久，央视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英年早逝，我听到这样的说法：陈晓旭因为太入戏了，结果自己成了林妹妹。我敢说不可能有人超越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因为陈晓旭是用自己的生命演绎林妹妹。

晓旭走了，却引发了新一轮的红楼和黛玉热。作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经典名著，林黛玉是《红楼梦》的灵魂人物，也是古今中外文学画廊中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多少人爱她，怜她。有人处皆说黛玉。

谁最喜爱林妹妹？不是贾宝玉，不是曹雪芹，是陈晓旭，是天下喜欢黛玉的读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