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看了一组照片，说奥运期间，重庆某饭店上百名女职员扮成红卫兵装束，在大街上，手举中国国旗和北京奥运旗，载歌载舞，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众多路人围观高喊万岁，煞是热闹，成了当地喜迎奥运的保留节目。

这段节目是否达到了喜迎奥运的目的，咱不知道，只是对个人来说，至少让人想起了那个疯狂暴力的年代，倒很像一段为四十年前的历史招魂的鬼幡。闲来无事，翻出余华的《兄弟》和一套短篇小说集，一段并不久远的历史，再次映照在昏暗夜晚里的一小片日光灯的闪烁不定的灯影下。

人性是什么？咱不能给出一个严格的定义，因为那是专家学者的事。就俗人的理解，所谓人性似乎就是人之所以异于动物的本性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不是动物。可在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下，二者还真没多大区别。

在下列这些情景里，你是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的：通过茅坑看见的女人的白屁股，被打脱臼了的啷当着的胳膊，在人体上练功被打散了的一根根木棍，被木棍捅进人的肚子里后流出的一地鲜血，对学龄前儿童不时飞来的扫荡腿，在大街上被强行剪发以至割破动脉冒出的两米高的血柱，被钉在自己头颅里的两寸长的铁钉，煽在地主婆脸上几记耳光的响亮的回声，还有满街舞动的红旗和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

在这里，受虐者和肆虐者，并非有深仇大恨，甚至素未谋面，无怨无仇。可手段却如此的残忍。如果说是阶级仇恨，可多少人从来就没见过真正的地主，也从来没有受过一点压迫和剥削。但是，在一种理论的蛊惑下，在一个人的鼓动下，千万人忽然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动物的狂热，这种狂热掩盖了人的秉性，恢复了动物的本能。

从科学的意义上，人这种玩意，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动物。免不了动物的本性，也是整个食物链里的一员，做为人，作为动物，甚至做为肉体，都很正常，并在一定条件下互换。

当然，仔细寻找，似乎还能找到一缕微弱的呻吟着的人性的残渣：一个背着从粪坑里捞出的尸体的影子，一张笑脸闪现但来不及看到的全家福，一碗葬礼后施舍的豆腐饭，两个价值“会有好报”的肉包子。……

如果仔细核算人性的价值也相当准确。那价值就是56碗三鲜面外加一辆板车，一架躺椅，一个阳伞一天的使用费。

小说毕竟是小说，这些也许是虚构的。可现实就那样赤luo裸的摆在世人面前，不容你有任何怀疑：

邓拓写下的《伟大的空话》，成了他最后的遗言。彭德怀用一封《万言书》里满腔的真诚，成就了自己反党集团头领的头衔。老舍用一池碧蓝的湖水，证实了自己作为人的生命的清白。吴晗至死也感叹当今比不过海瑞的年代，只能到地下再去分辨。……疾风劲草，不肯弯曲的只能被烧焦。所有这些，难道只是一句“十年动乱”就“一洗了之”了吗？

好报也许会有吧，否则还靠什么生活下去呢？余华说西方用四百年才完成的进化，在中国40年就完成了。然而，看到大街上的红卫兵，看到身边这么多活生生的现实，不禁要问，这段进化我们真的完成了吗？

也许历史总在不断螺旋前进。当长春市民张庆赌博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被羁押于第三看守所的50小时竟充满了他生命最后的凄厉。在三名警察指使4名在押人员向他实施灌盐掐睾丸等行为，导致多次昏迷后死亡的50个小时里，看守所是找不到人性的，长春是找不到人性的，吉林是找不到人性的，中国是找不到人性的。

当安徽灵璧县娄庄居委会主任支书县人大代表王涛，酒后骂了些“◎◎”、“你滚蛋”之类的国骂之后，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他国骂的宾语竟然涉及到了镇党委书记和派出所所长，更不会想到就因这几句酒后的国骂，迅速被县公、检、法、司、人大等多个部门依照法律程序认定他涉嫌“侮辱罪”，正式立案并列入网上追逃名单。从此，他成了网上逃犯，一直外逃，不敢回家。……

在深圳孙志刚最后的呐喊声里，在天门魏文华僵硬的尸体上，在刘佳挥舞着的闪光的凶器里，仿佛还在不断闪现着四十年前那刺耳的噪音。

然而他们还算是幸运的，至少在滚滚的历史长河里，留下了自己的姓名。然而又有多少人连这最后的机会都没有。在四五清明节广场上的枪声里，在六月喧嚣吵嚷的履带下，有多少冤魂在哭喊！

在淫威之下，只会盛产出屈服和顺从。当铺天盖地宣传“中国人均工资年增长18%”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了“全国人民都在高喊亩产十三万斤”的余音袅袅。当遮羞墙外凯歌高悬和谐社会到来的时刻，似乎总闪现着几千万生灵活活饿死的三年困难时期的蒙太奇。

残酷无情的棍子和皮鞭，打断了太多人的脊梁骨。飞黄腾达的顶戴花翎，压弯了少数人的腰杆。在这样的时刻，不要奢谈什么人的尊严，不要妄想什么人性向善，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像人一样的死去，要么你像牲口一样的活着。

重庆那群正在跳舞的女孩大概不知道，就在同一座城市里不远的角落里，至今还存留着一片阴森残破的“红卫兵墓园”，那里躺着一百多位与她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也曾经腰扎皮带、伸臂踢腿，神采飞扬。

可总会有人记得的。因为你毕竟是进化了几亿年的高级动物。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学着用在自己的头脑想事情，也许这是上帝造人的时候，就赋予给你的绝对权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