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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棵李子树,程云逸家有二十多棵李子树。我家这棵本来也是幺婆栽的,但它在大堂屋正对出去稍稍偏东一些,幺婆就在我出生那天送给我了。其实送不送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每年结出的无数李子,谁都没有想到拿去卖几个钱,都由我们两家人和刘家湾的更多人吃了。每年春天李花大盛的时节,尽管我和程云逸常常沉醉在花海中,刘明益却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只是希望它们早日变成黄澄澄的李子。我一直都想搞清楚,幺婆和白果树的关系极深,为何她只种李子树,却不种白果;而且临终前还说,大白果该砍时就砍,李子树却万万要保全。那天老道要走的时候,我曾问他,他说李子树也许意味着一个女人,或者其他,总之幺婆的话必有玄机,你们好好保全就是。
幺婆去后不久,村子下过一场暴雨,是在晚上下的,当时雷雨交加,雷电一次比一次猛烈,好像每一次都是冲着白果树而去。屋后有山洪暴发,从西头的山沟倾泻而下,咆哮如雷。次日雨过天晴,大家都跑出去看白果,才发现三棵树只剩下左右两棵,中间那棵不翼而飞。人们骇异之至,最后一致定论,此树可能即将修成白果树精,因此遭遇天打雷劈,竟至被整个儿焚毁。因为人们都看到了残留一地的黑灰,以及被烧成一截焦炭的白果树桩。程幺爸说:“不知剩下两棵,将来会不会落得同样下场?”马升和说:“如果它们也被烧掉,我们就什么也没得到。”石仁算说:“我昨晚卜过一卦,留下这两棵白果很不吉祥。”程幺爸是会计,马升和是村长,石仁算先前作过会计,现在专职干他看风水、找坟地及降鬼伏魔的活计。他们三人的意见一综合,其实就是全村人的意见。最后的意见是说,将余下两棵白果砍掉,加工成薄木板子,家家户户按人头分发。
我们从此失去白果树,也就从此失去刘家湾唯一的风景。在人们都因分到一些木板而乐不可支的时候,石仁算又说:“檬桠场的龙脉,从高家岩往下就断了。因靠三棵大白果的旺盛生命力,刘家湾才出过一个秀才。只怕此后,连一个短命的秀才也出不了。”一湾男女老少听了,多在心头打定主意:女孩都不必读书,男孩能算账、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但有两对父母例外。一对是我的父母,一对是程云逸的父母。
我问程云逸:“那棵白果是真烧掉了吗?”程云逸说:“我不相信它被烧了,我宁愿相信它变成蚯蚓钻进了泥地。”刘明益笑得前俯后仰:“你比我哥还傻,居然相信白果树变蚯蚓。”我对刘明益说:“他说的没错。”刘明益说:“你和他一样傻,我才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我内心一怔,突然感觉他很可怕:如果他真有发达的一天,说不定他比谁都可恶。我对他们说:“现在不说白果了,我们来玩打仗,你们两个打我一个,谁胜了谁吃那捧烤熟的白果。”刘明益对程云逸说:“你先从他前面进攻,我再从他后面进攻。”刘明益在绕圈子的时候,程云逸已冲上来。程云逸抱住我的前腰,我则抱住他的后腰,我们正纠缠得紧的时候,刘明益扳起我一条腿,我重重摔倒在地。程云逸坐在我腿上,双手按住我的胳臂。刘明益坐在我头上,双手卡住我的脖子。刘明益的手越来越重,我挣扎无力,感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但这小子浑然不觉,还在一边加大力气,一边流着涎水想那烤熟的白果。刘明益回头对程云逸说:“再用点力,只要他一认输,我们就去吃白果。”程云逸往我这边瞅一眼,赶紧松手来揽住刘明益的腰,一把将他掼倒在地。我好不容易坐起来,喉咙像被堵死了,很久才缓过气来。刘明益大叫:“说好我们一起打他,你咋个倒打一耙!”程云逸默不作声,看我脸色到底舒活过来,也便将他放了。
刘明益趁机跑开,独个儿捧走一捧白果,躲到我们看不见的角落。三合院敞开的一面有两棵李子树,中间是一条小石板路,可以直通大堂屋门。我爬上我家这棵树,程云逸爬上他们家那棵。李子初熟,虽然还有些青涩,但已可入口。我们各摘一把在手,我说:“你将来想做什么?”他说:“像我婆那样做个好人,像我爸那样做个受人尊敬的人,像你爸那样做个能读书、能教书的人,再像我姑父那样做个能唱戏文、写祭文的人。”我说:“可是你婆体弱多病,你爸温和软弱,我爸养不活我们全家,你姑父的脾气一向火爆。”他半晌无言。我说:“其实你只学他们的长处,不管他们的短处,同样了不得。”他说:“可是对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都想学他们的长处,不学他们的短处。”他又问我:“你将来想做什么?”我大笑:“我是傻子,我看你们长大就成。”
程云逸边吃李子边往西头看,程幺妈正在田间浇灌。程云逸看着看着,突然流出泪水。我说:“你这是为何?”程云逸说:“我感觉到一种非常可怕、非常可怕的东西。比如我妈在那边浇水,我在这边吃李子。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死去,但我并不知道我已死亡,只是到了另一个地方,那边也有李子可吃,也有我妈在浇水,你我仍在李子树上说闲话。可是我妈这边却分明发现我已死去,现在她孤身一人正在痛哭;你且说说,我该咋办?”我全身一震,差点就跌下树去。他的这种说法,恰恰印证了我的许多幻觉。我每每睡下,眼前开始还黑乎乎一片,但渐渐就有了活动的人影,而且大多穿着古代的服饰,说着半文不白的怪话。有时我还能看见死去的祖母,包括刚死不久的幺婆,她们明明活在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是人面蛇身,有时候能够自由飘飞,有时候就像是有群仙环侍。我被父母视作傻子的原因之一,即在我常常说出这些话来,搞得他们莫名其妙。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但你千万不要轻易对别人讲。”程云逸笑道:“我已刚刚想清楚,不管场景怎么变幻,我始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比如只要父母在身旁,我就一定好好孝敬;如果我知道他们在别处悲苦哀泣,我也就一定找办法帮他们解脱。”我暗想:这是不是我也应该效仿的呢?但又有一个心底的声音对我说:你就是你,人各有命,你自有你的应对方式。
刘明益吃完白果,又跑到李子树下吵着要李子。他自己爬不上树来,他就要我们摘一些扔下去。我故意把脸别向一边,装着没看见他,却又夸张的大咬大嚼,气得他捡起石头就往我身上扔。不过他扔石头也扔不高,我自可高枕无忧,享受这装聋作哑的快意。我轻声对程云逸说:“你也不要理他。对这种人,总得给他一些教训才好。”刘明益又对程云逸要,程云逸刚想摇手不给,但一看刘明益就要哭出来,赶紧溜下树去给他一把,他才破涕为笑。
程幺妈在那边叫程云逸去放牛,程云逸应声而去。我也牵出自家的牛,跟程云逸同往一个大草坪,草坪的一侧有很多李子树。我暗自思忖:今天在一起放牛也非偶然,可能是我对他们的测验还没有完结。我就在心头对两头牛说:你们的本性出自天然,我就借你们的天性一用。两头牛分别对我甩个响鼻,像是默认了。我对他们说:“今天我们来玩个斗牛的游戏,我先玩给你们瞧瞧。”我走到自家的水牛前,双手轻抚它的两只角,再用额头轻触它的额头。水牛专心致志的和我对峙,做出角斗的架势却只施展一点点力气,唯恐一不小心碰伤我。
刘明益如法炮制,水牛如同对我一般对他。刘明益意犹未尽,突然转身过去,撩起衣服的后襟覆盖牛首。水牛蓦的抬头,将他高高举起。他的背部被牛角顶住,四肢凌空乱舞,嘴里发出一声声痛呼。我好不容易按下牛头,将他从牛角上取下。谁知他在升高的那一瞬,居然在疼痛难忍之际,还偷偷摘了一把李子树低垂的果子。现在他还感觉到疼痛,不过有李子吃,他也决定不计较了,还说不会把这事儿讲给父母。当然按惯例,如果由我牵头、又使他受伤的事情被父母知道,我往往难逃一顿饱打。
我问程云逸:“你还敢不敢试?”程云逸说:“有什么不敢,他起心不良,牛才这样对它。”程云逸正待顶上头去,水牛却后退几步,转身跑向远处的田梗。田梗边有别人家的庄稼,水牛明显是想去捞几嘴。这可是大事,我挨一顿打骂事小,关键是庄稼可能引起大人间的口角,而这种口角一起,往往三五年都停不下。我作势欲追,程云逸已抢先追在前边。水牛四蹄撒开,跑得飞快。程云逸也如离弦之箭,看看就要追上。程云逸想要抓住牛身后的绳子,绳子却被水牛的后蹄踏住,一下断掉一截。我正寻思怎样才能顺利抓到牛肚下的断绳,程云逸已追到和牛肩并驾齐驱的程度。他探身伸手去抓,绳子倒是抓住,但水牛的一只前蹄踏住他的手背。程云逸大叫一声,水牛陡吃一惊,立即往前一跃,不防后蹄再次踏住那只手。程云逸又叫一声,水牛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静悄悄的站定,一动也不敢动。我跑过去,使劲抱住那只牛腿往起一提,程云逸才趁机抽出那只手。手背的皮已擦破一大块,隐隐有血迹渗出,而且像被压扁了许多。我牵牛回到草坪拴定,而后拿了桑树条狠命抽打。水牛耷拉着头颅,也不抗议也不躲避,只是默默的承受。程云逸抢过树条:“是我们自己想要斗角,它有什么过错?”我说:“可你这手,冬天必定长出又红又肿的冻包。”他说:“没事儿,就算是它给我一个纪念。”
刘明益吃完一把李子,便叫我们再给他摘。我不答应,程云逸也没答应。刘明益说:“你们不摘,我自己拿锄头来挖。”他回家找来一把锄头,真个去掏李子树的根,说是将它挖倒,满树的李子几天都吃不完。程云逸说:“这是我家的树,你不可以挖。”刘明益说:“管它哪家的,只要我想吃李子,我就有的是办法。”程云逸跑过去抢锄头,两人你来我往几个来回,锄柄突然松脱,锄刃径向刘明益的赤脚划落。刘明益抱脚大哭,我母亲老远听见,飞一般赶来,一手搂起他,一手捏住那只要掉不掉的脚趾,直奔赤脚医生的家。次日母亲扬言:她也要挖掉程云逸的脚趾。程云逸接连几天躲在屋头的床角,瑟瑟发抖。我去安慰他说:“她是在吓你,哪会真挖了你?”他说:“可我挖伤刘明益,我迟早要遭报应。”我心下大奇:“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报应?”他说:“幺婆经常对我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既已行恶,怎能不遭恶报?”
尽管程云逸并没同样失掉一个脚趾,但他一直以为,他的恶报应验在李子树。因为此后五天不到,他们家的李子树就一棵接一棵倒下。两家父亲议论,是李子树到了衰朽残年,树根被虫子蛀空,早已弱不禁风。每一棵李子树倒下,都会散落一地李子,都会招来许多人分享。只剩最后一棵了,在水田边挺立,像是和我家这棵一样年轻。程幺爸说:“还好,到底留下一棵种子。”父亲却悄悄对母亲说:“我看那棵也留不下,说不定倒下时还会砸到人。”母亲说:“我赌过咒、发过誓的,当然要应验。你叫他们两兄弟,这几天千万不要过去。”
我瞅个机会对程云逸说:“不如叫你爸砍倒它,以免弄出些什么祸事。”程云逸说:“我爸不会砍它。他相信幺婆临终的话,无论怎样都要保住最后一棵。”我说:“万一它真倒了呢?”程云逸说:“那也是它的命。老道不是对你说了,一切都在命运?”我略一点头,默然而退。又有些人拥来看李子树。程幺爸说:“这棵树有祖宗保佑,无论怎样都倒不了。你们想吃李子,我到树上摘来就是。”程幺爸很快爬上树,刚想摘李子,李树却吱哑作响,而后轰然倒下。程云逸看得真切,赶紧大叫:“树往水田倒,爸您不要动!”李子树本来要往旱地倒,但它到底在空中转换一个角度,倒向水田。程幺爸果然抱紧树干不动,人虽从一两丈高处滑落,着水后却安然无恙。我也在近旁观看,只有刘明益被母亲关在厢房,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众人连连称幸,接着便各吃各的李子。我觑见程幺爸一颗没吃,只是微红了双眼走进里屋,可能是到程幺婆的灵前忏悔去了。那么,李子树究竟意味着什么,李子林的覆灭又意味着什么,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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