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季节，独处一室，书中玉颜金屋无法老让你投合得如漆似胶;涉足街头，膨胀的喧嚣不能总使你游荡得如沐春风。当时间无聊延展，疲惫和浮躁就闪入心空，登台唱戏，仅有的一点灵光淡然销隐。于是灵魂无助，似乎飘落水中，渐渐下沉，口鼻行将淹没，水中的灵魂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拼命招摇，带出一句沙哑绝望的呼喊:救命。

谁能拯救，只有自己。我突地聊发少年轻狂，幻想能在山林间迷失自己，找不着出路，那多浪漫快意！于是毅然出行，蹬着自行车，向着荒郊野外，去寻找迷途。

沿着一条水泥公路，进入一片开发区。一座座小丘，被人工中缝劈开，一条宽敞土路径自穿过，两侧暴露暗红新土，犹如航船破浪，排开成定格的浪花，拖出一条长长尾迹。我的迷途从此开始。

一条老旧马路成为新开土路的侧枝，或者说它被新路拦腰斩断，坎坷突兀，很不标准。我突发奇想，就沿它去追溯源头，这样，渐行渐远，城市的高楼已不能遥望我的踪影，车马的喧嚣已被完全过滤，一片荒野之地!我想像着也许会碰上一个撑油纸伞的姑娘，也许会遇到一伙收取买路财的悍匪，但遇到什么也没有关系。是油纸伞我就偷看一眼，收买路钱我就送他几元。

破旧马路结束于一个小坡，上面是一间民房，下面是一条小路。再往上行进，将登堂入室毫无道理，即使有油纸伞又如何，而更有可能就把我看成悍匪。于是脚下一蹬，自行车在狭窄的小路上旋动起来。

感觉骤然异样。

行人稀少，鸟雀全无。幸好山头秃露，一览无余，悍匪没有藏身之地。但心存闲适的村居气象已被什么劫掠精光。

一阵苍凉从心底陡然升起。

异乎寻常的寂静!静到没有人声、没有鸟语、没有风声，能听到空气粒子相互撞击的轧轧声响。而我的自行车触地音响如雷灌耳，刺耳多余，完全暴露我的行踪。但我还得继续前行，我是来寻找迷途的。

突然亮起一丝希望，濯濯童山侧立一棵树!

转而惊奇化为疑虑。这里荒山全然替代了整个世界，这地球上最后一棵树为什么没有被人悍然砍伐?附近的居民为什么这么狠心，要么再留下一棵，好有个守望的伙伴;要么干脆连根拔除，免得它在寒风中默默孤独?

我立刻领悟茕茕独立的意图，它不仅愿为守望这片干涸土地留尽最后一滴血泪，还有许多世间困境，等待它去完成哲理的沉思。

下地推车，翻上低矮土梁，一汪三瓣梅花叶片形的水潭呈现眼前。水层较深，好像受到三座相对山土的挤压，抬高了水面，增加了水光的蓝度和水底的神秘。有人!一个老者蹲立水边，显然是位钓翁。我去看他收获，沿潭边曲道，可不敢骑车，怕摔倒水里，人车肯定有一样无法上岸。钓翁旁边柴火毕剥作响，我问，钓鱼还须烤火?答曰“他们烧的”，显然文火也留不住同伴的耐性。我想去欣赏鱼袋，钓翁说“没有一条”。面对这种羞赧和遗憾，我慌忙替他的钓技掩饰:“冬天，能耗低，鱼不饥饿，冬眠了。”回答很巧妙:“有时钓很多。”我失望中推车朝前离去，他说“去不得”。一看果然，小路没于水中，再去就是到龙王家做客，显然我没有收到请柬。只能往上，上面的路则是围着水潭转一圈。我走到对面，窄道消失于菜农土块。脚下茅草丛生，与人齐平。土块之间落差很大，自行车推拉不动，我就把它托举起来，于是我的自行车着实练了一回轻功，在草尖上滚动，跟着我一起在茅草丛中攀上跳下。

不觉到了山顶，发觉山的另一边也有个与这对称的水潭。山顶气象开阔，好似周围大地下沉，我立足的山头缓缓上升，有种神秘缥缈感觉。由于寂寞异常，我以为独步天庭。远处的犬吠甚为分明，我猜定那是天狗吠月。脚下山顶有条小路，我尝试在天上骑着自行车潇洒一回，企图给齐天大圣弼马温瞧瞧，你的行空天马哪有我这等机械时髦!但一上车，两脚蹬空，一看，自行车链条全被茅草挂脱。我想，这定让弼马温见笑了。

不妨放下自行车，伫立高山之巅，环视大地山河，衰草连天，云海茫茫。聆听风声鹤戾，天籁低吟，云中异响。微寒的山风似乎从身体穿透而过，含混迷沉的灵魂逐渐清朗澄澈。凝眸静穆天宇，浩茫宇宙，人心不能不虔诚恭敬，微渺自失。我怅然于天地之大，人生之惑。忽想仰天长啸，以期探询生命奥秘，叩问大地本质，追讨尘世因由。

古往今来，幽幽天地，谁人能答!

痛感存活于轮回季节的末端---冬天里，触碰到不该触碰的命题。即便如这个季节，也让人捉摸不透，明明这是个收缩的时段，只见残山剩水，如同筵席的尾声，仅存残羹冷汁，偏有诗人咏叹吟唱，不为季节，只为渴望。纵然凌乱狼狈，也要自我安慰:西风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但它毕竟不是春天。被渴望的春天背后，显然是被渴望否定了的季节。而否定了的季节正在构筑我们的生命，这段生命里却只有渴望!

为此，沉睡大地的山顶，焕发的悲怆不言而喻。

放眼绝顶之上，山峦重叠如浪。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成了孔子比附人生品质的象征。山显得坚定不移，日月恒昌，那么，“敦厚淳朴，安然自足，坚毅忠诚，万古不移”看作了仁者的品性。水，流荡不息，昼夜不舍，给人愉悦，又给人无常。它通达远近，崇尚流变，反映智者的“机敏、锐进、应时、开通”等品质。然而此刻，登上山顶方知这位儒家宗师把山水界定过于明朗。这不，看这如浪奔腾的山峰，赫然显出山即是水，水即是山!

脚下山头，正是稍稍凝固的浪涛。三百万年前，此地的我一定漂浮海面之上，今天，已然涌起这么高的波浪。只因灵长类生命期太短，无法鲜明地动态感受大山涌浪的起落沉浮。孔子曾观东流之水，不知是否凭眺过大海；只闻“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说，可能眺视齐鲁平原不见山地巨浪，因此有感如斯!不能把他看得过于博学，其实两小儿辩日，他也无从剖断。

上帝眼中，山水定会演绎新的象征。地球不过一滴水珠，太阳系也只算银河偶尔绽放的一朵浪花，那么短短的一瞬，还能比附什么呢?

我稍稍侧脸，俯瞰来路，那位执著的钓翁，仍守望一潭清水，他在水边立起身，站定，引我思索。我不是感悟姜太公垂钓渭水的等待，不是咀嚼“故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让我联想的，是那位披发长啸，行吟泽畔的三闾大夫屈原。人们不忘他的绝唱《离骚》，更不忘他的忠贞爱国、忧国忧民。然而善良的人民总爱忘记一个能够阐述本质的艺术事实:一个属于楚王的女人计算出楚王来临的脚步，恶意投进屈原怀抱，然后挣扎叫屈，故意让楚王看到。一个佞臣也来见机搅浑，巧妙入微地向楚王闪烁其词，貌似遮掩实则故意进献合情入理的谗言，引得楚王怫然不悦。如何解释“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只要回答楚王真的昏聩吗，问题迎刃而解。

至少，楚王在权欲上出奇的机敏。人们也许忘记，他与屈原同宗同祖，是亲戚关系。一个企图占去女人的亲戚，极有可能占去江山;一个恃才自负的亲戚，极有可能动摇王权。那么，面对你的雄才大略，亲戚，我知道该怎么做!

历代大小封建统治者，不是从屈原身上读出为国为民的蕴涵，而是娴熟承袭楚王的机敏，他们达成默契，心照不宣:纵然你才华横溢，纵然你痴心报国，但你令我权位不稳，但你让我于心不安，滚开吧，去死吧!

于是，无论贪官污吏，无论志士仁人，一起坠入迷途。仅有一个迷途知返者陶渊明，也不得不回家种了红薯。

于是，封建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在多灾多难里负重前行，跋涉煎熬二千多年!

面对“举世混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屈大夫形象，面对不愿让世俗的污浊玷污高洁心灵的屈子身影，我陡然记起一位作者的文字:“想像一脸美髯的屈子抹一身绛红色晚霞的背影渐渐消陨在河面下，此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每个仁人志士在国难当头时的悲怆情怀。”

二千多年历史的长风依然吹送在今日的寒冬里，吹过瘦瘠的山梁，拂动枯槁的茅草，我感到大地在瑟瑟发抖!山头两旁对称的水潭如同忧郁问天的眼睛，充满浑浊的泪水。

我惧怕这忧郁的泪水浸染心灵，于是上好链条，推起自行车，偶尔在短平山道间骑上猛蹬几脚，继续寻找迷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