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极少下雨。晚上和朋友小聚,三两杯淡酒后,不期冷雨敲窗,酒后,朋友拉我去唱歌,我笑着婉拒,回途不远,索性放弃坐车,施施然雨中踽行,和偶尔的路人交臂而过,看自己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心情格外地好。
回到家里,妻儿已睡熟。不想看电视,不想上网,泡一杯绿茶,随手从书柜取一本线装书,脱衣靠在床头,便觉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可以品茗听雨,一任时光从眼前溜过,哪怕孤独也变得美丽而迷人。
这是一本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我记得认识纳兰,缘于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同样的俊才风流,同样的卓尔不群,这位号称“名士型”的武林宗师在自己剑气纵横的江湖里偏偏写就一个寂寞的影子,白衣胜雪,寂寞如烟,那孤独的箫声“瘦尽灯花又一宵”,让我一次次“欲辨已忘言”。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发疯地寻找纳兰的词作,只到后来在旧书摊捡到这本《饮水词》,才得以和这位名士才子成为心灵挚友,不知几许梦回,我在纳兰的低吟浅唱里,怅想自己变成漂泊天涯的伤心旅人。三百年来,西花园的海棠年年花开花落,浔水亭畔的红莲岁岁如绢似霞,我无法想象公子眉间的忧戚是否被风吹散。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其父明珠是武英殿大学士,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其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亦即后世所称“叶赫那拉氏”。他出身于簪缨豪门,天资秉异,落拓不羁,超逸脱俗,似乎注定一生富贵荣华,金阶玉堂,入值宫禁,平步宦海,但他却是为文字而生的人,在他在他短暂的生命里,至纯至性,苦心孤诣,将心事付与文字,留下三百多首哀婉忧伤的华丽词章,成就为清代最杰出的词人。
纳兰词最动人心魄处,是对友情爱情的吟咏
纳兰一生寂寞,他的寂寞恰恰来自于万事无缺,家世,地位,权利,才情,世人空其一生追求的容若都有,可是,他偏偏不在乎,一直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对官场的厌倦,对富贵的轻看,对仕途的不屑,使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一顾,“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悦俗之人,多为江南汉族布衣文人,如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纳兰对朋友真心真性,仗义疏财,在其住所渌水亭,纳兰和朋友诗词唱和,乐此不疲。
最有名的是纳兰和著名词人顾贞观(梁汾)的友情。
顾贞观,清初著名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无锡严绳孙有诗写他“瞳瞳晓日风城开,才是仙郎下直回。绛蜡未消封诏罢,满身清露落宫槐。”足见其在清初词坛享名之盛。他有两首写给朋友吴汉槎的《金缕曲》:
其一:“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想救。置此札,兄怀袖。”
其二:“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间、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催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幡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见之,感动于顾、吴友情之深挚,泪流满面,当即与顾贞观引为知己,并写下那首著名的《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痛饮狂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与君些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后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群须记。”
纳兰和顾贞观的友情,可窥其对朋友真挚之一斑。
在纳兰的《饮水词》里,除了歌颂友情,内容最多的是关于爱情。
1674年,纳兰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赐淑人。是年卢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三年,卢氏因产后受寒而折,纳兰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尽管后来继娶官氏,并有副室颜氏陪伴,可是亡妻的影子总也不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甚至词风为之大变,多是怀念亡妻之椎心泣血之作。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青衫湿》:“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自尽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有一首《沁园春》,自序云: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呜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若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觉后感赋长调:“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么忘。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信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堪伤。欲结绸缪,翻伤漂泊,两外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入愁乡。”
除了怀念亡妻,在《饮水词》里,还有相当的篇幅是写给一谢姓女子,那是纳兰的红颜,纳兰一生最爱之人: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情已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位谢姓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儿,值得容若如此感念?在纳兰笔下,她善弄洞箫,晓风残月下,水榭回廊边吹萧的清瘦身影,那样清澈出尘的容颜!两人同游山光湖畔,共赏风花雪月,相互倾诉,淡而深远,天真到无邪的誓约!
纳兰因为自身经历的原因,眼界不算开阔,但由于他是极为真性之人,以致词作旖旎哀婉,真情动人,尽出佳品,倍受当时及后世好评。王国维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誉其为“国初第一词手”;其词清新隽秀,哀感顽艳,颇近南唐后主。纳兰本人十分欣赏李煜,曾置评“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纳兰三十岁时,好友顾贞观为媒,纳江南才女沈宛。
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才女,著有《选梦词》,可惜天妒良缘,与纳兰只有一年好合,“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来。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丰神不减夫婿,奉倩神伤,变固其所,令人叹惋。
康熙二十四年暮春,纳兰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年仅三十一岁……
夜雨还在滴落,滴滴答答的声音仿若敲在我心上。记不清多少个这样的雨夜,一盏青灯,一壶淡茗,细细探究纳兰,读他憔悴的面容,读他忧伤的眸子,隔了重重光阴的墙,我依然读出千年漠北的凄冷和荒凉。心神俱醉,无处话凄凉,唯有双手摩挲着厚重的茧纸,抬眼茫然着窗外的雨丝,任纳兰留下的刹那光华穿越了时空,与我倾诉闲愁。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今夜与你一同听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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