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宋词全集》,在灿若星辰的众多词人中,有一个人不得不说。不管你从什么角度怎么评价,他都是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风流才子。有人说李白有其才气,苏轼有其风流。若把才气与风流淋漓展示出来,李白与苏轼也是难以望其项背。
这个人就是柳永柳三变。
我不知道改用怎样痛惜的心情去说柳永的才情,柳永的不幸,柳永的风流,柳永的沉沦。他是个屡试不中的补习生,常喝常醉的酒鬼,出没秦楼楚馆的浪子,仕途坎坷的小官,“奉旨填词”的专业词人,浪迹江湖的游客,自命不凡的“白衣卿相”,歌楼妓女的知己,放荡不羁的公子,惹怒皇帝的笨蛋,不修边幅的明星,敢恨敢爱的汉子,无室无妻的光棍……就是这样一个一生生活在社会底层,与引车卖浆者为伍,与青楼红人交好的书生,用他灿若星辰的才气普就华美的词章,他是慢词之王,他是婉约魁首,他为文字而生,他为音律而死,他用潦倒的生命铸造了一个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文章憎命达。柳永命途多舛,一生郁郁,虽然博学多才,妙解音律,少有文名,但屡试不中,只到年近半百时才赐进士出身。在官本位思想登峰造极的年代,像柳永那样出身显赫的才子当然会有政治抱负,也许上苍只是要柳永成就诗词的辉煌,而清减了他仕途的运道,当他又一次科举不第后,写了那首据说成为他沉沦原因的词《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科举制度不知曾让多少人痛不欲生,落榜之后,痛定思痛,柳永内心苦闷不堪,借词抒怀,却偏偏“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年少轻狂,换来的是仁宗皇帝龙颜大怒,御笔亲批“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自此,柳永将名字抹去,自称“奉旨填词”,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耽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走完生命的旅途。
“奉旨填词”的柳永,玩着御批的“浅斟低唱”,竟歪打正着,玩出了大名堂,玩成了词坛巨星。歌舞场的辛酸和旅途的风雨成就了柳永的不朽和宋词的辉煌,奠基了他独树一帜的悲壮人生。这是柳永的大幸,更是中国文学的大幸。后人从他的锦绣词句里,感受着柳永过人的才情: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仿佛看到江南秋色如染,烟柳画桥下水天一色,风帘翠幕里十万人家。重湖映青山,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云树绕堤沙,有兰舟催发。斜阳里,寒蝉凄切。满腔离愁的柳永正对着前来送行的两三个姑娘惜惜话别。泪眼看着泪眼,柳永低吟长诉:“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地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柳永的笔端流淌着阳光、春雨、丹青。他描绘的江南有声有色有情有韵有味,让身处江南的才子也心驰神往。柳永的心头有天真稚气,柔情似水,激情如火。平仄声里,如杜鹃啼血,如秋雨打萍,溅得宋词好婉约。
有人说柳永的词是要妙龄少女清唱才别具韵味。此言非虚。想一曲蝶恋花,经众口传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柔肠百转,千载不曾褪色分毫。仿佛见到当时春天小雨润如酥,乱花迷人眼,翩翩少年伫倚栏杆,执壶独酌,眉宇间忧愁依稀,更多是日久愈酽的痴。繁华中可会有等待的佳人,纤尘不染,姗姗而来?结局未明言。挥毫倾诉衷肠后,留下细腻空白。又不是全然无物,似乎有根细藤,牵引着令人揣测的方向,沿途是淡淡色彩,欲说还休的情致,不若男儿气概,比大家闺秀多几分烂漫,比小家碧玉添些许矜持,正是独特婉约到了极致。
《戚氏》里,柳三变一变再变,把纷扰的风尘洗净,留下烟视媚行的眼神,艳丽苍凉的手势。并不清纯,缠缠绵绵只可可远观。偶然流露出游丝般的神采轩朗,却顿然埋没在易逝的时光中,惹人感叹。眼前风景:“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轻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伶仃处境:“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寂寥感叹:“哪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延迁。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对酒当歌竟流连。”现实清醒:“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何程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种种种种,交织成陷落的网,终是“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柳永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年代,卸下了祖先的长剑盔甲,与昨日的铁马金戈挥手告别,整个宋朝便沉醉在温柔暖软的风气里,一梦百年。即使金国长驱直入,种种屈从在历史上书写了痛心的一页,惊醒的亦不过是寥寥数人。西子湖畔,莺歌燕舞;汴梁城内,柳绿桃红。这时期的文人墨客,很少能免去脂粉香气。纵使豪放如稼轩,也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倦遣,更无需说儒雅风流到极致的柳三变了。
见过有人把柳永和秦观做过比较。一样的柔弱如兰,暗蕴坚忍,一样的风流倜傥,佼佼不群。如果说柳永是苦的,凉的,弥漫着寒冬的气味,那么秦少游就是甜的,暖的,散发着缕缕桂香。表面看上去,柳永的生活喧闹芜杂。他名满天下,一字千金,流连烟花之地,温香软玉,拥红倚翠。然而在虚无的盛情下,是更难填补的空虚和孤独。到最后,无怨无求,纵情声色只是太久的习惯。他的结局凄凉难堪,真正不名一文,孑然一身。漂泊经年,灵魂只剩麻木,浊酒相伴残生。而秦观,游弋于人间种种,精神上总算是充实的,偶尔感受不适意,笔走龙蛇,一吐怨结也就作罢。同写残荷,同写烟波,同写香衾罗枕,同写娥眉春风吹不展,秦观的词,看一次是扑面的俗世缩影,活色生香,柳永亦然。若再品几次,秦观的依旧,柳永的却透出幽寒,飘然,空灵。秦少游是人中之龙,翔于天际,无拘无束。柳三变是卧龙归隐,超凡脱俗,天地合鸣。秦观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却怎样也抵不了临江仙慢里一句“如许无聊”。淡淡的,却到了最敏感的地方,疼痛细微。五彩斑斓虽是好,但暗夜里总还是银月清朗更加引人注目。这月又遗憾着只那一轮,偶有灯光荧火,也不过如豆,哪敢争辉。看尽所有,柳永便越发地曲高和寡。
宋代靡靡之音的氛围可说是柳永才情的温床。纸醉金迷和与之格格不入的真正本性,在矛盾中对比鲜明。一代词人把锋利,清淡,敏锐掩饰在圆润流滑之下,偷笑所有人的不辨。真是只有他独醒。虽历经岁月长河,依旧未被发觉。对此,不知是该为他的聪慧赞叹,还是该对他生前身后始终只能领受误解而悲哀。
学而优则仕,这是古来读书人必然的追求。然而真正的文人所具有的骨气和人性,又使他们和官场格格不入。对官场自作多情,千方百计想挤进官场的文人,若不脱胎换骨地去无耻,去污浊,是很难与官人为伍,很难登上自己的理想之舟的。《与山涛绝交书》写的是文人的节气,窃看“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李白使文人蒙羞,终生效忠于朝廷,任劳任怨的杜甫最后竟死在一叶小船上,是文人的悲哀。而远离官场的柳永,虽无儿无女,却死在市民百姓和歌女们断肠的哭声中。
柳永之死,无法比之泰山鸿毛,却是难得的幸福和温馨。他死在青楼,死在歌女象牙檀板的吟唱里。真名士自风流,生生死死,沉沦的彻底。
千百年来,敢如此沉沦的惟有柳永,沉沦到如此精彩的也只有柳永。
“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这就是柳永,一个“三变”的风流才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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