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比较早,三、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有的印象还很清晰,尤其是夏日的夜晚,让我至今仍然忘不了。
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乡下,我们兄弟姊妹共有七人,我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实际上我是排在第六。那个年代,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社会上没有女子的地位。或许是因为女子早晚总要嫁出去,象泼出去的水一样,所以女的在家里是不排次序的,只有男的才排行。祠堂里的族谱、历代传下来的家谱中,也只记载男的姓名和简历;结了婚的男子,加上一行小字,注释妻子的姓氏,有官衔的,写着夫人某氏;没有官衔的,妻只写上“适某”,都不记录名字的。
湖南人的风俗习惯,称呼男小孩叫“伢子”,女孩子叫“妹子”。平常日子里,上辈人和特别亲近的人称呼我,一般都不是按照习俗叫“四伢子”,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比方说,他们与客人谈到我时,“前几天四伢子生了一场病,这两天味口都不大好”的话,或者,我做错了什么事让他们生气——特别激动时,才会冒出一句 “四伢子,你胆子也太大了,想吃“笋子炒肉”了是不是”之类的话来。“笋子炒肉”是骂小孩子的话,意思是要挨竹片打屁股,因为竹子是竹笋长大的。不过说这句话大多是警告我,恐吓我,让我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其实,“笋子炒肉”我一次也没有吃过。
家里的人以及雇请的佣人,还有周围邻居们,常常习惯叫我“老四”。也有比较生份的人,譬如不常来的佃户,有时到家里来,可能是交涉关于租田、交租子之类的事务时,见着了我,总是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躬着腰,很客气地叫我一声:“四少爷!”但我不愿意他们这样称呼,我那时年纪很小,幼稚的脑袋里谈不上什么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人人应该平等的思想觉悟,只是感到不亲切,觉得极不自然而已。
农历七月的一天,已经立过秋了,可天气仍在“三伏”的末伏之内,这正是“秋夹伏,热得哭”的时节,湖南湘潭的天气自然非常炎热。湖南的老人常说,要不热,从立秋起,必须过了二十四个“秋老虎”才行。那时, 离这个极限还差几天,天气照样的热得很。
象平时一样,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家里人把天井打扫干净,洒上些水,让热气散发走了,然后,搬出板凳、凉椅、凉床放在院中。隔不多久,一家人踏着木拖鞋,“嗒啦,嗒啦”地慢慢走向院子的中间,一个个摇着不同的蒲扇,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上面还题写着几句打油诗:“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有人来借扇,你热我也热!”这样的诗听起来显得非常小气,我不大喜欢。但也有合情合理的:“扇子扇凉风,时时在手中,你若来借扇,须问主人翁。”这是我认为最得体的诗句了。
夏天,学校都放暑假了,我的哥哥姐姐都回来了。那时人多,加上佣人共十四口人。晚饭后,每人忙完自己的事务,便仨仨俩俩先后到各自的坐位上乘凉。因为弟弟那时还在襁褓之中,由奶妈带着,我便是最小的主人了。小的自然享有特权,那唯一的凉床——两尺多宽,五尺来长,一尺多高,竹子做的小床便成了我的个人专用品。往日歇凉,总是母亲坐在凉床的顶头,我穿着短布衫和短裤躺在上面,头就枕在母亲柔软的腿上。母亲的腿作我的枕头,实在是舒适安逸,大概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枕头了!母亲轻轻地摇动着扇子为我扇凉风,还不时拍打着我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帮着赶蚊子。起初,我总是睡不着的,我已经长大了,母亲不再象以前我更小的时候给我唱催眠曲,而是给我讲故事。
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母亲身边,仰着脸望着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禁不住问母亲:星星是什么变的呀?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每个人都是天上的星星。人死了,天上的星星就会少了一颗。”我觉得很有意思:那,哪一颗星是我自己呢?于是抬起小脑袋,转来转去地找啊找,最后认定一颗最大最亮的星,——那一定是母亲,旁边还有一颗小的,——那就是我了。母亲也抬头四处张望着满天的星斗,但不是象我这样去找星星,数星星,只管自言自语地口中叨念着:“星星稀,晒死鸡,星星密,戴斗笠”。我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母亲。
月亮慢慢地偏西了,母亲俯下身子,看着我,悄悄地对我说,“不早了,还不赶快好好睡觉。”她用手摸摸我的背:“还热吗?”又加紧摇动着扇子,一阵阵凉风拂过全身,爽快极了,我轻轻地摇摇头:“不热了。”这时,我感到母亲有些不安地在晃动着腿,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你把身子抬起来,我好换换腿。”母亲费力地慢慢撑着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子,再扶着凉床坐下来,将另一个腿搁在我的头底下。我现在想起来,一定是因为我的脑袋长时间地压在她的腿上,让她的那半边腿都麻木了,才不得不轮换着歇息一下。
天上的云彩渐渐地移开去,又大又圆月亮露出来了,月亮里隐隐约约的影子,很象一棵茂密的大树,我问母亲,“月亮里有什么?”母亲也仰望着月亮:那是桂花树,吴刚在那里砍树呢!砍完这边再去砍那边,这边又长合在一起了,总也砍不完。你知道吗,月亮里还有嫦娥和小白兔,小白兔正蹲在旁边在给嫦娥捣药哩。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心里在想,一棵好好的挂花树,吴刚为什么要去砍呢,总也砍不完还要砍,好笨啊!嫦娥漂亮吗?小白兔还会捣药?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了,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母亲房里的床上,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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