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那样无望地爱过

我默默地，无望地爱着你，

有时苦于羞怯，又为嫉妒暗伤，

我爱得那么温存，那么专一；

啊，但愿别人爱你也是这样。

——普希金

高三是笼着雾的原始丛林，那里藏有丰富的故事，只是没有人能够看清楚。

也没有人能够通过回忆来温习往事，正如不能强迫自己睡下，去重做一个凄美宛转的梦。回望高三，只嗅到夏天的午后翻滚在斜阳里的灰尘的气味。仿佛高三里只有夏天，只有午后。

真的一切都忘却了，连七月的炎热都忘却了，只有那种被暴晒过的灰尘的气味留下来。夏天的午后，树叶垂下来，水泥地面惨白惨白，灰尘就凝固在空气中，怎么也不肯沉下来。夏天里的落寞萧条就由这三种景象完全展现。

一整个整个的下午，在汗流和睡意中安稳度过。放学时分，大家纷纷奔往食堂，教室里开始尘土飞扬的打扫。凳子倒过来林立于课桌之上，斜阳穿过窗户，和着腾起的灰尘，化作亦神亦幻的雾，教室变成了丛林。

我时常站在窗外走廊上观察这些。嗅着从铁制的窗棂边溢出的灰尘的气味，我凝神静气、深陷其中。偶而，戴上眼镜，还能看清扫地人脸上的汗毛，那是斜阳照射的结果。逆着光看去，汗毛一根一根幽黑粗壮，汗珠挂在上面，很久才积聚流淌。

有时候，教室里灰尘太大，我就转过身走两步，和勤奋好学的人站在一排，从三楼俯看在楼下小卖部里买简易晚餐的人们。小卖部里好像永远只卖千层饼、油酥饼、鸡蛋饼和茶叶蛋这四种熟食。当然，也卖面包和方便面。记得我们班还有人发明了直接往方便面袋子里倒水的泡面方法，一举解决了吃非桶装面需在洗碗的难题，从而全校闻名。我站在高高的三楼，看见有人从小卖部里出来，双手拎着灌满了水的方便面袋子低头走路的滑稽模样，也会微微一笑。

多半是在大家已吃完饭回到教室的时候，我下楼去买一个五毛钱的油酥饼慢慢咀嚼。我们那里的油酥饼坚硬而有韧性，很有嚼劲。事实上，我那时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很少有饥饿感，吃饭只是例行公事。那时候，我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五公斤。同寝室的人都说我瘦得像吸毒犯或者艾滋病患者。我有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卑，夏天里从来不敢穿短袖衣服。客观地说，我的胳膊跟一个十岁小孩的粗细相当。尽管如此，我和所有身高体壮的同学一样，渴望爱情。

在无数个尘土飞扬的午后，我寄身于被汗流浸透的衣服里，凝望。我看见了一个让人只看一眼就激动不已的女孩。她也和着人群在小卖部里买那四样熟食中的一种或两种。她长得无比甜美，让人一见就想去呵护，去抚摸。然而，她又甜而不腻，她举止优雅，仪态大方，她下巴微微前伸去咬手中油酥饼的样子令人心旷神怡。她是这样美，让我在一瞬间感觉仿佛心里的一块肉被人挖去了似的，开始一种绝望的疼痛。我绝望地打量自己：瘦小如一个孩子、上本科线都有危险、穷困。

很多个中午，同学们沙沙的地演算或伏在汗水淋淋的课桌上午睡，我独自一人到校园里走动。我步态僵化，缓缓地走在烈日下、树荫里，时常下意识地抚摸一棵棵皮质粗糙的水杉，就像抚摸爱人的脸庞。

自第一次注意到她，我从此便能于人群中一眼找到她。有时候就那么远远的，看见她了，闭上眼睛，任人群涌动，再猛一睁眼，又一眼看见她。然后继续，直到人群进了屋子或者拐入死角。

我从未向任何人询问她的名字。我认为这是无意义的，同时还可能会遭到耻笑。后来，在年级前十名的光荣榜上，我见到过她的照片，但没有去看名字。当时，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我往前推，要去仔仔细细地端详。我咬着牙，狠命掐自己的胳膊，没有前去。我就站在刚好看不清她名字的地方仰望，直至泪眼模糊。不过，我知道她的班级，我亲眼看见她走进去的。她们班在四楼，就在我们班正头顶上。

我从此一日三次地目送她在那一段共用的楼梯里上上下下。日子一天天过去。

五月统考的结果在考完后不到一天就出来了。我变得更加危险，离市里划的本科线还差二十分。老师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希望的。

天气越来越热。每度过一天，都是一个不小的胜利。我也开始变得渴望高考起来。只是，我依然没有用功。老师讲卷子的时候，我往往因为没有午睡而不住地点头，或者想着楼上的人，呆滞地仰望天花板。

我从来都是远远地望着她，尽管这时候心里就像有无数小爪子在乱抓乱挠。我咬破嘴唇，纹丝不动。我和她最相近的接触来自于一次邂逅。我们相遇在楼道里，她上我下。在将要擦肩而过的一刹我才发现是她，我把眼睛睁到最大看她，饱含柔情和绝望。她觉出了我的异样，抿了抿嘴角，走了。我一直扭着头，看她一步一步走上去，拐了弯。她的腿修长美妙。

日子在汗流和灰尘的卷裹中一页页掀过去，不像老师说的那么快，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慢。只是周末的考试让人头痛。有时候，在周末晚上的小考中，放下笔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总忍不住要上四楼去看看。在我们班的正头顶上，我能一眼穿过窗户，看见正在写写算算的她。她端正、优雅地坐在那儿，鹤立鸡群。她那美丽无比的样子让我痛苦不已。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热切期盼高考的到来。仿佛高考可以让人重生。我已经作好了复读的打算，已经预想到我将怎样在凝固着被暴晒过的灰尘的空气里再煎熬一年。同时，我将忘却，我将不带任何记忆地生活。

高考前一天，中午放学时学校宣布下午放假，教室将要封起来了。我意识到或许从这天起将永远见不到她了。我在楼梯口静静地等她下来，又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我远远地“送”她去了车棚，看着她跨上自行车。她优雅地坐在自行车上，连地上的影子都那么美妙。我凝聚全身的力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让一切结束吧。

可我终于忍不住跑起来。我跑着，隔着五米的距离看着她，也看那影子。我有好几次想加快步伐，跟她并排而行，可终究又没有。她出了大门，越骑越快。我开始飞快地跑了，我像参加比赛一样认真、竭尽全力。她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最后成为一个点的样子都是那么美妙动人。

我沿着街道一直跑下去，跑下去，直至浑身瘫软坐在地上。一路上，人们诧异地望着这个奔跑在烈日里的孩子。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个瘦弱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七月的正午疯狂地跑在大街上，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