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冬　雪

记得小时候，南方也下雪，关于雪，那时的记忆是片断的、模糊的。对雪的深刻而完整的印象来自于武昌念书那会儿。

武昌的雪不是李太白的雪，李太白的雪满山塞川，武昌的雪不是施耐庵的雪，施耐庵的雪压倒草料场，武昌的雪也不是老舍济南的雪，老舍的雪过于稀薄。武昌的雪厚得恰到好处，酥酥软软的，白了野，满了眼，却很少有残忍到压断枝梢。

第一场雪多半是在深夜里下。翌日清晨，白雪映窗，屋内似浸了水银似的亮汪汪。那时的睡意总会被一些学子夸张而快活的惊呼驱除干净，于是索性爬起来。窗外银装素裹，天地突兀成一座白玉雕砌的宫殿，几疑是梁羽生笔下的冰川天女的仙居。那会儿，学校就在郊区，门临远野，窗含长湖，远近的雪景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室内的人是坐不住的。

于南方人而言，比如我，四季之中当以冬雪最为美不可夺。雪域宽旷，银光照眼，天地因雪而显得更轻灵更飘逸，更冷隽出俗。虽则没有旧文人的寻梅诗意，却总是要踏踏雪的。

雪中的郊外，景致奇，情趣也就格外好了。穿过校园围墙的豁口，就到了南湖边，雪在无边的湖表冻了一块玻璃般的薄冰，湖畔的水杉林里，鸟声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薄，像浸蘸了雪水的音符，声声脆亮鲜活，在郊野上显得幽长幽长，意绪悠然，令人神往。小山之巅，高高低低错落三五雪亭；湖之滨，偃卧些小户人家，宁静而孤寂，让人想起五代悠淡虚静的雪域古画来，那境界真是佳绝的了。这时可以望见远外城市的楼群，那些方状的水泥建筑为雪所覆，宛如一组组鸣奏天乐的琴键，了无往昔呆板粗糙的线条。城市楼群的音乐美，只有冬天才会出现。

郊区人家的篱落，这时就会像情人一样，紧紧依偎，火热着呢。被雪掩藏的菜地露出一叶半枚绿色，也是品味不俗，诱人长驻。

置身莹净的雪境中，只觉得周身为洁白的灵光所环拥，呼吸到的都是天地间最原始的灵气，而俗念和胸中的浊气尽皆滤去，通体爽洁，那会儿真个不闻仙乐，已觉仙气郁郁了。

江城的雪有点奇巧，第一场开始消溶时，马上就会来第二场。那是在白天，来得轰轰烈烈，一丝丝，一枚枚，一瓣瓣，到处是莹洁的灵魂，这时候就油然想起贾岛的吟雪句来：莫是上天宫里唱，歌声飘下玉梁尘。而大地千树万树的梨花就开得很茂盛，很大气。整日下来，天地又全白了，白得没有一丝缝隙，白得直逼人的灵底。感到雪中的人们说话声是白的，欢乐是白的，白得连自己也想溶成一团雪晶。人仿佛又返回到童年和童年的真性情中去了。想想看，在别的节令，人哪会有如许灵性仙情？人们忙着照相，堆雪人，打雪仗，享尽天赐的快乐。

女孩子这时的着装，在我看来堪与夏天比美。头上著一黑色小绒帽，脖间绾一条白围巾，再配以一身鲜红的衣服，尤是美丽夺目。漂亮的自不必说，就是长相一般的这会儿也很可人。雪地里的女孩子心情格外好，见到落单的男孩，便一伙儿围住，把雪团往他头上脖子里扔，无所顾忌，然后就听到一串如铃的笑声，美莺娇啼般，全无平日里的矜持和孤傲。

雪是冬天的诗，这个节令最美丽的表白就是雪了。有雪的日子总让人快乐和回味很长一段时间，让人拥有一份触接儿童触接纯真的心情。

如今回到没有雪的南方没有雪的柳州，于是在冬天里总是系念那飘雪的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