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买羊人

打我记事时起，家里就一直是困顿不堪的。虽不至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但供花销的钱几乎是没有的。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母亲急着要将那只临近生产的水羊卖掉，因为开学已两天了，而我因未交学费被拒之校门外，呆在家里整日哭闹。

事实上，母亲是极不情愿将这惟一值点钱的家当卖掉，但她还是僵着手臂将羊拉出了院门。羊在院门口赖着不走，“咩，咩”地叫。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了。他的衣着使他在这村道上显得贵气。母亲看了他一眼，不再看第二眼了。许是因衣着寒碜而觉得自卑，就转过身去喝叱羊。那人居然大步走过来，很和缓地似乎带着同情地问母亲:“这位大嫂，是要卖羊吗？”母亲很惊讶　，她不知道这人怎么一眼就看出她想做什么。但她没问。她觉得如此寒碜地站在这样一个颇有气度的同龄男子面前有些让人紧张，她甚至有些害羞。

那人继续说话：“这羊怕是要下仔了，现在卖了多惜！不如这样吧，我买下了，不过你先养着，等下了仔我再来牵，羊仔归你。”

母亲很迟疑，她脑中有很多疑惑，譬如这人住哪儿啊，是现在就付钱吗？她很想问，但抬头看一眼面前的男子，她胆怯了。那人却很快地付了钱　，比母亲原想的价格要高。而后他说：“我是从河南来的，做牛羊生意，现在住在你们村老胡家，是要住一些日子的。”

“哦，”母亲说，“那家也是河南人。”

那男子走了，很气派的背影。

这次经历对母亲来说无疑是一次奇遇，是她单调乡妇生活中一个浪漫的邂逅。我想，母亲一定被那男子的行为打动了，就像一个少女被男孩子的鲜花打动一样。

后来，就常常在村里碰见那个男子。他好像很喜欢串门，其中，最常到的是我家。母亲对他是热情的，起初父亲也是。他和父亲聊一些田里的活计、收成，算不得投机。最时常的是逗我，惹我笑啊，惹我哭。有时真把我给惹伤心了，我就毫无顾忌地大哭。他又过来哄，却是哄不住的。母亲便会及时地训斥我，阻住我的哭声。这种时候，我觉得母亲不爱我了，要不怎么有理无理都帮一个外人呢？而且，父亲不在时，他会和我开玩笑说：“松松，做我儿子干不干？”我很害羞，不知如何应付，只好拿眼光求助于母亲，而母亲有时并不开口，任我羞得满脸通红，有时竟说：“你说干，看他能把你带到河南去？”说罢开口大笑。很久没见母亲这样开怀，但我却有些厌恨母亲了。

我于是开始讨厌他的到来，好像父亲也是。有一次父亲跟母亲说他来我们家太勤了点，母亲说：“人家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仿佛也在理　，我瞧见母亲说得似乎轻松却有些不自在，而母亲的脸好像比以前红润多了。

有一件事让年幼的我也对母亲甚至有点怀疑了。那天晚上，天很黑，母亲拿了纸说出去解手。我说:“妈，我陪你吧，免得你害怕。”

“妈不怕的，小孩子怕黑大人也怕么？”母亲说着就出了，等了好久也不见回来，我的脚都冻麻了。我想出去看看母亲在不在茅房，但又怕黑，跑去喊父亲：“爸，去看看妈还在不在茅房吧，怎么拉这么久呢？”

“别看了，不回来算了！把门插上，睡！”父亲似乎生了很大的气。

我不忍，还是等，但不停地跺着脚，父亲就骂我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总有两个钟头吧，母亲在外面喊门，我说：“妈回来了！”父亲在床上翻一个身，把脸朝向墙壁，狠狠地用后背对我说：“不许开门！”

可我还是去开了。母亲进来，抱我过去和她一块儿睡。父亲先没有作声，但在母亲走出堂屋门的一刹，他开始骂了。母亲转身，放下我，发起了很毒很毒的誓。

没过多久，那个男子就回老家了，因为要过年了。时光淡远，我开始慢慢觉得母亲并没有做出对不起父亲的事（虽然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母亲只是偶尔委屈了我，偶尔会不爱我，而所有这些不愉快的记忆都会随着那个晚上母亲所起的誓言而逝去，不在任何人心中留有印迹。

然而，两年后的某一天，父母在突然之间爆发了战争。父亲把一篮子蚕豆种摔得满院子都是，而篮子更被扔到了院墙外面，几把椅子也遭了殃，断了胳膊腿。母亲在一边哭，委屈得哽咽，咕叨着：“说老子跟人家好，老子怎么会跟人家好，嫁给你是老子瞎了眼！”我惊愕而至忘了哭泣。母亲却一手抹眼泪，一手来抱我了。靠在母亲身上我才得以哭出声来，于是母亲一手抹自己的泪，一手抹我的泪。也不知母子俩这样靠着哭了多久，父亲终于不再发作，蹲下默无声息地抽烟。

后来，就不再发生这样的战争了。父亲和母亲之间一如往日的平静和沉寂。我觉得这个家又是以前那个家了，而母亲也如以前那样爱我。只是，我有时会在外面听说一些关于那个男子和村里其他妇女的旧新闻，以至于要对母亲作一会儿小小的猜疑，而回家见母亲是如此疼爱我，便将这疑虑轻轻打消了。

再后来，我长大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走在大小城市的街头，看见摩登的人群，浪漫的景致，我会想到母亲，想到那个买羊人存在于村里的那一整个秋天和冬天，并且，心里总有种被揪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