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认为我是逃不掉林的。
外婆还在的时候,每逢旧历的一些节日,她就把我拉到那些老道士那儿,听他嘀嘀咕咕地叨念一番。我始终都不大明白那些句子的含义。外婆对我解释过很多次,但也都没听懂,总是似是而非的。开始认为是自己的“悟性”不够,后来觉得是外婆表达不清楚。外婆下葬那天,我一直看着那些旧物,忽然明白,也许,外婆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含义。
新学校有一块象树林一样的地方,路过很多次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在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看到一个站在落叶里的男生。落叶纷纷扬扬的,我眼前的世界也被分割成片段。然后我看到穆沐很熟络地和他打招呼。后来穆沐告诉我他姓林。那么一瞬间,我想起外婆说过我五行属木。
其实我是认识林然的,在那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林然离我是那么近。他有80%的课跟我一样。我很惊讶地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那样的木然。
穆沐很奇怪地看我,然后象是忍了很久一样:“阮伶你是不是受什么打击了?”
我看着他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笑得厉害。
“你这段时间居然没有发呆了。”我始终盯着他的眼睛,那里开始显出一丝狡诈。我就知道,穆沐是从来都没个正经的。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就和外婆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穆沐是个大而话之的人,而我也相信他的某些能力跟那些三姑六婆有一拼。但没有理由的,我和穆沐还是最好的朋友。按我的逻辑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很多事情的发生是不需要逻辑的。
在我第100次看着林然离开并漫不经心地回答穆沐的话后,他终于猜到那个原因了。
“死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穆沐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但嘴角仍有曾经笑容的痕迹。也对的,他从不生气,也不会生气。
“我要告诉你什么?”
“还不承认?死伶。”穆沐使劲瞪了我一眼,但很快便褪去了那种坚定,我看到他眼里的迷乱。
“林然他有女朋友的。”
“哦。”我收东西的手没有停止运动过,那一瞬间的呆滞藏在心里,于此,我是有过设想的。
“他女朋友又漂亮又温柔身材又好,他们感情也很好。”穆沐恢复了他那得意洋洋的态度,有意地不断诉说着那些。
“你没事吧?”穆沐凑过来,也许我过于平淡的回应让他有了不安,但事实上我也并不茫然,更不嫉妒。我想我对林然的感情并不是穆沐所想的那样。但我下意识的不想告诉穆沐,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向来都认为要把我的思想灌输到穆沐那个三姑六婆的脑子里是一项异常艰巨的工程。
“喂,别不说话啊。没关系的啦,没有林然还有我嘛,改天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哦。”穆沐仍旧笑得那么狡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闭紧嘴,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对于嘴上工夫我是都不过穆沐,但是对于修理穆沐这家伙,我是有一整套技术方案的。
“别,别这样,我开玩笑的。”我仍旧死死地盯住他,我看到穆沐眼里的锐气不断地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投降的目光。这还不够。
“好了,阮伶,我帮你搞定林然,好了吧。”我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看穆沐那么认真的样子,转念一想,便答应了。其实按我的设想,穆沐应该向我求饶并以食物赔罪。我看穆沐这个家伙永远都不会让我如意。我真的饿了。
林然总会在下午5点左右出现在树林里。我始终不懂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林然总是在那站着,神情茫然。我从来没上前说过什么,仅仅是每到那个时候故意绕道路过那里,侧过脸看着他,直到视线变得模糊。来去不过半分钟。
我告诉过自己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便是。但其实我始终觉得我什么都不想要。很多时候,我只是想确认他在那里罢了。
从那以后,穆沐又消失在我眼前了。我一直没有发觉,只是被室友问起时,我才想起穆沐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对于他的消失,我已经见怪不怪了。穆沐向来就神出鬼没的。他还说那叫不拘小节,向往自由。
穆沐的课跟我完全不同,甚至没有一节是在同一栋楼。但他经常课上到一半就在我教室外面徘徊。嘴上说顺便,但我知道他是翘课来的。
或许事情真的象室友说的那样。
我仍然每天路过树林,每天看到林然。林然偶尔会看着我,只是距离太远,我观察不到什么。我想林然也烟卷了每日从这里走过的我了。很多时候变得很困惑,我从来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懂林然在想什么,更不知道穆沐在想什么。对于室友的推测,我多少是有些想法的。想起穆沐脑子里那些逻辑,也许用在他身上林然身上那倒真的成立。那么,于此,恍恍惚惚地也许反而能逃过这一劫。
思索了很久以后,我觉得我是该做点什么了。虽然很多问题都是模糊的,但我还是情清醒的。至少我该清楚什么最重要。
很多事缠缠绕绕地就象头发,始终禁不住微风拨弄,于是飘飘摇摇,纠缠不休。
再怎么坚定,都没用。
“穆沐要我跟你说,他家里出了点事,请了假回家,”林然在半路叫住我,这是我从未想过的。而我来不及去惊讶。而想象中应该不是这般窘迫。我看着林然,忽然很想逃,逃回我原有的位置,在现实还未残酷之前留住想象的空间,让事情变得完美一点。
“你不在意吗?”林然的眼里有很多疑惑和迷乱,不象树林中的那般通透。
“既然不肯亲自告诉我,那也就是没有给我询问的余地了。”
“也对。”林然眉头一挑,笑了。我看到他笑容背后象落叶般的惨淡。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在心里微微一笑。想起穆沐说过,跟我打眼神战是很白痴的。记得他很难得认真地对我说,阮伶你的眼睛就象个洞。
“不要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什么。”林然忽然盯着我。我知道他话里有话。
“你说我想找什么?”我看着林然的眼睛,是种犀利,似火。
“树……”林然拍了拍肩上的落叶,说得很淡。我很快地走了,或者说是逃开了,心里有那么一种预感。穆沐说我眼里有生命,那么林然便是灭世之火。忽然想起外婆的话,我想林然定是属火。
“我明天就回来了。”手机里穆沐的声音有些疲惫。对于他的家庭,穆沐从不肯透露一丝一毫。我想,这世界上不幸福的人比比皆是,我不需要强求什么。
“你跟林然说了什么?”我始终忘不了那天林然的态度,更想不通他那句话的意思。
“没说什么,就让他转告一声。”穆沐很随意地回应了我的疑问,并不忘数落我,“我帮你制造机会还不满意了啊?”
“少添乱。”其实那天以后,每次看到林然他都会跟我打招呼,我开始明白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林然不是我所见的林然。这样的改变让我不知所措。逃跑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许我太习惯了简单的事物,习惯到害怕那些纠缠不清的东西。
穆沐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脸上写满了疲倦。我难以想象有多么大的打击可以让穆沐变成这样。当我忍不住问他的时候,穆沐突然站起来瞪着我,眼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愤怒。我始终看着穆沐,我相信,只要穆沐还是穆沐,那么他就一定会输给我。
“我没事了。”果然,穆沐终究还是恢复了笑容。
“那我走了?”我试探地问他。我很清楚这不是没有事情的预兆。
“走好。”穆沐一头倒在床上,抬起右手挥了挥算是对我的送行,或是,逐客令。
“我真走了?”我站在原地,手扶着门。看着穆沐的背,有种想哭的悲凉。
“好。”我听出穆沐已经不想再回答我的任何疑问。关上门那一瞬间,我看到林然从走廊另一头走过。他看过我。这样的感觉不断充斥着我的大脑。
过后几天,我常来看穆沐,每次敲门都没有应答。门闭得紧紧的,甚至无法透出一丝光线。穆沐在的,只是不愿见我,不愿听我。房门里面是穆沐另一个世界,于我封闭。
“那你好好休息。”我很快习惯了没有回应的问候。我已可以清晰忆出穆沐那扇门上的每个裂口。
“再等两天就好了。”林然很多次走过去,终也停下来对我说话。对于他的一切,我一直在逃但也始终没有躲避。我甚至觉得那不是爱情的患得患失,而是欲说还休的矛盾。
“去不去外面走走?”林然对着我笑。很久没有仔细看他了,原来一切都是瞬息万变,就象林然,就象穆沐。
“你不要问我问题。”在树林里,林然忽然这么说,我抬头看看他通透的眼,那样笃定,那般神秘,那么洞彻人心。
“我只会答‘也许’或是‘不知道’。”
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问他什么,我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林然于我是特殊的,特殊在我知道的太多后无法按捺住不去开始一些感情。我太过习惯简单,太过追求随意。我想是林然低估了这种习惯的程度。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该问他些什么。
“你知道穆沐的事。”忽然想到 穆沐,忽然把他和林然连在一起。无论是树林里的林然还是故作神秘的林然,我都对他有无限的遐想。
“也许。”
“我不能知道的?”
“不知道。”
“他会好起来的吧?”
“也许。”
“他为什么不见我?”
“不知道。”
“你是猪变的吧?”
“也许……”林然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做出胜利者的姿势贼笑了。他呆呆地看了我一阵,这让我的笑变得很尴尬。但我仍旧维持着脸上的表情。我想起这一招常被我用来制服穆沐。我不知道当时我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是林然看我时是那么专注,象是从未相识一般。
“我不问了。”我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回头。“我回去了。”
我离开得很迅速,没有留给林然回应的时间。我问自己是在怕什么,回答是我快要按捺不住了,所以必须逃开。
我并不认为林然是个很认真的人。
穆沐仍旧不出房门。我知道他不会见我,甚至不会见任何人。我每天固定时间去找他,然后便会遇见林然。不知道是我的刻意还是他的刻意,或是我们都无意。
树上的叶子全部黄了枯了,然后一点一点飘落。偶尔会被风再卷起,摇摇晃晃,再次尘埃落定。萧条也好,凄凉也罢,全部幻化成我的沉默,我们的安静。
我们不哭不笑不说话,我们很安静。
我不知道林然有没有厌倦或是厌恶这样的沉默。我并不习惯和别人长时间的沉默,于我的生活中,穆沐是唯一的对白。他从不肯安静,他很吵。
林然说他可以习惯一切。我很欣喜于他的迁就,但很快又想到这是不是表示他可以造出一切。
“你可以问我问题了。”在不记得是持续第几天的沉默后,林然又在树林里说这样的话。
“你说我要问你什么?”
“除了穆沐,那我不能说。”其实我最想问的只有这个。我盯住林然,死死地盯住。
“不问那算了。机不可失哦。”林然嘴角向上翘了翘,看上去象是微笑,只是幅度很小。林然的眼睛还是很通透,很清晰,但我感到有无形的铜墙铁壁,我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无力。
“我没什么好问的。”有些事情是我想问但不会问的,既然已经说了不问,那再大的好奇都无关紧要了。我想起穆沐说过的话,有些权利不属于我。
林然忽然打电话给我,他很平静地说穆沐在酒吧喝醉了。然后留下了地址便挂了。我什么都来不及问。正要走出门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穆沐。
“我在车站,你来找我。我等你。” 穆沐的声音很苍白哦,他说完也挂了。他们都没有给我回应的余地。
车站有很多,穆沐没有告诉我在哪里。那个晚上,我坐着车南南北北地找,穆沐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定是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对不起,我知道你找我很久了。” 穆沐看到我后傻傻地笑了笑。我看到穆沐整个人都垮了,双眼无神,颓废。我甚至无法肯定穆沐还是不是穆沐,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即便他如今这样靠着我,什么都不多说,那是一种拒绝,拒绝我所有的疑问。
我拖着穆沐走回学校,他醉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嘀咕着什么。我把他丢上床,准备回去的时候,穆沐忽然抓住我,这一次终于听清他说的什么了。
“只要你在找我,我就一定在某处等你。”
我关上门,脑子里被今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弄得糊涂。无意中看到树林里有人。我想那是林然。于他,我已经有很很身的印象,连轮廓都能记得很清楚。
总觉得,那时林然在笑。
林然总会在中午来找我,每次和林然一起吃完饭后,穆沐才会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穆沐都会睡到12点多才起来,看来他是真的太累了。
“林然经常来找你吗?” 穆沐终还是看到了,他象从前一样,很八卦地问这问那。
“不算吧。”我总觉得林然所对我的态度并不象我期待的那样,更不象穆沐所形容的那般。
“你没跟他那个什么?” 穆沐凑过来,一脸贼笑。我使劲瞪了他一眼,穆沐便很识趣地吐了吐舌头。穆沐终于回来了,我看到他,想到林然,想到那些不经意的玩笑。
我想最完美的事莫过于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不知道所有不该知道的。或是什么都知道和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倒霉如我,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和该知道的。所以,笃定只有茫然猜测,庸人自扰。
室友问我是不是跟林然在谈恋爱,她说林然每天都来找你,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哦。
我看着林然眼里写着越来越多的温存,看着他那写盛气那些故意一点一点破碎,看着他越来越多的笑容。我再次明白,林然不是我当日所见的林然。如果我是喜欢林然的,那我所爱的是那时遥不可及的林然,还是如今近在咫尺的林然?
我不知道林然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林然喜欢你,你会不会当他女朋友?” 穆沐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
“他不喜欢我。”我简单地应付着他,把头转向另一边。
“我说如果。”
“不知道。”
“你真的喜欢他?” 穆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暗淡地问我。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看着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回应什么。象是那晚一样的悲凉又回来了。我发现,穆沐的影子是那么长,越拖越长,随后骤然消失。
总觉得,穆沐就是那个影子,越来越长,回头却不见。
林然牵着我的手从学校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发出耀眼的光。林然对着我笑,阳光太耀眼,我眼前的世界连成一片,什么都不见。什么都那么暖洋洋地,只是看不清林然的眼睛。温暖深处有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我终于等到了我想要的那句话,我想要的林然,却没有盼来我想要的美妙,我想要的快乐。从头至尾,象是一种释然。一种心满意足的安慰。仅仅只是安慰。
而在这个暖洋洋的日子,我看到林然笑容背后闪过一个影子,那个回头就不见的影子。被阳光直射后映在地上很短很小,但却蔓延很长很长,在我眼里和心里留下永恒的颜色。是黑暗。
记得穆沐说过要帮我,记得那个小贼一样的家伙是从来不骗我的。
大恩不言谢。当穆沐拿着抄好的笔记来找我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只口不提那件事,就象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嘻嘻哈哈,我们打打闹闹,就象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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