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我,即得我心,皆因我是少爱的孩子。
——题记
我,22岁和外婆、母亲住在一起,我们有一个院子,在都市乡村里,有这样的三层楼就不需要做其余任何事情,需要的只是在门口挂上小木板,在木板上写有房或无房,接着就是在月初或者月末收住户的租金。
我很挑剔,来住的人必须很静,不喧闹,这样的人多半是单身,不管男女都眉目冷峻。为这个曾和母亲争执,结果她妥协了,父亲跟另一个女人离开家的时候就是她妥协的,我清楚记得她倚门站着,不出声,手指在门框上划,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那是六年前。我觉得她很可怜,只奇怪,第二天她依旧和一群人打麻将,中间她笑声很放肆,结果她赢了一堆钱,请我去吃饭,她喝醉了,用手背擦唇上的口红,红艳艳的颜色蹭在脸上,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无声的哭,38岁的女人抽噎的像孩子。她说:安似,他怎么就这样走了。我说:不知道。
自此之后没有人再被我叫做爸,我在夜里偷偷想那个不要我和她的男人,以及他身后有怯怯神情的女子,一个很年轻的女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爱不起来,恨不起来。
16岁的时候我读高二,外婆还在乡下独自住。
舅妈每月用秤秤好面或麦子派表弟或表妹送去老院给外婆吃,每次精准无比,不会少一两也不会多一两。外婆喂一只母羊,母羊身后跟一群小羊羔。孩子们上学交不起学费时候老人就卖正在吃奶的小羊羔,皱皱巴巴的钱塞在孩子的衣兜里,孩子欢天喜地的走了,老人用一口烂锅做饭,灶台下烧的是在麦场里偷偷捋来别家潮湿的麦秸杆,浓烟滚滚。
我去看她——我母亲的母亲,她很难相信我的背包要100多元,她把我买给她的奶粉掖在箱子最底层,舍不得喝,只有我回去看她时,才拿出来。终于忍不住把她的一口烂锅扔掉,然后说:你跟我走吧,外婆。
事先打电话给母亲,她轻描淡写的说:好。到家时候外婆的房间已经布置好了。母亲说:我们不缺这百八十的钱。后来才知道母亲把那房间的住户赶了出去。她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
我希望她能爱我,拥抱我,只是她比我更需要爱,而她需要的是我给不了的,我默默的看,发现她愈发瘦起来,心疼,在晨昏时候我陪她在院子里坐片刻,相对无言,她开始抽烟,无节制的。她是骄傲的女人,从不说自己的苦。外婆把做好的饭放在桌子上,径自走开。
17岁的时候母亲更沉迷于麻将,有时晚上她会去跳舞,因为她有一个男朋友。
那男人很温文睿智的样子,眼睛深深藏在眼镜片后面,在大学教书。
外婆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话很少。
我开始准备高考,只是不用心,不用心是因为把心思用在写字上面。我在网上贴自己的字,有一些看的人很多,有一些无人问津,有一些为我赢得朋友,有一些为我赢得骂名,我不在乎,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人从我的字里钻进我灵魂,然后带我远走高飞,不管他什么样子,什么都不用管。
我不喜欢母亲的男朋友,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很怪,或者是我的错觉,当一种目光历经两层镜片可能会变质,但是他每天会为我补课,用很温和的腔调讲东西,我会在他的声音里迷惑,然后昏昏欲睡。他说:孩子,醒下。我眯着眼睛看他,几次都险些叫出爸。
高考前,我在商场遇见了父亲也遇见他的女子,这次她不再是怯怯的跟在他身后,而是在他臂弯里,我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眼睛,然后转身走开。我希望有个人像父亲一样爱我,可以抚摩我头,可以轻轻拍我肩膀,可以让我撒娇,只是,没有。我蹲在公交站牌下无声的哭,我明白酒醉后的母亲,她的痛苦。当你失去一个永远都无法再属于你的你深深爱着的东西,除了哭和疼,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自己擦干了眼泪,回家。
院子里搬来了新的住户,是个男子,眼睛很明亮,在隔了一条街的大厦上班,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喜欢看起来阳光的男子,于是有接近他的欲望,但他在半个月后就搬走了,来接他的是一个开宝马的女子,戴墨镜分辨不出年龄,从嘴角看来可以肯定她不会年轻,我在他房间里找到半瓶香水,是兰蔻的奇迹,很浓烈的味道。
18岁的时候母亲戒了麻将,却喜欢上旅游,旅游让人看起来憔悴。
她的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子结婚,一个年轻的女子,女人总是要栽在年轻女子脚下,爬都爬不起来。我从来没有告诉她,那个大学讲师曾在某个昏沉沉的午后用手掌心隔着衬衣摩擦我的腰背处。我趴在他耳边说:我的母亲,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他的手掌僵硬住,眼睛里的光芒全部被浇灭。我用圆珠笔在他掌心画一朵玫瑰,我学过三年美术,可以画的栩栩如生,他手掌软软的是终年不曾进行体力劳动的象征,我下笔很重,中间他的手会略微颤抖。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我吻了玫瑰,未干的笔水沾一点点在唇上。盯住他眼睛说:我需要人来宠,但不是你。此后再见不到这男人,关于他都是传闻。
夏天,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是北方一个繁华的城市里一所知名的大学,我把通知书藏起来,因为我准备先去看一个男孩,他家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在网上写很多忧伤的文字,他的伤痕只有我能够看见,我执意叫他安。
我说:安,我可以见你么。
他说:你是孩子。
我说:我不是孩子。
他说:我的女人要生一个孩子给我,你能么?
我说:只要你宠我,就可以。
他说:那你来吧。
可惜我没有见到他,在火车上我弄丢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他的地址、电话和我的身份证所有的钱以及其他东西。在回家的路上大巴车高速行使时与一辆卡车相撞,我的半张脸全是玻璃碎片的刮痕,右手做了截肢,再不能上网。通知书被埋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母亲拥抱了我,但她的怀抱不温暖。父亲来时,我在床上,背过脸看窗外树上郁郁的枝叶,我想不会再有人要我和我单薄的身体,我等待的爱怜只是一场幻觉。
泪流满面。
19岁的整个春天我都在病床上躺着。
外婆轻手轻脚的端饭菜进来,多半是她喂我吃,她的手很粗糙,有的手指因为常年的劳累已经弯曲变形,我喜欢她用粗糙的手掌整理我的长发。她说:这头发,黑油油的。春天将尽的时候我穿宽大的衣服在院子里徘徊,袖口处空荡荡的,风总钻进去。后来搬板凳坐下看书,用左手拿书,每每左手累到麻木的没有知觉。
一场春末的细雨过后,我坐在院子里看看枝头上疯长疯开的桃花,也看地上残落的花瓣,它们美丽却不长久。当我叹气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子拖一个大皮箱从红色的出租车上下来。她很消瘦,长发掩住半个苍白的脸,露出的脸庞白的透明,像冰,穿黑色的棉布裙子,裙角绣几朵暗红色的花,别致、孤独。红砖铺的院子里有一些积水,她右手拉皮箱,左手提起裙摆,裸露出纤细的脚踝处,鞋跟与红砖相撞击的清脆声音和着皮箱在地面上闷闷的轰隆声钻进我耳朵里。
烦了,我背过脸不再看她。
是堰周38号么?她声音也是凉的,尖细的能钻进骨缝里。
我打冷颤。是这里,你住几号,身份证我看下。我例行公事但还是忍不住看她,眉目如画,只脸苍白的如同玉壶冰。
305,先前说好的,只是身份证……她拖住声音,拿出身份证,她叫眉苏,甜腻的名字,冷漠的人。
你去吧。我把钥匙给她,看她优雅的身姿晃动在楼梯间里。
我开始观察她的生活,并把这个当作枯燥生活的乐趣之一,像我观察树枝上有几朵桃花,什么时候开放什么时候凋谢一样细致。她房间的灯经常要亮到凌晨几点钟,然后在中午11点到2点之间她会慵懒的开门开窗,一般是睡眼惺忪的样子,穿黑色的睡衣,那种颜色和款式都很少见。在下午3点左右她会化妆一新,一般是披发穿黑衣裙,像遗世独立的危险植物,看起来柔弱却饱含毒液。3点半她准时下楼,清脆的皮鞋声音抑扬顿挫,别有韵味。
看见她我好象看见了自己,同样的消瘦苍白冷漠少言。窥探她的秘密!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盘旋。母亲发现我的魂不守舍,追问我怎么。我说我只是有一点头疼,应该很快就好了。母亲收了我的书,要求我早点休息。没有书我很无聊,在院子里转悠,结果在花坛里看见一个绞丝雕花的银手镯,是眉苏的,我亲见她戴在右手腕上两只,相撞击时候声音清脆悦耳。我拣出来用清水冲掉上面的泥渍,装进口袋,坐在院子里等她,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出现。数日后一个中年男人来整理眉苏的物品,他说她是他朋友,她在数日前杀了人,而后自杀,被杀的是一个已经有妻子和孩子的男人,有了家的男子不可能再去娶这个叫眉苏的女子,这女子拿一把水果刀捅下去,下手很狠。如果生的时候不能跟爱的人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
生命直白又短暂,我需要爱,我怕死,我怕死的时候还没有被爱,被吻,被宠,被疼。
惊恐的看着天空,手埋在衣兜里紧紧攥住眉苏的银手镯,直等中年男人带着眉苏所有的东西走出大门,而后我尖叫:等下!
20岁的整整一年里我跟靳让纠缠不清。
他36岁有一个12岁的女儿和一个34岁的妻子,他爱她们胜于自己的生命,同时他也爱我,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时常怀疑那绞丝雕花的银手镯本身是不祥之物,但靳让一直保存着,他说:如果没有这手镯你就不会追出去,如果不追出去你就不会跌倒,如果不跌倒你不会流泪,如果你不流泪我永远不会为你心疼。他说话的时候把我抱进怀里,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我的嘴唇。
外婆知道我的秘密,她知道我为什么开始打扮自己,她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出去走动,但是她不肯说出来,她只是叹气后看着我,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好孩子。
我和靳让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我什么都可以不做,他会在下班后脱下西装,洗衣做饭逗我开心,只是我知道这是镜花水月,是浮光掠影,哪个男人会为一个小女子舍弃来之不易的安逸生活,他已经倦了累了老了没有雄心壮志没有颠覆生活的勇气,哪怕因为爱。
安似,你就像我的女儿一样。他放我在柔软的床上,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
我的身体已经有了残缺,我不在乎多一处,我要的只是你的宠爱。下面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其实是,如果能留你在身边多一点时间,我愿意为你奉出一切。
他把房门的钥匙放在桌子上说:不要再给我电话,趁着现在我们还没有陷下去,都及时退出来。
我说:好。自己也把腰间的钥匙取下来,放在桌子上。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他鬓角里的一根白发,雪白的刺眼。忍不住哇的哭出声,他的怀抱温暖又有好闻的气味,明知不属于我,我还是闭着眼睛向后转身。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小女孩,那爱缜密的不透一丝微风。于是奢望在他臂弯之下长眠不醒。我不想因我片刻的幸福而伤害原本就伤痕累累的母亲,但是和靳让在一起尽管我很小心还是被母亲发现。她伤心欲绝不是事件的本身,而是我的年轻和靳让的衰老,这是一个讽刺,她的丈夫被一个年轻的女子抢去,她的女儿对一个老男以身相许。她拿拇指粗细的三角带摔在我身上,触及皮肤的地方立即有紫红的血痕,始终咬牙不出声,心中却下了决定,结束这段感情。趴在床上发短信给靳让,留在我们共同的房间里的东西我全部都不要了,只是绞丝雕花银镯子求他保管好。他在电话里沉默很久说:这辈子,你别想我忘记你。不能忘记又能怎么样,我这样的女子,需要的只是宠爱,他于我也只是亦父亦兄亦师亦长。
我又开始上网。在离开靳让之后,我发现我没有事情可做,我右手以前可以做的左手都做的到,甚至做的更好,比如迅速的在键盘上打字。
21岁,我在等待一份爱情,但一直等不到。
有很多人留言给我说:安似,你的字让我心里发疼,求你不要再写。他们不知道我在每个凌晨时手脚冰冷的写字,像一个织茧的蚕,把自己越裹越紧,之后窒息在里面。没有人可以救一个心冷似水的人,除非他很温暖,但这个世界上真正温暖的人很少。
外婆的风湿很严重,每次阴雨之前她都疼的出汗,靳让会把进口的特效药寄给我,我没有机会跟他说谢谢,也觉得没有必要。
母亲更加冷漠,言语很少,不再有男朋友,呆呆的坐着看电视,问她看的什么她回答不知道。我想我是真的伤害了她,只是我没有办法,我甚至没有办法不去想靳让,只是他已经放弃,其实我该明白,从开始他都没有努力过,到最后也无所谓坚持和放弃。
阳光把自己的名字改做安,他说:安似,我把你怀念的那个男子当作自己。阳光是在网络里一直跟随我的男子,收藏我所有的文字,包括18岁时候为安写的。我端一杯咖啡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伤痕如何都消不去,再看秃秃的右手腕,我连一个镯子都没办法戴,我了解阳光,他是挑剔完美的男子,他只喜欢想象中的安似,而不是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我。
阳光说:安似,如果不能见你,就让我听你说话吧。
离开键盘我匮乏苍白的要死。
于我不会是这样。我接受你的一切。
我在深夜的楼顶跟阳光通话,他的声音温和又雅致,带着丝绸的高贵和泉水的清冽,让我莫名其妙的迷恋。
我要见你,这个想法疯狂的吞噬我自己。
不,不见还是完美,你一定要打破完美?这极端残忍。
完美永远都是完美,打不破的。我想照顾你和我的贝贝。贝贝是他狗狗的名字。
如果从开始不能拒绝一个人,那么接下来一直都很难拒绝。当他要求陪我过情人节的时候,我有一点期待。
情人节在我的意念里是个跟其他364天一模一样的日子,即便是跟靳让在一起,他早已过了浪漫的日子,他的世界里只有前途和责任。
阳光坐火车来,我在喧闹的火车站把手机紧紧握在左手掌心,我怕喧闹声淹没了手机铃声。我盯住出站口跳动的电子牌,看他的车次,那是紧张又不确定的等待,那是清晰明了的绝望。
他如同他的名字,阳光、活力。我不去看他眼睛,我知道他失望了。他把玫瑰放进我左手,他撩起我半掩面的长发,说:你这样更好看。
面对他我什么都做不出,不能说话,不能思考,只有笑,只能笑,只会笑。
我们站在天桥上向下看,女孩们怀抱着玫瑰依偎在男孩身边,满脸的幸福甜蜜。情人节原来是个很美丽的节日,此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在马路上他走在我左边,有片刻温情。
阳光有自己的秘密,他不动声色的解开我的文胸,他教我做爱,他说女人最诱惑男人的不是上面也不是下面而是嘴。他远不像他的名字,他是黑暗里带腐蚀性的汁液,摧毁一切。
宝贝,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他说。
我知道。我仰起头,眼泪没有流下,在相遇之前早已分离,这是注定的,谁都不能改变。
眼看着他离去,甚至没有兑现照张合影的许诺。我没有力气追究。
我把这个当作一场梦,睡的时候沉迷,醒的时候忘记。
安或者阳光都只是一个词语一个id一个符号。我在上楼梯或者看天空的时候会偶尔的想他,想他夜夜静默的在电话线另一端,想他叫的小丫头、宝贝、傻瓜,我知道他可能也这样叫别人,甚至叫每一个他见到的认识的女孩子,叫我只是延续这种习惯,只是我当真了,缺少宠爱的时候假的都可以当作真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无论在哪里。
22岁,我用一整年忘记,并且等待,等待23岁继续忘记,直到忘记想被宠爱。
如果不能幸福,那就只有快乐。
如果没有宠爱,那就只能自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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