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飘落以后
有些事情经历了就永远不会忘记。如一道刻在树上的刀痕。
四年前我在一所规模不大的职中教书。学生有一千多人,来自几个省份。我所在的教学楼是一栋四层的楼房。楼体因已有些年份了,显得有点陈旧斑驳。楼房东西两头是别样的风景,东头是笔直的校道,挨着校门的路两旁是两株一人高的铁树,威严而肃立。再望过去,则是两排火红的杜鹃。到春天杜鹃花开的时节,映着千朵年轻的笑容。而西头则是与农户相隔的围墙。隔绝着学生与外面的世界。我的教室正在西头与围墙相交的地方。墙角爬着苔藓,偶尔打扫卫生时,翻开小石子,还可见到城里已不多见的千脚虫,即蜈蚣,悠闲地和学生以及我生活在一起。这栋楼房就是这样同时吸纳着东边的热闹与西边的静寂。而它却时时牵动着我的心,因为它也吸进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这个生命从此再也不能与我们一起在阳光下呼吸。
那是壹月份的一个上午,第二天要进行期末考试。第四节课已到了11点一刻,学生在我的指导下很起劲地背着诗词。我念着那份寂静,打开门,又在身后关上,然后寂寂地站在教室外。可只有一分钟,寂静就被打破了。望着东头,很多人从不同的地方涌到校道上,带着慌张与喧哗。我也好奇地穿过几个教室,走到楼房与校道相交的台阶边,我胆怯了,止住了脚步。
人群在一直向前涌,只看到他们的脖子越拉越长,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向上提着。我从隙缝中漏出的一点光看过去。一堆血红,模模糊糊。这时学校的刘主任跑过来,他五十来岁,为人善良而做事干练。在人群后他做了个手势,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从人群的隙缝中我看到了何老师,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老师,正蹲在地上,抱着一团什么,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对于生命,我知道我又要经过一次了。我沉默地回头,沉默地走回教室,一路上沉重的心无法平复。直到站在讲台上,看着一张张干净而纯真的脸,我怕开口,怕语言和着眼泪一起涌出,会泄露我心底的叹息。
我庆幸我的学生没有看到这一幕,她们是我手心里的花。依然沉静在“别时茫茫江浸月”中。
终于挨到了下课,到办公室,从老师的谈论中我慢慢地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杨老师:吓死我了,他就那样躺在地上,朝我蹬着眼睛。
田老师: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他啊,可惜可惜!
谁?谁?
何老师:中40班的汪雷啊!
他啊,帅小伙呢,还没到十八岁,听说是安徽来的,昨天还在他们班上课,可惜!
何老师:我上午正在教学楼旁和家长谈话,一件白衣从空中飘下来,晃悠悠的,我没想到会是一个“人”,听到“咚”的一声,才看清是有人从楼上跳下来了,我当时吓得没反应了。直到汪雷把手伸向我,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救我、救我”。我把他的头抱了起来。还好刘主任来了,及时把他送去医院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
这一天一直很关注汪雷的消息。下午上课时,和我的学生很平静的说起,只想表现出在我心中,这只是小事一桩,以此淡化学生的记忆。
也默默地祈祷,他能和我们一起看到明天的阳光。
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县医院治不了,晚上十点钟到了市一医院。还有呼吸,还有神智,一直拉着他同在一个学校的表姐喊着痛。表姐只是哭。头部粉碎了,没办法了。血凝固了。七窍开始流血了。
夜色在渐渐地扼杀着一个年轻的生命。
凌晨两点。迷迷糊糊中,望窗外一朵白天还开得很盛的月季,花瓣儿渐渐地收拢,突然从枝上掉落下来。无声的。
无声的花落中我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门口就已站满了议论的人群。我半天没说话,希望早已像一块投入谷底的石子,那朵凋谢的月季再也不会在枝上重新开放。身边一连串的叹息声,如烟弥漫在四周,久久消散不去。很多学生也围拢过来,关心地向我打探着消息。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看着他们,学生明白了。我和学生就这样肃静着,为那个年轻的生命而肃静。
刘主任走过来,拍拍我,“今晚去陪陪汪雷的姐姐吧,汪雷的父母明天从安徽赶来,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我点点头,随着他来到了殡仪馆。
殡仪馆座落在城市的边缘,豪华得像一只大鸟,栖息在落寞的枝上。每个探访的人却无心去欣赏它豪华的姿态。在他们眼中只有痛楚和忧伤。而我今天因为一个学生的离去也来到了这里。同样是痛楚和忧伤的。他本该是和我们一起享受阳光。和我们一起踏青,然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起走过年轻。
很远从风里隐隐传来哀乐,一阵冷气从头顶贯穿脚底.,如丝滑般的音乐飘到心里,给人以颤栗,以寒冷。冷过后,我坚强地抬起头,走到汪洁的对面,缓缓地坐下,拉起她的手,手是冰冷的,像铁。她也缓缓地抬头着我,眼已肿得看不清眼球,我把她的头揽在怀里,只希望我的怀抱能给她些许的温暖。在我怀里,沉默又开始暴发,虽然我早已听惯了人们的声嘶力竭,可面对这样年轻的绝望,我能有什么语言呢?她原本是个性格像极了男孩的开朗大度的女孩子啊!
“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叔叔,我对不起他们。”
我摇着她,“世上很多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料的,如果能未卜先知,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存在呢?”我哽咽着。
“是我把他带到这里来读书的。”
“我相信你叔叔不怪你的。只要你还好好活着。”
“可我没有看好我弟弟啊!”又是一阵绵长的叹息。我们的眼同时望向大厅尽头的棺木。棺木上方的黑白照片里框着的分明是一个大男孩的阳光般的笑。这个笑已如同那朵凋谢的月季。汪洁一直在我怀里,我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拉着她,她还在自言自语着,
“明天叔叔来,我怎么对他们说。”
“明天叔叔来,我怎么对他们说!”
“明天叔叔来,我怎么对他们说!!”
这句话在不停地重复着,像一个录音机。我紧紧抱着她,听着听着,眼泪流满了面颊。汪雷啊汪雷,你在镜框里笑时,可曾听到你姐姐的悲伤与绝望!
我们一直在等,在等那个最为悲惨的时刻。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下午两点钟,原本已寂静的大门有了一阵喧哗,我和汪洁都站起来,汪洁的手掐着我,我忍着痛,望向大门,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旁边两个男子想扶住他,而男人拼命地在挣扎,当他看到了摆在大厅尽头的棺木时,一下子似乎长江决了堤一般,任何人都已拉不住了。同时汪洁也放开了我,向着男人冲过去,挡住了男人的脚步,男人停住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见汪洁“扑通”一下子跪在了男人的面前,抓住男人的衣角,沙哑地喊着:
“叔叔呵-----”
绵长的尾音听了让人痛彻心肺。我流着泪想扶起她,可是她是在用最大的力量,跪着,我扯也扯不动,直到“叔叔”缓过了神,把看汪洁的眼神移到棺木上,两只手扶起了汪洁了,
“侄女儿啊,我没有怪你啊,你是个好孩子!”汪洁才放开叔叔,又扶起叔叔一起向前冲,扑到了棺木上,汪洁放声哭着,哭声盖过了哀乐,后来的几年,面对生命的出现和消失时,脑海中总时时闪过那哭声与哀乐交织的二重奏,绕梁不去。
这位父亲,从衣着一望可知是从很远的农村赶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还带着很多的泥点。他伏在青色的棺木上,久久地一言不发,只见他的背在上下抽动。
他在哭,以男人的方式。
我们陪着他也在哭,以女人的方式。
生命被一个人以这样简单的方式结束了。葬礼也在男人的哭和女人的哭中结束了。我回到了学校,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汪洁,更没有见到那位可怜的父亲。汪洁从学校退了学,她是不会再回到这个让她伤心的城市。我却一直在想着那位父亲带着骨灰盒上火车时,心情该是怎样呢?而那位在家中的母亲,以为儿子在学校只是病了的母亲,接到了骨灰盒,又会是怎样呢?我不能想像,也不敢想像。
几年中,我四处飘荡,却永远忘不了那最为痛楚的一幕,那父亲失去儿子的一幕。那伏在棺木上无声地哭的背。对于生命,我是极为认真地对待,为我的亲人,也为我自己。
(附注:据公安局查证,汪雷的死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楼面与栏杆之间有一道沟壑,不是刻意,不会造成意外事故。据此认定,汪雷系自杀,为情。在他的日记本中这样写道:
每天看着她走进教室,我的心就会狂跳不已,我怎么向她说,我爱她,我不敢,我看着她的眼,只想她能从我的眼中看到我对的情意,可她为什么从来不看我呢?
她还是不看我。她和她身边的那个男孩有说有笑。他哪一点比我好呢?我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我要用我的死在她心中留下永不消失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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