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骑自行车

这是一个幸福的话题，是我母亲之间永远讨论不尽的话题。早在我还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就常说：“县城里的路恁平坦，骑自行车肯定跟坐小汽车一样舒坦。”说罢笑着拿眼看我。

母亲今四十岁了，还经常骑着那辆比我小不了几岁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去赶集。山路蜿蜒曲折十几里，有的地方是人骑车，有的地方是车骑人。母亲的车把上总是挂着个篮子，里面是攒了几天或十几天的鸡蛋。鸡蛋一层一层叠放，层与层之间用剪碎的稻草间隔，以免在路上被颠破。母亲骑车从未闪失过鸡蛋，除了有我在的那一次。

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记得是冬天里，天阴沉沉的，还刮着不在不小的北风。母亲装好了鸡蛋，又捉了两只母鸡塞在蛇皮袋子里。母亲说这两只母鸡本来下蛋还很勤的，但是我的生活费没有着落，也只有卖掉了。我沉默地拎起装满鸡蛋的篮子，看母亲麻利地将蛇皮袋绑在破旧的自行车货架上。

母亲带着我向集上行进了。路上颠跛得厉害，我屁股被颠得生疼，但因手是里拎着鸡蛋，一动也不敢动。母亲一个劲地唠叨说：“把鸡蛋拎好，可别闪失了！要是不带你呀，就像平时一样挂在车把上，我倒还放心些。”听罢，我愈是将篮子抓得紧了。

平路实在不多，要么上陡坡，要么下陡坡，前者不能骑，后者不敢骑。我们上上下下，下下上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走了大半的路。一路上我冷得发抖，但看看母亲，在一阵阵风的间歇里，却有细密的汗珠从她皱纹横贯的额头上沁出。风一吹，汗干在了脸上，母亲看上去便愈显黑瘦了。

快到集上，路变得稍微平坦、开阔起来。母亲说这里的路快赶上城里的水泥路了呢。我知道，母亲这半辈子骑车走过的路也就这一截最好了。我说母亲骑快些吧。母亲说可不敢太快，你拎着鸡蛋我不放心呢！说笑着，我和母亲被困窘压抑着的快乐探出了头，心情变得稍稍爽朗起来。

前面是一个大大的转弯，母亲小心地拐着车把。母亲说过了这个弯就可以一直骑到集上，不用再下来推了。说话间，一辆农用货车突然从前面冒出来，我们想停下来避让，可是眼看已经来不及了。母亲小心地将车把拐向路边。她惊慌地叫我坐稳，把篮子抓牢。母亲将车把扭来扭去地让车子在石块间穿梭，好不容易看着货车擦身而过了，我正要从车子上跳下来，却听见母亲声尖叫，就和母亲一起，和破旧的自行车一起，倒在路边的浅沟里了。我倒下的时候依然将篮子抓得很牢。我伸直了胳膊，使篮子离我尽量的远，使它不落在地上。我在倒下的一瞬心里想的全是右手上的篮子，我幻想我仰面倒下去的时候还可以将它高高举起的……可是，它还是跌落在地上了。

我心里猛地一沉，顾不上疼痛想要爬起来。母亲比我更快，她像疯了一样奔去扶篮子。鸡蛋已滚落大半，篮子里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且有很多也已经破了。我看见金黄色的蛋黄涂了一地，蛋清在枯草中缓缓流动着。母亲从衣兜里抓出一个塑料袋子，摊开在地上，就伸手去捡地上破碎成各种形状的鸡蛋。她慌乱而飞快地捡着，北风吹起她枯草般的头发，肆意在她那刻有深深皱纹的额头上扫来扫去。她的脸变得乌青，嘴唇不停地抖动着，她情难自已，张口似要哭出来，鲜血就从她那被冻裂的嘴唇涌出。但她最终没有哭出声，只有泪水从黑瘦的脸上淌下来。她喃喃地说：“一年到头都不舍得吃一个呀，一年到头都不舍得吃一个呀……”

最后，母亲小心翼翼地将淌在地上的蛋黄蛋清一点点都捧起来，鸡蛋的碎片也都捡起来，放进袋子里。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旁边看着，泪流满面。

……

四年后，我来到大都市求学。大都市里有着母亲无以想象的宽阔平坦的马路。偶有时候，我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行驶在华丽的大街上，享受着在城市里骑车的快乐时，脑海中就充满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笑着拿眼看我的样子，那年冬天北风从母亲脸上扫过，母亲张嘴欲哭的情形，还有无数种母亲劳作的姿态，一幕一幕生动真实宛如就在眼前。

什么时候，我能让母亲在城市里骑上一回自行车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