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大学二年级
二十岁的某一个下午,我穿过阳光弥漫的校园去上课。我顶着因为睡眠过多而充满怪异梦境的脑袋,晕晕糊糊地向教室挪去。秋后的阳光很散漫,散漫地洒落在那个臭水荷塘里。荷塘里已没有荷叶,只有枯死的荷杆。它们根根站立,像从古城楼上射下的无数乱箭,扎在倒地的英雄的身上。我走过荷塘,走过操场。操场上有人擂鼓呐喊,一呼百应,传到很远的地方。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我轻轻地走过,我的世界是安静的。
老师在奋不顾身地讲课。有人在听讲,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报纸。专业课上倒是很少有人打牌。我在墙角找位子坐下,盯着黑板,开始本能回忆漫长午睡里怪异梦境的所有画面,等待放学,吃晚饭。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对生活无望的人都只剩下三样本能:吃饭、睡觉和性。反正二十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我每天极认真地做这三件事。第三件只能凭幻想,譬如梦。现在,穿过五十年曲曲折折的岁月时光望回去,我的二十岁就像一只蜷缩在它主人门口的瞎眼的黑狗。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是瞎的,为什么是黑色而不是白色。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就是这样。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值得更正的地方。
现在我老了。我每天坐在屋檐下的安乐椅上晒太阳,从早晨到黄昏。其实刚过二十岁我就老了。我已经在这破烂的屋檐下晒了五十年的太阳。我并不觉得时间的漫长,我只怀念我二十岁的日子。
二十岁的时候,我在上大学二年级,生活只剩下三样本能。这种状况是我在二十岁之前从未料到的。二十岁之前,我很天真,我认为自己可以熬过四年大学时间,并拿到一张红色的纸片,然后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二十岁来临,才知道一切遥不可及。所有的微分、积分、电子技术,本不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它们出现了,我只能离去,却又不知该去向哪里。
二十岁的那个下午,我穿过阳光弥漫的校园去上课的那个下午,我坐在墙角回放我的梦。我想到蓝真,我由梦中性的幻想想到蓝真:我们在无边无际的绿草地上做爱。我们枕在小山丘上,我们的身体洁白无瑕、一尘不染。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相互看对方,也看蓝天。蓝真的身体完美如女神,如天仙;天是纯蓝色的,天边没有白云。成群的牛羊朝我们走来。它们舔舐我们的脚趾,它们只有我们的脚趾那么大。阳光太强的时候,就会有风吹来,吹起我们的头发飘扬。这样想着,我下意识起身走出教室,轻轻地,缓缓地走出去。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对此感到惊讶,只是听到座下一片哗然。我是隐隐约约听到的,我的世界是安静的。
我轻轻地站在南湖边上,继续想着发生在另一个广阔空间里的事情,脸上露出微笑。湖水随着微风一漾一漾,阳光在湖面上破碎成点点的金色梦想,将人氤氲在美梦当中,不忍醒来。其实,因为污染,湖水是很臭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移动到那个喷泉池边,并在那儿的排椅上安坐的。直到面前的柳枝拂到脸上,我才苏醒,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改变。这时,蓝真那完美的胴体开始从无边无际的绿草地上消失,接着我也消失。我消失的时候有种身心消融的感觉。后来天地也消失,一切都消失,只剩下眼前一片枯黄的柳叶随着柳枝舞动。
起身扶了池栏漫走,看池中的游鱼。可怜的鱼儿,将在这从南湖抽起的臭水里游尽一生。它们在排污口抢食秽物,激起层层的浪,点点的水花。阳光碎在那些波浪和水花上,像是美丽的样子。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些鱼儿的身影。它们似乎快活地、怀着美好向往地游弋着。它们毫无顾忌地绕过同伴的尸体,在污水中抢食、嬉戏。它们一点也不对生活有所戒备。我猜想是因为它们太过年轻,它们终有一天会醒悟,会绝望。我已决定提前帮助它们了!
那个下午,我做了一件让我终生引以为荣的事。我步行三公里,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买了一大瓶毒鱼的药,没有讨价还价,再步行三公里,回到学校,回到喷泉池旁。天早已黑下来。我沿着喷泉池边一圈一圈地走,将药一滴一滴地滴在池里,也将我的美好希望滴在池里。这是二十岁那一整年中,我做过的唯一非本能的事情。我当时很激动,我以为我的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晚上我失眠。我想第二天早上会有白花花的鱼浮在喷泉池四周,我为它们默默祈祷送行;我还激动地想到蓝真,她的完美胴体又出现在那广阔无边的绿草地上。她侧着身,她的ru*头低下去,快挨着地面,有一只纯白的羊羔在那儿舔舐着。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就像以前我挠她的脚底一样——我挠过她的脚底,但没舔过她的ru*房,也没有摸过。
第二天,果然看到喷泉池里白花花的死鱼,比我料想的还要多。校后勤部的人在打捞着。那些鱼被盛在大筐里,看上去和菜市场里的没什么区别,除了更年轻。我不像前一天想的那么激动,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本能的事,如吃了一顿饭,睡了一回觉,梦了一回蓝真。池边还站了一排低头的保安,他们在挨训。训他们的人说抓到投毒者必将严惩。我并没有因此而心悸,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犯错。是的,没有犯错,我做了一件本该做的事。
不几天,喷泉池中又放养了大量的鱼,和以前的一模一样,一样多,一样年轻。我已不再有毒死它们的兴趣了。难以改变的事就随它去好了。
秋天的阳光很好,我依然会在一个个有课的下午穿过阳光弥漫的校园去上课,同时在头脑中疯狂地幻想蓝真。我想打电话找她来,请她允许我们真正一爱一回,不再仅限于拥抱和接吻。这样想的时候,她的躯体就又出现在无垠的绿草地上,我浑身颤抖着抚摸她光洁的背,吻她的ru*房……一路想下去,我的眼泪就会顺着脸颊淌到下巴,再滴落到胸口上去——我知道她不肯的,她说要把纯真留给婚礼。她爱我,她总是含着泪这样对我说。那就干脆不见面吧,我咬着牙对自己说。
可蓝真却来找我了。起初并不知道那天下午没有课,我本能地踏进散漫的阳光里去,走在败落的臭荷塘边上。我看见蓝真从臭荷塘的另一头走来。我很奇怪自己能在十几米外看见人。我迎上去。她笑了。是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笑,很纯很纯,还带一点羞涩,就像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笑。她递给我一大瓶子小星星,那种用彩色塑料管折的小星星。她两脚前后一颠一颠地掩饰着不安,说让我别笑话她。我说我干嘛要笑话你呢?她说宿舍里的人都笑话她,说这种礼物还停留在中学生水平。我想说我不在乎你送我什么礼物,我只想要你的身体。可我还知道这种话难以出口。我问为什么现在跑来给我送礼物。她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笑,说你个白痴今天有头猪过生日。说罢还闪到一旁,仿佛是怕我生气打她。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像十岁小姑娘一样纯洁。
我突然间冲动难以扼制,拉起她的手要往校外那片密林里去。她惊讶地问:“去哪儿,去哪儿?”我呼吸急促,头脑中只闪现着蓝天、草地、牛羊,它们在那儿等我们,我们应该快,快!我对蓝真说“快!”她仿佛知道了我的意图,撅起嘴,挣扎着手,拿目光恳求着我。我将她的手捏得通红,只管奔密林而去。走到林前,我们俩都泪流满面。我舔舔嘴角的泪,说:“我要和你做爱。”
蓝真抽动一下鼻子,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抹脸上的泪,并没有抹掉,更多的泪又淌下来了。她有些哽咽,她说:“假如这样能够减轻你的痛苦——我愿意!”说完径自走向密林深处。她的辫子一甩一甩的,表现出很坚决的样子;只是肩膀一颤一颤地,使我的心也跟着颤动。
她已经将自己脱光了。密林里有些阴冷,地面也潮湿。她把她洁净的衣服铺在枯枝烂叶上,铺在黑色的土壤上,自己坐在衣服上,蜷缩着腿,抱着胸,瑟瑟发抖。她像一个临刑的犯人在等待处决。她用含泪的眼睛盯着我,怨恨与绝望的目光从眼泪背后射过来,射在我的脸上,让我不知所措。我脑中的蓝天、草地和牛羊都已不见了,一切梦想的美好都消逝了,只有眼前的蓝真存在。我开始仔细地打量她,从胸口一直打量下去。我让她躺平,让她的头枕在枯枝烂叶上,跪下来吻她的ru*房。我抚摸她的背,她的腰,她的肚脐和小腹。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别的,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上去并不感到美。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身体,我看到她的乳晕很深,她的腰有点粗,她的小腹不是那么平坦,阴毛杂乱地揉在一起,像一簇被狂风吹倒的麦子,她的腿也不是那么细长。我拿这一切同我幻想中的蓝真相比,突然间对这个世界绝望。我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对蓝真说:“穿衣服吧,我不做了。”
蓝真一下子哭出声来。她一定猜到了我的想法。她胡乱地将衣服穿好,不等穿鞋,光着脚跑了。她手里还抱着那个装满星星的大瓶子。我见她跑着跑着,将瓶子打开,星星在她的瞬间挥舞下飞撒满天,一千零一颗,飞撒又散落在黑色的土壤上;瓶子碎在树干上,声音很清脆,就像一记漂亮的耳光。
我慢慢踱出树林。太阳已经偏西了。多云,太阳像一个没有煎好的鸡蛋一样贴在天边上,只是一个黄糊糊的轮廓。我本能地想到印象派,想到梵高。然后不再想什么,不再想蓝天下无边无际的绿草地和绿草地上的牛羊,什么也不想,连吃饭睡觉也不想,我的世界彻底安静。
我在街头独坐一夜,独自守候一个生日的夜晚。我独坐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生日的夜晚,没有。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我才意识到,因为那时我已经变得很老了,就像我祖父生前的样子,也像我现在的样子。我意识到我的青春已随着二十岁的逝去而逝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但我并没有感伤,我对自己说,生活无非如此,免去一场竹篮打水的游戏也好。是的,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在五十年前,在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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