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人世已然沧桑,慨之以歌,诉那终难释怀的耿耿悠思,山盟虽在,却无以寄托深心里已然生根发芽的耿耿愁情,坏壁醉题,堪能诉说无底爱河流水穿肠般心伤。梦断关河,功业无期;佳人天远,峭寒孤枕。捧一掊泥土,捋一袖清风,在梦魂中回望品读陆放翁那催人泪下的曲曲悠歌、阕阕琅音……
唐婉自小父母双亡,寄住在姑妈家,他是她的表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流光里纯洁无暇的美好记忆还不及沉浸,中有变故,别后经年陌上陆家年少,已是翩翩少年郎,她亦到了豆蔻年华,那是纯如雪晶如冰清如水的年纪。此时她已出落成一枝高洁曼妙的海棠,诗情灵透并不逊他。当时闻名江浙的“金菊诗社”全是由闺阁中的佳丽自愿组成的文学团体,而笔名为“纤纤词客”的她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自然想不到其中令自己爱不释卷的大手笔竟是由自己朝思暮想的表妹所作,虎丘一游,兄妹再聚首,万千挥不去斩不断的思情终于换来了一段艳羡旁人的姻缘。而陆家那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便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在他二十岁那年,她终于如愿成了他的妻,婚后他们“伉俪相得”“琴瑟甚和”,耳鬓厮磨相敬如宾,只望能将这萦绕心肠的情愫演绎得源远流长。
他陪她采撷菊花,她将这些菊花晒干填充缝制了一对菊枕,缘起菊枕清热疏风益肝明目,通关窍利滞气。他满心欢喜,为此还写了一首《菊枕诗》,可惜该诗已失传。待他六十三岁之际,“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又写了两首情词哀怨的诗: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他们通过诗词唱和互诉衷肠山盟海誓,婉心动人处恰似彩蝶翩飞轻舞惹人红眼,想这世间还有什么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惬意与灵动的风景呢?
然而正如陆母所担心的那样,他把太多的时光消磨在儿女私情上,因此而耽误了课业,科举落第,陆母则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唐婉,对她的不满亦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于是她来到郊外无量庵,请庵中尼姑妙因为儿、媳卜算命运。妙因一番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说:“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陆母惊慌不已,加之唐婉婚后数年未孕,于是强令陆游休妻。
他挣扎过,反抗过,终究还是敌不过封建礼教,作为孝子的他只能含恨写下一纸休书。然夫妻情深又岂能说分就分,他表面上答应其母将唐婉休回娘家,暗地里又为她另筑别院,一有机会便前去和她重续鸳梦。无奈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这事便被精明的陆母知道了,找上门去吵闹,幸而他们预先知道因而避开了。陆母为绝了他对她的思情,为他娶王氏为妻,而她,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士人赵士程。劳燕自此分飞。
十年后的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晌午,考场失意的他满怀心事漫步至山阴城南禹迹寺的沈园,幽深的园径上,他恰巧迎面遇上了款款走来的唐婉和赵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想必这世上所有的精魂都为之静默了,芳香撩人更将十年来苦心压抑的幻梦搅得支离破碎,和风晓畅似在为他们心灵的慢舞而缓缓轻吟。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对唐婉的思念,在这一刻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而她亦已无力承受这份久违,无数的感念与委屈轰然炸开,这是摄人心魂的一视。
赵氏是个通达磊落之人,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与陆游,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谅解。此番他们意外邂逅,赵氏更是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宽大的胸怀与度量,留下唐陆二人,独自浅酌去了。面对此情此景,他们谁也不敢打破这噬心的沉默,竟无语凝噎。两颗呼之欲出的心儿仿佛瞬间消融了,眼前人即便还是心中人,无奈情缘已尽,西风独自凉。
她经赵氏同意,为陆游备了些许酒食,二人并未多言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陆游“怅然久之”,扬首喝下一杯苦酒并于沈园内壁上题下一首《钗头凤》,挥泪作别那惊鸿照影的一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年后,唐婉再游沈园时望见陆游的题词,想起过去二人唱和的情景,心潮暗涌感慨万千,遂作一首和词题于陆词之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
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曾经沧海难为水,赵氏无微不至的关怀始终不能消释她对陆游的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不久后,她终因太过牵念过往而积郁成疾,在一个萧杀的秋日化作一缕香魂随风而逝。
此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诗人深心里头的那份眷恋,在他六十七岁的时候,重游沈园,写了一首情调低沉的七律《沈氏小园》,尾联云“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不仅表达了深深的忏悔之意,诗中更充满了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读来荡气回肠震烁人心。七十五岁,他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沈园》诗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陈衍评陆游《沈园》诗云:“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八十一岁的那年冬天,他梦见自己夜游沈园,醒后百感交集,又作《十二月二日夜游沈氏园亭》:“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待到他84岁——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仍由儿孙搀扶前往沈园悼念唐婉,叹息流年感慨往昔之际,又写下了一首《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人生苦短,琴剑飘零,壮志未酬,尚负初心。他至死不忘的又岂只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对唐婉的那份愧疚悔恨之情想必已然化为一股暗流在心内静静流淌,随着他如秋叶般静美的逝世,这段悲情亦如落日的余晖般迸发出它最后的光芒,日未落,光芒亦闪耀千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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