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出生在一个人不杰地不灵的地方。尽管我生来就带枪,但还是难免让大家失望。因为我实在太难看了:一个扁如南瓜的大脑袋,重得让脖子不堪承受,所以老是歪向一边。眼睛大得出奇,脸却小得让人心酸,鼻子难过的长在一张好像老也合不拢的嘴巴上部。这还不算,我一点也不为自己长得难看而沉默自卑,反而成天自以为是的张开本就合不拢的嘴大喊大叫,吵得家里窗棂乱抖,屋瓦惊飞。
几乎没有人喜欢我。这从他们不给我起贱名就可以看得出来。在我们那,如果是被宠爱的孩子,家长都会给起一个诸如小猫、小牛之类的贱名,据说这样可以辟邪消灾。就算他们因倍受宠爱,导致身体免疫力很差,也不会得富贵病;就算他们偶遇意外也能够逢凶化吉。他们会在这贱名的庇护下茁壮成长。可我没有,大概他们觉得我已经够贱了,本来就和猫猫狗狗差不多。
我能够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因为有一天,我爸爸被我那张让他感到无比失败的脸和让他心烦意乱的哭闹气得火烧心头。他暴怒之下,竟然把我从敞开的窗户直接扔了出去。我妈被吓得面如土色,当场晕倒。幸运的是,窗户外有一堆稻草,我躺在稻草上,扯开喉咙叫得如凶神恶煞,让我爸无可奈何,只好退避三舍离家逃遁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不凡,因为老天都向着我。
我非凡的才能最终被我慈祥的外婆发现了。事情起因于一碗米豆腐。那天不是初九就是初六,因为那天赶集。外婆牵着我在集市里来回穿梭,给我买了油饼、肉包子还有绿豆冰棒。就在我冲着外婆连连打嗝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米豆腐铺子。我被铺子里飘出的酸豆角炒油豆腐的香味吸引,要求外婆再给我买碗米豆腐。外婆摸了摸我的肚子说:“倒霉孩子,撑得肚子都成锅了还想吃,别吃了,再吃就吃坏了。”我说:“外婆你给我买,我就尝两口,剩下的你吃。”外婆被我逗乐了,说小东西你还真贼。但她不给我买,她说外婆老了,东西吃多了会撑死,外婆撑死了谁带你这臭小子回去?我说外婆,我背十首唐诗给你听,你给我买一碗好不好。外婆想不到我竟会吹牛,她清楚我们家还没人教我背唐诗,只有妈妈曾教我唱卖报歌。他们都认为学唐诗对我来说还没够格呢。她故作生气,说:“小孩子不准吹牛!”我说:“外婆你小看人,我还没背你怎么知道我吹牛。”这下外婆真有些生气了。她说:“哟,你会背?你背给我听听!”我说:“我背了诗你给不给我买米豆腐?”外婆给我气得堵上了,她说:“买!”于是,我就站在米豆腐铺子前,声音洪亮地背起了唐诗。我响亮的童音吸引了许多乡亲,他们都驻足观看我的惊人表演,这让我益发兴奋,一首接一首,背得滔滔不绝,让那些看热闹的乡亲们啧啧赞叹。我就这样一举成名。外婆没有食言,她给我买了米豆腐。我在喝完碗底的最后一口汤后,我告诉外婆,我背的唐诗是爸爸书桌上那本《唐诗三百首》里的。那天,我好奇的翻了翻那本书,就记下了这些诗。外婆为我的秘密大吃一惊又大喜过望,她激动的逢人便说,她外孙是神童,无师自通、过目不忘。谁都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许多人都亲眼见识过我的神奇了。只有我爸爸不以为然,他认为这老太婆是老糊涂了,到处胡说八道。“他还不识字呢。”我爸爸说。可随后,我让他不得不纠正了自己的偏见。在他当面指责我外婆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的时候,我在他面前一口气背了三十首唐诗,让他惊讶不已且羞愧难当。从此以后,我爸爸对我刮目相看。一套伟大的教育计划也在他心中悄悄酝酿。
我犹如神助,许多东西都无师自通。所以,四岁半的时候,爸爸就迫不及待地剥夺了我的快乐童年,让我背起沉重的书包上学去了。我实在不愿意去上什么劳什子学,我在学校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学到真正的学问呢?可是我太小了,我又怎么能抵抗一个吃饱了肉的肌肉发达的大人?到了学校,老师不好意思让我从一年级开始读起。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我完全不再需要启蒙。他们让我从三年级开始读。所以,我被安排到三年级的第一排座位上。我后面的那些孩子都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他们不太相信我这小不点竟然能和他们坐在同一间教室。可是一场期中考试让他们所有的怀疑都变成无与伦比的崇拜。我的试卷全都是满分。不但如此,我还经常在语文课上更正老师的读音,因为老师常不小心地把多音字读错。鉴于我优异的表现,老师们认为我不再适合呆在三年级。于是,我读了一个学期三年级之后,就到五年级的第一排就座了。我读了一个学期的五年级,又被老师安排到六年级的第一排座位上。然后,我以全镇最小的小学毕业生的身份,参加了升学考试。结果以全镇第二的成绩考上了重点中学。没有考全镇第一,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因为我在做最后一道应用题时,感觉到大便像条蛇一样滑到屁股眼了,我紧了紧肛门没让它们直接滑进裤裆,接着匆匆看了看题,发现那道题和我家庭作业上的题目一模一样,我就完全没有兴趣了。我将笔一仍,就跑出去上厕所了。结果,毫不知趣的阅卷老师只给我打了90分。于是,我只好以一分之差,总分屈居第二了。
由于我父亲相信一套可笑的科学培养方法,他坚持不让我在初中跳级,所以我只好非常不耐烦地陪着一群比我大得多的傻瓜,度过了三年的初中生涯。最后,我以全县第一的状元身份考上了重点高中。这次考第一,完全是因为对三年无聊生活的报复。我的父亲非常满意,他兴奋地琢磨着,再过三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少年大学生的父亲。那时,他将会多么荣耀啊!可是我却有心要让他失望。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父亲的巨大失望,由于我年龄的关系,被我推迟到三年以后。也就是我高中毕业,顺利考上名牌大学的那一年。其实,在高中的三年中,他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失望。因为我对那些书本和老师的教诲毫无兴趣,我几乎是在那间破败的教室里发了三年的呆。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他们甚至怀疑我已经不再是神童,包括我爸爸。我为了不让爸爸过分伤心焦虑,答应他,我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的。我爸爸对此将信将疑,但他也毫无办法。我没有食言。我的确考上了名牌大学。这让所有曾经怀疑我的人深感羞耻,他们重新对我顶礼膜拜,对我神奇的夸大甚过从前。但我说了,我是与生俱来要让父亲失望的。而且这一次,他失望得如此彻底。
为了更好的让你们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介绍一下我家的房屋构造。我家的房子临河而建。本来,我家应该建成如湘西凤凰沱江边上那样的吊脚楼。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家乡的人早已深受工业文明的洗礼,那种用木头在河里打桩,再用木板或竹排在桩上建房的技艺已经失传很久了。他们如今只会用钢筋和水泥建造一些千篇一律的方块房子,毫无诗情画意。我家的房子建在河床上。由于永乐河的日渐干涸,高处的河床已经永远都不会有水流过了。于是,一座加上地下室共有四层的小楼就笋立在河床上,成为了我的家。通常,我们家人都在中间的两层活动。也就是说地下室和最顶上的四楼简直是浪费资源。四楼的存在,完全是出于贪求舒服的浪费行为。因为那一层除了有个空荡荡的屋顶,父亲几乎没有装修。父亲说只把它当成隔热层用。之所以有地下室,是因为地基打在河床上,河床低于岸上的街道,于是只好建造地下室来代替吊脚楼那诗意的木桩。这个密闭的暗室,本来可以面向河流,看波光点点,听风雨潮生的。可惜他们建造它,只为了可以让上面的建筑与街道齐平,所以连一个窗,一扇门都没有。如果他们认为,地下室还有其它用处的话,那就是堆放那些摆在家里不怎么雅观的杂物。在我没有占据并改造地下室之前,我们家人就蜷缩在二楼和三楼之间,过着一种舒适的幸福日子。但这样的格局被我打破了。我在那个夏天把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背着父亲付之一炬,然后就搬到地下室去了。
地下室昏暗闷热,由于长期空置,蜘蛛便占室为王,在那里为所欲为。那些巨大的蛛网像天罗地网一般密布,弄得那里如地狱般阴森恐怖。我花了好大力气总算打扫干净,可以作为栖息之地。尽管我刚搬进去时,只带了一张铺在地上的旧竹席,但我对这个空间充满了期待,因为我有一个美妙的计划——我要亲自动手,把这里装扮成一个舒适的小窝。我很快就行动起来。我先是给地下室开了道门,门正对着永乐河。接着我又在墙上开了几扇窗。于是昏暗密闭的地下室,变得明亮通畅,江风灌满了我的房间。后来,我走出门,跳进河水,横渡河流,到对岸绵延的大山里砍了些竹子。我把竹子扎成竹排,连人带竹回到了家。等竹子晒干,可以工作的时候。我从一个木匠亲戚那里借了几样工具,就在杂草丛生的河床上干了起来。妈妈对我的疯狂举动迷惑不解,但她并没有阻止我。于是,我就在那个夏天没日没夜地劳作。最后,我用竹子做了一张漂亮舒适的竹床和几张竹椅。我还做了一张结构复杂的摇椅,躺在里面可以像跷跷板一样摇晃。我用家里一些废弃的木料做了一张书桌和一些别的东西。总之,我有了可供一个人生活的基本器具。这些都是我自己动手做成的,没花一分钱。为了美观,我用剩下的边角料雕了一些木雕和竹雕,摆在合适的位置。最得意的是,我制作了一副竹简书画。我在竹简上画了一颗松树,并题上了郑板桥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崖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我把这幅书画挂在我的床头。我的家人对我的劳动成果瞠目结舌。他们搞不懂我怎么会无师自通这些粗重和精细兼重的木匠活。而且做出来的器具,就连那位做了三十年木匠的亲戚也赞叹不已。就在他们为发现了我又一项神奇的天分而高兴不已的时候,我远离了他们。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独自在地下室生活了。那道和二楼连接的门被我紧锁了,没有我的允许谁也进不了地下室,我也几乎很少走出地下室。我中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我的家人看见我是在两个星期以后。
因为暑假即将结束,送我入学已经成了我的家人紧张而幸福的事情。在日期将要临近的时候,他们把一切准备停当。有一天,他们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来为我庆祝。可是,我并没有露面,这让他们多少感到遗憾。但他们原谅了我,因为我是神童。我有太多让他们琢磨不透的东西,他们只好由着我的性子。到了录取通知书上通知的那个入学的日子,我还是没有出来。这让我的父母感到担心。他们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呼唤我,但他们只听到无边的阒寂。他们害怕了。当我父亲想尽办法把门撬开时,他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见我翘着二郎腿躺在竹床上舒服的睡觉,呼吸均匀。他们叫醒了我,但我显得非常不耐烦,因为我只想继续睡觉。他们说,别睡啦,该去学校了。我说让我睡吧,那里没什么值得我学的。这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对我的话尽管怀疑,但也不敢说完全没有道理。面对一个无比神奇的孩子,他们根本无法窥知我的深浅。父亲坚持要我去。因为就算我已经有足够的知识,不需要去大学学习,但为了前途还是应该去。名牌大学不仅是一个学习的地方,还是一个提升身份的俱乐部。成为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是成了精英俱乐部的会员,这将会给你提供一张万能门票。只有拥有了这张票,你才有机会走进那些通往成功的庙堂。他的论调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同。可是我却认为可笑之极,我甚至懒得跟他争辩,深了个懒腰,一翻身又睡着了。而且这一次,我足足睡了半个月,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就这样错过了大学。这让我的父亲几乎绝望。一切美梦都在那几天被化成乌有。然而,他们只知道失望和哀叹,根本不关心我这些天的睡眠。实际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形体育场的看台上,观看那些有着健美肌肉的运动员们赤身luo体,在运动场上奔跑竞技。他们奔跑的时候,裸露的肌肉在风中展示着无与伦比的优美线条。那种美向人们完美的揭示了力量与速度的诞生。竞技的间隙,将由一场场盛大的舞蹈表演来填补。到了晚上,竞技场变成了一个天然的剧场,上演着伟大的悲剧。那是一个让人目不暇接的看台。看台上坐着很多我认识的人。我看见了我的老乡孔子、老子、墨子、韩非子、……我还看见了德谟克利特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有佛陀、摩诃萨垂王子……我和他们打过招呼,边观赏边闲谈。他们向我打听一些时事和讨教一些新的知识。于是我就给他们介绍了美国的霸权主义、伊斯兰的恐怖主义、非洲的粮食危机、地球的能源危机、还有伊拉克的战火、环保口号背后的阴谋等等。他们听了毫无反应,似乎对这些早已麻木。或者他们深深失望,因为和他们所倡导的世界偏离太多。我见他们无动于衷,只好转而给他们介绍新知识。我介绍了许多我在初中和高中课本上看到的知识。虽然这些都是很浅显的知识,现代人几乎有些不屑,但他们基本上都不会。当然,亚里士多德是知道杠杆原理的,但他同样不知道牛顿力学定律、天体运行学说和达尔文学说,更别说爱因斯坦相对论了。他们都是谦虚的好学之士,听我介绍了这么多新知识,都由衷地夸赞我的知识太丰富了。孔子还彬彬有礼地对我说,听君一席话,甚读十年书呀。我有些得意,我说我还没去上大学呢,我要是上了大学能告诉你们更多新的知识。亚里士多德显然很有兴趣。他问我,大学里学什么?我告诉他大学里学的知识可多了,分门别类非常繁杂。我光列举那些学科可能就得十天半月。这让他们都感到吃惊,现代知识如此高深简直超过他们的想象。墨子说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大学?去那里,可以给我带些关于光影成像技术的新资料来吗?我说我不打算去了,我把录取通知书都烧了。柏拉图问,为什么?我刚才太得意了,以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勉强回答说,不喜欢,不想去就不去了。庄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老弟恣意行事,我喜欢。接着他摇头晃脑的诵起了逍遥游。老子受庄子影响也念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热切的讨论起来。佛陀与孔子开始交流儒学和佛学。他们似乎把我忘记了,而我却傻瓜一样地看着他们,不知所云。这时,我忽然感到刚才的得意是多么令人羞耻,我竟然在他们面前显摆渊博。他们的形象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宛如晴天霹雳。我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并深深自卑。我匍匐在他们脚下,进入了苦苦冥思。最后,我如梦初醒,明白了为什么选择不去读大学。我抱着柏拉图的脚趾头说,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去读大学吧。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声音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满脸慈祥地看着我,听我如何解释。我说,我的确知道了许多你们不会的知识,可我却没有你们那么智慧。因为,我必须接受许多无用的东西,减少了我独立思考的时间。而且,有许多知识是被动接受的,因为他们把知识经过筛选之后,确定应该将哪些传授给我,将哪些藏起来,他们给我灌输对他们有利的知识,这样我就变得更加不会思考。我就如一条愚蠢的草鱼,有着巨大的腹,却只有很小的头;肚子里装满了草,脑袋里却一无所有。所以,我不要上大学,我需要智慧而不是许多无用的知识。就像你们,或许你们的知识不会多过一个现代的中学生,可你们的智慧永存。他们听完我的解释,都没说话,只用手摸了我的头,然后离开了。我也从这个漫长的梦中醒来。
我父亲曾经一度还对我心存幻想,希望我会改变主意。他甚至建议我重新参加高考,还鼓励我说他相信我一定能行。但我用沉默把他推到绝望的悬崖。最终他不得不放弃对我的幻想。他恶狠狠的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重新选择了生育。我的父母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妹妹。我住在地下室的日子简单而封闭。我几乎不见人,如果有谁见到我那一定是在晚上,而且他们准会吓得屁滚尿流。因为有人传说在我们这一带,出现了一个赤身luo体的鬼怪。我知道他们说的鬼怪就是我,因为我白天除了睡觉就是冥思,几乎不走出地下室半步,也没有人能进入地下室,除了我妹妹。我在夜里出来是为了锻炼身体,我喜欢在夜风中luo体跑步和游泳。每天晚上,我都会沿着河床上跑上一个小时,然后跳进清凉的河水里畅游。要是天气好,我还常常游过对岸到山里去。我不得不说我的妹妹简直就是个天使。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是那么纯洁。她常常会敲开地下室的门,来和我呆在一起。我只会给她开门。我喜欢她对我绽开天使般的微笑,喜欢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纯净的小脸,也喜欢让她趴在我的胸口睡觉,我们一起进入甜美的梦乡。有时她会坐在我的肚皮上,问我许多聪明的问题,让我穷尽才思。她常常能开启我的智慧,让我到达最高最远的地方。
有一天妹妹带给我一封信。是父亲写的。他认为我应该出来工作,我已经十八岁了,他不再具有抚养我的义务。首先我感到吃惊,我竟然十八岁了。在这个地下室我完全忘记了时间。时间对我来说仿佛凝固了,我完全感觉不到它的流逝。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在梦中那个幽冥飘渺的空间,我总是努力把自己带到最高远的地方,在那里飘荡,看最纯净的宇宙。可是父亲告诉我,我十八岁了。这意味着我不再是个神童了,因为我长大了,成年了。接着我为父亲的说法感到委屈。说实话,自从我搬进地下室后,他就几乎没有抚养我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我根本上不需要他的抚养。我之前就交代过,我生活中的简单用具都是我亲手打造的,我没要过别的什么东西,因为那些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剩下的就是吃饭。对于吃饭,我不得不说,我的确吃得很少。因为我几乎都是在睡梦中度过,我吃一顿往往就可以过好长时间。而且我往往是夜间进食。我发誓没有吃过家里的东西。除了妹妹一定要和我分享她的一些零食。这一点,除了我妈妈之外没有人会相信。至于我爸爸,他根本不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他以为,只要把他辛劳而得的一点点钱交给我妈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丰功伟绩。他一直都认为,我关在地下室里什么都不干,却靠他养活。事实上,我根本吃不完我自己耕种的食物。我从一本古老的书上学会了种植,所以我在山里湖岸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开垦了一块土地。我在那里种了一些玉米,还有红薯和土豆。
说到这里,我需要交代一下前面漏掉的事。这件事和我改造地下室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事情当然起因于我游过永乐河进山去砍竹子。我当时在那一片如绿色海洋般的野生毛竹林里,汗如雨下地砍倒那些挑选出来的好竹子。忽然,我听到一声清脆的鸟鸣,接着,一只披着七彩羽毛的鸟从我头顶飞过。它的羽毛光滑美丽,飞行的姿态轻盈优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鸟,被它深深吸引了,于是尾追而去。这鸟最后飞出竹林,停在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樟树上,快活的歌唱。它的歌声婉转悠扬,让我感动。但最让我感动的是眼前的这片景色。眼前有一个平静的小湖,湖水碧蓝清幽,掩映着翠竹婀娜的身影。偶尔一只水鸟掠过水面,叼起一条小鱼,给如镜的湖面增添几缕波纹。湖对岸是一片开阔的坡地,绿草与野花占据着那片广袤的视野。而我的头顶,是一株历经百年依然活力无限、青翠欲滴的大樟树。那只美丽的鸟正站在枝头,舒展它的歌喉。这树就像一个天然的凉亭,伫立在湖岸边,身后是茫茫竹海,面前是一片平湖和对岸绚烂的草花。这个地方令我心醉。我忽然生出一个让我无比激动的想法,我要在这里搭一间小屋,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那间。我做到了,而且比梭罗的茅屋更加有趣,也更加环保。因为我充分利用了这株浓密的老樟树。我用竹子在它粗壮的枝桠间搭起了一个平台,足够我在上面或躺或睡、或坐或立、或歌或舞。至于屋顶,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树叶就是天然的屋顶。就这样,我的小屋建成了。除了地下室之外,我又拥有了一处独享的空间。天气炎热的时候,我常常在这里度过。我躺在竹台上,听鸟唱风吟,看鱼跃清波,想蝶舞花尖。而那些透着秋凉的夜晚,只要月光清朗,我也常常会渡河而来,欣赏湖上轻烟袅绕,银波闪闪的胜景。由于湖边土地肥沃,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开垦了一些土地,做起了农夫。正是这里的出产,让我有了足够的食物。况且山上还有各种各样美味的野果,而我偶尔也到湖边钓一两条小鱼开开荤。这样,我的食谱既简单又营养。加上我坚持不懈的夜间锻炼,我拥有和奥林匹斯山上健儿们媲美的躯体。可我的父亲把这一切全归功于他的辛勤劳作。当然所有其他的人也都这么认为。除了我妈妈。只有我妈妈知道我没有吃家里的闲饭,她困惑的是,我如何不吃家里的饭而没让自己饿死。而我爸爸,他从没想过他经常吃到的一些籽粒饱满的玉米棒,或者可口的红薯粥的来源。这些根本不是我妈从市场买回来的,是我把吃不完的劳动果实分享给家人的。就连我妈妈都很奇怪,为什么家里常常会平白无故的多出一些她并未采购的食物。尽管如此,我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真相。我顺从的跟随父亲去见他的朋友——那位愿给我提供一份工作的人。
隐居神童的突然出现,自然引起了广泛的轰动。但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因为还关注着神童,相反,他们早已把他忘记。现在,之所以轰动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令他们羡慕不已的躯体。的确,和那些营养过剩、无精打采拖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肥肉的人相比,我实在太让他们羡慕了。我高大英俊、身材匀称、精神饱满、肌肉结实有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健康。我让他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人体美。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我根本没有接受父亲那位自以为是,体态臃肿的朋友的好意。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的确,因为我的闪亮登场,已经让很多自称为打造时尚的商人对我垂涎。好几家公司几经周折找到我家里,目的是要我答应给他们拍广告,或是和他们签约,他们打算把我打造成最红的明星,因为他们相信我已经具备了做一位天皇巨星的所有实力。可是我让他们全部失望了,他们都吃了我的闭门羹,因为谁都无法走进我的地下室。我拒绝为他们工作,当然我也拒绝为任何人工作。尽管有几位只是为了他们心中完美的艺术而来求助于我。他们是拥有崇高理想的画家和雕塑家,他们希望我做他们的模特,好让他们重现古希腊人体的那种无与伦比的美。我一样没有答应他们。我知道逝去的辉煌不可能重现了。况且我已经有了工作。我在我的自留地上种植就是工作,我在地下室和湖边的竹台上冥思就是工作,我在夜间luo体锻炼也是工作。我的工作绝对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人轻松,也不比他们所作的任何工作低贱。他们工作为了钱,而我工作为了智慧的升华、自由和快乐。我不愿像他们那样工作。就像我可怜的父亲,兢兢业业的站在讲台上,给一代代愚昧的人们传授一些被少数人筛选过的偏见。他把他们引向由少数人定义的成功。他用那些带有偏见的知识换取一份人们施舍给他的微薄薪水,这份薪水支撑着他整个的人生目的。他付出了一切,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尊重。他像一根木桩,被人打在了讲台上,就永远无法移动,只能咬牙承受来自各方的重压,随着岁月慢慢腐朽,最后和泥土混为一谈。可悲的是,他永远都无法理解,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从他出生那天就开始了。人们早就给他的人生设计好了陷阱,只要他堕入凡尘,他就被套上了缰绳。在这片广阔的沙漠里,他就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沙子。
我爸爸为我的冥顽不化感到非常伤心,他认为我无可挽救地堕落了。我在他眼中变成了他一生最大的败笔,他为自己当年的冲动和疏忽懊悔不已。我这种让人吃惊的堕落,让他感到羞耻万分。他气病了,可是他还得带病去坚持工作,因为他生怕会遭炒鱿鱼的厄运。这样一来,他将无所依凭,他会连生存的勇气都消失殆尽。可他就是不明白,大自然本来公平的给每个人提供了生存的一切,是一场阴谋让人们抛弃大自然,心甘情愿的成为别人的奴隶,默默的接受了命运的种种不公。可悲的是,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奋力维护这种不公,因为离开这些残酷的人间游戏,他就将像一头圈养的狮子,自由会要了他的命。这真让我羞耻,可他是我爸爸。
我爸爸无法忍受我给他带来的巨大的伤痛,我仿佛成了他眼中的刺、骨中的钉。于是,他建议我出家去当和尚。这样他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我也不会有饿死荒野的危险。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离家出走了。但我并没有去当和尚,我不会接受善男信女的恩赐,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未完成的工作,就是我的冥想还没有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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