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这样日复一日，黯然风华，转眼又至春风三月。

月色总是如水般倾泻在那个站在窗台前看夜景的长发女子身上，她的长发，轻随散落，掩饰了她一双黑色空洞的瞳仁，却挡不住她一袭雪白色的睡裙，她的身躯很消瘦；她清秀的脸，静死在那里，有如深夜里那幕瀚海苍穹，只是黑夜湮没了绝代风华，她只能独自在深夜里，空守半弯新月。然而，她观着时间轻易而逝的轨痕，泪水便又将汩汩外流，这一切，在她生命里，显得是那般按部就班而有规则，世界的阳寿，仿佛也随着三月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蹁跹在夜空，然后垂死成淤泥。

也许，她的心，早在很久以前便已如飞蛾扑火般，忽然死去。也许她活着，只为等待残垣躯体，焚烧灰烬。但如果一个人的心真如铁砣，沉入死水，为何她微微抽搐的脸靥上，总是浅现两道泪痕。她的呼吸，为何总是在寂落中，隐隐喘息。她是在等待，那个期待已久的人，来打开那扇早已紧闭的门。那么她是在等待么？

她的房间里，明明躺着一个男人，一个裸睡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已近三十，却生得满身肥肉，睡在那里，肚子依旧高高挺起，就好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黄金项链，两掌指间，穿满了宝石翡翠戒指，价值连城。他知道这个女子不爱他，但他睡着的样子，全是满足的表情，活像一只抢到了食物的狗。

白裙女子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泪水忽然止住了。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妓女，一个男人只要有钱就可以包夜的妓女。昨夜的信誓旦旦，在那场舞会过后，那个在床前将她捧为心肝的男人，转眼之间便将她像一杯红酒一样送给了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以后眼前的男人还会不会将她送给其他男人，她虽然并不爱他们，甚至只要一想起他们就会觉得恶心。可是她能怎样？在这个弱落强食、刀光剑影、枪林弹雨的大上海，女人的高跟和红唇，早已阻止不了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再不能自主金钱与权利。也许狼虎之争，无论输赢，受伤的无疑只是围旁观战的羊群。

可是她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女子，她恨，但她要忍，她要等，她要等自己心爱的那个男人东山再起，然后风风光光将自己迎回他身边，她要他亲口再对她说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个女人。就只为这些，她就已经满足了，为了他，她可以不惜一切……

想到这里，她原本空洞的眼睛，才恢复了一丝神色，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幽幽划了几个字：释藤。她心里不断重复着，你一定会回来，我要你回来，我等你回来……

只等月落星疏，她才知道，夜更深。

她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给自己梳头，化妆。指间在发丝中，冰凉……

胖男人醒了。他叫她燕微雨，但她仿佛未曾听见。

胖男人走到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说，我会爱你，从此我将只拥有你一个女人。

她全身僵硬，没有知觉。

胖男人问她，你不信？

她冷笑，胖男人将手指上十颗戒指取下九颗，他说，为了你，我可以将我所有的家产都送给你，或者你现在叫我去死，我也可以马上为你而死，我只求能得到你一笑。

她还是没有说话，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胖男人说：“自从半年前遇见了你后，我就给自己定下了志愿，我要靠我自己的一双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上海找到立足点，然后打败所有对手，然后再拥有你，然后你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要你快乐。”他轻轻叹息着说，“可是，我现在已经拥有了半个上海滩，在这里，只要我一句话，我要一个人子时死，他就不可能活过丑时，在这里我就像乱世中的皇帝，难道我这样，都还配不上你么？”

燕微雨自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同木头。

胖男人颤抖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靥，他知道，她又在无声落泪。他看到她落泪，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开始觉得手足失措。半响，他将最后一枚戒指取了下来，说：“这枚戒指，从我懂事那天起便一直跟随着我，它的存在，就代表着我的存在，包括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只要拿到这枚戒指的那个人就可以号令我‘天龙帮’的七千手下。他将成为‘天龙帮’七大总舵的新主人。”

燕微雨的手指动了动。

胖男人说：“你动心了？”

燕微雨说：“我不信只要拥有这枚戒指就可以拥有半个上海滩，我不会再相信男人。”

胖男人脸上的肥肉开始颤抖，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全身肥肉都在有频率地抖动，仿佛在他身上发生了地震一般。

如果他没说，谁也不知道这个又胖又矮的男人，就是令上海滩十帮九派闻风丧胆的天龙帮帮主李墨佰。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世，没有人能了解他如何在半年中就能打下半个上海滩。但燕微雨却相信他说的话，因为在半年前，他的确还只是个在赌坊打杂的小人物，那次由于给她开车门的时候，看着燕微雨发了片刻呆而被砍了三刀。这些记忆，她记得，哪些人对她好，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只是岁月拨弄着心弦，催促着年华流失，有些东西，她早已不用刻意便将她们埋藏起来。那时候，她就记得他曾对她说过五个字：我要你快乐！于是，从那天起，她就再没见过他。

李墨佰忽然停下长笑，说：“想不到我李墨佰生平定下来的志愿将会在这里断送了，我现在才知道，我的志愿，和你比起来，有如浮华。”他静下来说，“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么？如果有一天你将不存在，我活着，也将全无意义。”

燕微雨看着镜子，发现一滴泪从他眼角流出。

李墨佰又叹息一声，说：“我能为你而生，也能为你而死，但我死不足惜，唯一遗憾的，就是不能得到你的心。现在我就证明给你看！”说着，他果然抖动着肥胖的身躯，走向了窗口，打开大玻璃……

冷风从窗口袭入，没有声响。

月本无血，无泪，人呢？

人有。

镜中人。女人。流着泪大笑的女人。

二。

天龙帮帮主李墨佰的死，震惊了整个大上海。他忽然暴毙的消息确切后，原本在相互冷战的各帮各派立刻展开明战，上海滩足不出户的人，死者也不计其数。相关政府由于正值兵伐，各自抢权，无心管辖黑帮之事，索性让他们相互残杀，使其几败俱伤之时再稍出兵力镇压，言之方可杀一儆百。但见血流街角，喊杀满城歌，时境残垣断臂，惨不忍睹。

事过境迁，居然没有谁来调查这一代枭主的真正死因，更没有人会想，天龙帮十大总舵七千帮众为何会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微雨依然穿梭在像“大世纪”这样的几所巨大歌舞厅中，她依旧是人们眼中最闪耀的交际花。

然而，原来的十帮九会，如今已经被分割为一帮两会，上海滩，从原来的归一统辖，数月来，变成了“三国鼎立”的局势。

只是“一帮两会”中，和三国时代的局面相似，两会若和，当可成“三足”之势，若相残，其中一会则不足以和一帮抗衡。

而“一帮”并非当初十帮中任何一股势力，没有人知道这股势力是从哪里涌起，在那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躺下的时候，三百余手持斧头的穿黑色衬衣的男子霸占了北城地段，从而得名为斧头帮。但至今为止，依然没有谁见过这位斧头帮帮主的真实面目，因为他办事，从来只吩咐手下去办，所以没有谁认识他。

“两会”则是当初的九会之中的胜利者，但彼此均已伤痕累累，实力虽然比当初要强，却不及斧头帮人多势众。他们视斧头帮为敌，穿着也与黑色相对，凡“两会”会众，均穿着白色衬衣，只是彼此标志不同罢了。

两会的“国人会”头子黑强，人长得黝黑无比，力大无穷，但却是个有勇无谋的猛汉，谁也弄不清他到底是怎么幸存下来的。相对而言，“天地会”会长王一谋却是个有勇有谋，文武双得的人物。但二者相对当初的“十帮九派”的其他头目而言，均谈不上强者，但他们却都活了下来，而且平分了南城一代，好不威风。

上海滩终于平静了下来，该逛街的依然逛街，该做生意的依然做生意，该唱歌该跳舞的依然唱歌跳舞，仿佛之前的风雨云涌，根本从未出现过。于是，人们真的以为是战乱中的幸存者，于是，他们真的以为，从此将成为了上帝的宠儿。

三。

九月，烟雨蒙蒙。

燕微雨穿着一袭黑色旗袍，站在大世纪的舞台中央，唱着“国人会”黑强买的歌，换来了全场热烈的掌声。然而，她微笑的眉眼，却没看过黑强一眼，从那个男人走进舞厅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男人五官端正，白色西装革领，短发上涂着发胶，眉宇间透出了男人魅力，显得英姿飒爽。他站在人群里，看着她，四目相对，不言语，不言而衷，仿佛再没什么剧烈的音乐再没什么人能将他们的眼神分开。

黑强看到了那个男人，笑了，他居然看到自己捧的女人看着别的男人发呆还笑得出，他一定喝多了，要么就是神经忽然出了毛病。

四。

释藤回来了，这个分别了三年，这个使自己沦落却又深爱的男人，回来了，她终于如愿以尝，等到了他回来。他没变，一点都没变，她看得到，也感觉得到。

她看着他，看不够，她只想看着他，她害怕离开他的视线，就又见不到他，所以哪怕一秒钟，她都不肯。他们就这样坐着。释藤坐在椅子上，任她看，因为他也在看着她。

大雨碎在了玻璃窗外，雨帘落下来，悄悄地弹奏起旋律，仿佛也在为这对重逢的恋人感到欣喜，所以仿佛生怕将他们惊醒。

释藤轻轻地说，微微，你瘦了。

燕微雨眼泪落了下来，她抽泣着问他，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释藤擦干她的眼泪，柔声说，傻瓜，我怎么会不记得了呢，分离了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爱你，微微，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女人。

她颤抖着，喃喃道：真的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释，我也爱你……然后一双唇吻了上去，吻干了她的泪……

燕微雨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五。

释藤真的没变吗？

燕微雨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很幸福，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释藤转过身来看他，嘴角微微上扬，那么熟悉的笑容，风度翩翩的举止，是那么熟悉。燕微雨也笑着，帮他拿了一小包行李，上了他的车。

去哪里。她问。

去城北，到了就会知道。

城北？燕微雨看着他侧面的轮廓。

释藤说，城北经济虽然没有城南繁荣，但那里却有更好的发展空间，不出五年时间，那里将会成为上海滩最繁华地段。所以，我才决定去那里。

于是，车在风雨间匍匐，她离开了这个曾经让自己视为人间地狱，悲欢流离的城南。

她过着安逸的日子，每天晚上，释藤就会按时回家，这让她以为他真的找到了一份他口中的工作。于是，她从一个每天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交际花，变成了几乎足不出户的家庭主妇，从一个名声四响的名人，变成了一个连邻居也不知道名字的平凡妇女。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牺牲了什么，在她心里面，只觉得幸福，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但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错了。自从那次她出门买菜回家的时候看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和当初一样彻底只属于一个女人，包括任何一个女人。可是，她假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包括他彻夜未归或者带着陌生女人在家里过夜，她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知道，没有哪个男人能甘愿为某一个女人去守侯三年，而她自己，在这期间，发生在身上的事，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楚，所以，她依然忍着。半年前她为了能尽快见到他而忍耐着，倍受煎熬，半年后，她依旧为了他而倍受煎熬的忍耐着。她忽然发现，这么些年，自己除了为了想这个男人的事，居然什么也没做过。她得到了什么，她问自己，爱情吗？可是她最终没得到。

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她还是像当初一样寂寞地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梳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暗恋自己的男人，只有他，肯为自己去死，只有他，能为了博得自己一笑而跳楼而死，只有他，肯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名利权贵，只求能得到她的心。那个人的名字，她从来都没忘记过，曾经埋藏在心底，现在也是。那个曾经是赌坊打杂的小工，后来是叱诧上海滩的枭主，他的名字，如烟火一般闪现在人们眼中，却也如烟火一般消失了，如今只如死水一般沉积在土地里，这个叫李墨佰的男人。他的一切，只为了一个字，爱。她明白，自己和他原来是一种人。

有些人，肯为爱而背叛，有些人，肯为爱而沦落，有些人，肯为爱去牺牲，肯为爱去死。世间有爱，到底世间存在着爱是好还是坏，她忽然说不清了。

她终于下了决定，她拿起了电话筒：“帮我转接黑老板。”

不多久，一个粗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是燕小姐，您有是吩咐。”

“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斧头帮帮主身边的亲信，要么杀死，要么效忠于你，包括他身边的小情人。还有，在明天六点钟，要将他请到大世纪来。”

她不等对方答复，便已将电话挂断。

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事情。她看着窗外，喃喃说，我只想你身边有一个女人……

六。

释藤坐在沙发上面抽着烟，一个短头发的女子走下梯子，看着他。

有什么事？

老板，龙将军今晚在大世纪设宴，这是张参谋刚刚亲自送来的请贴。

释藤接过请贴，但见上面落着几个粗字：鄙人因收复失地，心下大喜，特设下宴席，广请名流，希望帮主赴宴，不然，当不近人情之！

他将请贴摆在桌上，吐烟大笑：“好，好个不近人情，那我就给你一个人情。”

七。

门，是大敞开来的，长街在风雨过后中，阴冷沉寂。但大世纪的整个大厅里却躺满了人。

人，还在流血，活人在流，死人也是。

一名短发女子站在释藤身后，她的手中有枪，枪口就对着释藤的头颅上。

释藤脸上有血，手中有刀，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撕杀。但他虎目威瞪，环顾四周，不怒自威。只到这时候才叹息一声说，想不到，背叛我居然会是你。

这句话，显然是对他身后这名短发女子说的。

短发女子冷冷地说，你要知道，这就是这个绝对现实上海滩，在这里，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难道你竟然会不知道吗？

释藤笑了，他说，但是你给我的请贴上面的确是龙将军的亲笔，还有他的盖印……

短发女子没有回答他。她已用不着回答。

释藤说，你动手吧。

短发女子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惊醒了沉睡的黑夜，寂静的夜，仿佛在此刻又更寂静了。

那个身子重重地倒了下来。

但释藤没有倒下，他睁开眼，就看到女子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他认得，是“国人会”头目黑强。倒下的，显然是短发女子。短发女子倒下的时候，从四周一齐出现了百余个身穿白衬衫的男子。

黑强说，龙将军为了对付我们，特意做了这一出好戏，让我们互相残杀。可是我发现了，我有了防备，但你却上当了，因为你的野心要比我大，野心大的人，虽然可能是第一个上台的人，但绝对是第一个下台的人。

黑强说，在你带着弟兄来大世纪的时候，我的弟兄已经和“天地会”一起铲除了你在城北的所有地盘，你现在除了死，别无选择。

释藤忽然垂头跪在了地上。他问，我败了？我败了？……他显然已经快疯了。他现在才发现，自己除了还拥有那个女人，什么都没有了。

黑强说，不错，你败了，但你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了那个女人。

八。

但他没有死。

火车开了，十月的阳光点缀在这个沧桑的城市，将寒风逼退在山峰阴霾之角，暖洋洋地听不到呼啸的风声。

燕微雨看着身边靠在坐椅睡着了的男人，她笑了。她看着窗外倒退的逝景，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脱离束缚，永远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只有这样，才会让他觉得爱情的可贵，才觉得他身边还有一个爱他的人，只有这样，她想，我们才可能再续三年前的那段上海情缘。为此，她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然而，当她抱着他的时候，她却忽然想起了那个又矮又胖的男人来。她们都是为爱而付出的人，只是李墨佰将权利送给了她，她却将幸福送给了另外一个叫释藤的男人身上。她围绕在幸福之中，看不清楚，这些付出与手段，真的就是真爱吗？要不是她拥有了那个男人的权利，要不是她利用了权利，她还可能得到这样所谓的幸福，还可能挽救这么脆弱的爱情吗？还是在他们共同追求的同时，其实都已经知道，这样的感情，只不过是在追求他们自己对爱的一段执著，只不过是对真爱的一种讽刺，然后对世人说，这就是爱？

释藤从此和她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他从来没有怀疑这个女人，但他有时候还是想不明白黑强说的那句话：你不是败给我，而是败给了那个女人。他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