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章像一颗星,在那个年代蔚蓝得纯净而深邃的天边升起,光芒四射。二十二岁,他师范毕业分配到乡中学当教师。那时教师的教学水平还在民办教师的初级阶段,真才实学少,滥竽充数多,年龄结构老化。顾文章意气风发地踏进校园,还被人误以为是新来的学生。他长的很帅,第一堂课,龙飞风舞在黑板上写下漂亮的名字,简短幽默的自我介绍,鼓励学生也鼓励自己自信地握拳振臂,精彩的亮相,就已经赢得学生们的喜爱。
学生们听他的课无不全神贯注,一到顾老师的课就等盼望着打上课铃。从没有老师说和学生是朋友关系的话,而且,这个小顾老师还真不简单,篮球打的好,会写诗,出口成章,知识渊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成功地策划并主持了第一届迎元旦师生联欢晚会,英俊潇洒的顾文章唱了一首歌后还即兴说了一个自编的相声。只见他玉树临风地站在晚会现场中央,模仿慌张的抱幕人报幕:下面,请欣赏独子笛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笑声四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那掌声,比顾文章以后当上老板发表讲话时得到的掌声还要热烈、还要激动人心。
很快,人们就记住这个有知识、懂礼貌、风趣幽默的年轻人。顾文章以他的个人魅力赢得所有学生的爱戴,别的年级的学生也经常来向他请教一些爱好培养上的问题。他和学生打成一片,开创出学校前所未有的新局面,逃课打架不良现象少了,体育文化活动全面发展。县教委官员来听他的课,对他所表现出来的良好教学水平和活跃思路给予很高的评价。教委办公室主任还写过一篇通讯报道,简短百十字刊登在报纸上,让顾文章名声雀起。
但好景不过一年,就引起公愤,不断有人告他黑状。他执教的班级存在严重的偏科现象,他教政治政治成绩就大幅度提高,他教语文语文成绩就一路攀升,总不能他一人包揽天下让其他人下岗吧。校长迫于压力找他谈话,告捷他不要和学生走的太近,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顾文章呢,坚信自己是对的,我行我素,惹得争议四起,连校长也越来越看不惯他。顾文章内心充满痛苦,却不愿意放弃坚持,压抑了近一两年,就是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他还年青。和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他二十三岁结婚。婚姻之路铺就好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后,也曾有过一段恩爱快乐,你浓我浓,忒煞情多。那江彩虹也不负顾家重望,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后性欲依旧旺盛,顾文章为彻底断除后患偷偷跑到卫生院做了男扎,开了方圆一二十里地以内的计划生育先河,瘸着腿回到家,江彩虹那个骂呀。在那时的江彩虹看来,结扎无异于劁人。
大儿子叫顾星海,二儿子叫顾星河,相差两岁,白天闹夜晚哭。顾文章被学校其他排挤着,无用我之地,一个月仅四十八块钱的工资,上有老下有下,江彩虹又大字不识一个,没工作,没钱花了常常急得哭鼻子。顾文章就想挣钱把老婆孩子养活得白白胖胖的。见别人搞活经济独出心裁,顾文章也曾想捣腾点小买卖挣外快,但冷静下来一想,觉得那样势必会辜负自己的学生,只好停止激动的想法等待自己成为学校里的朱买臣。他家里有些薄地,家离学校不远,常常荒草芜棵,就没少利用人缘这层关系凑星期天安排学生帮着拾棉花,掰玉米。后又被人抓住把柄检举过,还在全体师生大会上做了检讨,郁闷得顾文章几乎想到喝药自杀。
再后来,就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
那年代,提倡“爱国发家多种棉花”,和“少生孩子多种树”并称农村标语风景中的两大亮点。棉花种出来,儿子儿媳没时间,活儿还得顾老头帮着干,老伴死的早,顾老头急了就训儿子:你咋不到棉厂上班呢?棉厂吃香喝辣,当个验级员权大了去啦,乡里乡亲都能跟着沾光!顾文章在老爷子面前大气不敢出。他师范毕业本有机会到棉厂上班,因为理想因为梦想,稀里糊涂就把名额丢了,顾老头想起来就痛心疾首,顾文章也一点一点开始后悔,随着孩子出生,逐渐星光暗淡起来。
直到告别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五年教学生涯来到宣传部,直到当上宣传部副部长,顾老头还在喋喋不休追问副部长和验级员官大小的问题。顾文章到了宣传部,每次回家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就是借钱也得掂上两瓶好酒尽尽孝心,满足一下老人家的虚荣。
从乡中学调到县宣传部,多亏了顾文章的老同学齐思远帮忙。两个人是师范同学,毕业后,齐思远留在县里,给县长当秘书。县里人才紧缺,齐思远就想起同窗好友,在领导人面前没少说了好话。当时的县长叫朱广远,此人教师出身,偏爱才子,一句话连走手续的过场都免了,还在为工作为家庭忧愁的顾文章就被校长领着送到县宣传部。
宣传部要要顾文章,顾文章还不知道。他压根儿没想过离开教学岗位,也不舍得离开孩子们。不过,县乡优势上的差距充满诱惑的魅力。如果他能来县里上班,就可以分配到两正房一厨房的小院。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艰难度日的顾文章头脑一热答应下来。
安顿好一切,县长秘书齐思远才告诉顾文章事情的前因后果,顾文章这才恍然大悟,摸着脑袋说,我说咋有这样的好事轮到我呢。齐思远得意地大笑,说在县里难道不比乡里强吗?顾文章说谁知道呢,反正是被你拉下水的,有啥事,都跑不了你小子!
从那以后,顾文章遇到事就先想到老同学。在顾文章眼里,齐思远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有本事的人。
来到宣传部的顾文章也确实没让老同学的面子掉在地上。机关的活儿,干就有,不干就没有。顾文章刚告别吃粉笔沫的日子,来到机关坐办公室还真不习惯。他年龄又小,手脚就格外勤快,深受同事好评。工作上,顾文章更是不敢马虎懈怠,领导人交给的材料,白天写不完,就拿到家里写。公文材料都是套,开始他并没有引起领导人的注意。有一次,县里出了大事,地区等着要报告上报省里,从下达通知离报送时间仅有一夜空余,电话隔一小时催一遍,县委政府两大院整了半夜,写好的几份材料呈送副县长左磊把关,脾气暴躁的左副县长看过报告铁青着脸,“哧啦”一把撕成两半,跺着脚破口大骂:干什么吃的!副县长大怒,就有人建议宣传部来了个年轻人写材料写的不错,要不试试?那时已是半夜一点多,时间不多,左副县长不耐烦地说试什么试,死马当活马医,马上喊来,现在就去地区、去省里。
一路上,顾文章就坐在颠簸的吉普车里写一页左副县长阅览一页,看完,左副县长猛地拍了顾文章一巴掌,顾文章吓了一跳,左副县长满意地笑起来说,行啊小子,好好干,前途大大的。
因写材料一战成名,顾文章被誉为县委第一才子。遗憾的是,顾文章并没有抓住契机趁热打铁,即便此后通讯报道经常见诸各大报刊,但口头上的荣誉,在县委政府两大院宦海波涛汹涌的现实面前,永远不可能焕发出多大的光芒。
从乡中学瓦房搬到县委大院瓦房最初的两年,顾文章的日子过的还是以前那样艰难,家庭负担依然很重。尽忠就不能尽孝,老头意见很大,最有意见的当属江彩虹。在家时,江彩虹还能靠种地增加收入,到了县城,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又没文化水平,没可以聊得来的七嘴八舌的农村妇女,顾星海和顾星河一转眼大了,更加难管,江彩虹就整天憋在家里守着孩子,等顾文章一回来就哭。
江彩虹对顾文章说,你找找你们当官的,好歹给我找个活干。顾文章说,那你会干啥?江彩虹说,涮锅做饭洗衣裳,我啥活不能干?!顾文章说,算了吧,要说你去说,我可丢不起那人!
江彩虹委屈地说日子还不如以前呢,纠缠的顾文章心烦意乱,想安慰也安慰不成。
顾文章刚到宣传部那年才二十八岁,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县委政府两大院的人,坐着机关,什么人没见过,可见了顾文章,都不禁在心里不禁地夸,瞧人家那派头,那模样,那身板!有一个笑话,关于顾文章的,从新房里偷听而来。副县长左磊夫妻感情不合,离婚又再婚。洞房花烛夜,几个小青年偷偷跑到窗户底下听房。左副县长和新娘子在床上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着说着就说到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新娘子老是憧憬着问左磊,左磊没想过新娘子这么问,想了想就说要我说啊,我觉得小顾不错,生个儿子要仿他就好了!左副县长的私房话传遍两大院,人们对顾文章的印象,从此也因玩笑更加深一层。
一米七五的个子,身材匀称,相貌堂堂,见人就习惯带着微笑,别看穿衣俭朴,却收拾的干净利落,又是师范毕业生,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找了极不般配的农村女人当妻子。不少人替宣传部的小顾惋惜。
实际上江彩虹也并非丑陋,只不过举手投足间摒弃不了农村妇女的习惯和气息,没有钱,也不舍得花钱穿着打扮,一年四季穿着自己剪裁的衣裳在县委家属院公用自来水管前淘米洗菜,夏天的时候,白的确良大褂内汗衫也经常忘记穿,惹来不少耻笑,更让人为顾文章鸣不平:他的老婆要比他大五六岁呢!
不少大胆泼辣的已婚少妇专门跑到宣传部,点名道姓找顾文章讨教写文章的秘诀。顾文章干着宣传工作,又推辞不得,只好小心翼翼接触那些来看他的女人。
江彩虹不知道这些情况。两口子经常吵架,但江彩虹还是包容着丈夫。时间长了,孩子上学了,江彩虹就自己找活干,一天到晚到市场出摊,什么挣钱出什么摊。早晨卖糊辣汤豆腐脑,中午卖小衣裳鞋袜,晚上到电影院卖瓜子,想尽办法挣钱贴补家用。顾文章不想妻子这么操劳,可家庭情况容不得他同情和可怜,顾文章只能默默地看着江彩虹早出晚归,抽出空来就去帮忙拾掇摊位。
工作忙有始有终。闲的时候,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忙的时候一天到晚呆在乡镇。有时候顾文章下乡镇调研检查回来很晚,江彩虹还没回来,顾文章也急。有一天很晚了顾文章才回到家,顾星海和顾星河正在打架,屋里被拉腾得乱七八糟,锅里空空如也,顾文章急了,掂起扫帚追着两个儿子满院跑。江彩虹推着三轮车回来,放下车子阻拦。气头上的顾文章一脚踹翻了三轮车。女人劳累一天,被丈夫戗白,又心疼孩子哭哭啼啼,上前跟顾文章扭打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围上来,齐思远奋不顾身地挤进人群,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两口子拉开。
江彩虹委屈更甚,坐在门口就哭开了,边哭边骂:你就是中看不中用,跟你过这狗操的日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嫁给俺村支部书记家的儿子!
齐思远捂着嘴偷笑,将怒气未消的顾文章拉到自己家,劝导说女人都这样,有事就恨不得嚷得满大街的人知道,可千万别招惹,机关干部,什么时候都得注意个人形象!
顾文章苦丧着脸说我知道,心里却想我知道有啥用,关键是她不知道啊。
有过几次家庭摩擦,顾文章就得了怕老婆的毛病,万事忍让,忍不过去,或者在单位受了气,回到家在被窝里发泄几句。江彩虹不理解他的苦衷,和他对着干,说没法过就没法过,脸一扭,给丈夫一个光溜溜的脊梁,任凭顾文章怎样爱抚终是不肯就范。
江彩虹大闹县委家属院,机关干部还不如支部书记家的瘸儿子,中看不中用,这是一些笑谈,沸腾在机关大院,让顾文章走路都抬不起头来,进办公室就两眼望着窗外发呆。快退休的老陈一上班就端着茶缸子找顾文章说话,和蔼地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有病就去看看。顾文章哪里知道老陈是拿自己开玩笑,忙称自己没病。老陈狡黠地说,那没病咋不中用了呢?顾文章这才领悟到同事看自己眼神的暧昧涵义。世态炎凉,令他不免对离开学校的作法产过数次的后悔。他有些想念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从以前的彬彬有礼到沉默寡言,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完成转变。
但官场之外又是另一番情形。顾文章老家盛传顾文章当了大官,一村的人激动不已。县里的官,七品,坐机关,吃公饭,出门有车,说什么的都有。顾文章处在失落的低谷,回家次数少了。时间长了,村里人期待的念头也从激动到失望越来越复杂。县里的大官,可谁吃过他一顿饭,谁抽过他一根烟?这样的官,有啥用呢?抱怨连连,沸反盈天。顾老头看不下去,下死命令安排,有钱也得上,没钱也得上!顾文章不抽烟,咬咬牙,发狠批发几条大鸡烟,回家带上几盒,见庄乡邻居在街上,慌忙滚下自行车掏烟分散分散。本以为这样可以息事宁人,多少缓解一下和乡亲们之间的隔阂,可没想到却没几个人主动去接,问他怎么没汽车?顾文章尴尬解释没车。老人还指望坐坐汽车呢,一听这话掉头就走。也有陪着说会儿话的,接过来香烟,放在鼻子底下闻。即便小时候一块玩的伙伴,站在干干净净的顾文章面前,眼光也怪怪的。顾文章哭笑不得。
慢慢的,顾文章变得邋里邋遢,谦恭温良不复,看上去傲立独行。年年评模评优,就没有他的份儿。乡镇的人来宣传部报送信息,谈起县委第一才子,都不禁背着他窃笑。
接下来一年,县直机关人事调整,宣传部里符合条件的人员提拔一空,顾文章这才被人想起,档案从被遗忘的角落里取出来,一看条件比谁都适合,才把副部长给了他。半年后,提倡机关干部下乡镇。坐惯机关的人谁都不愿意下基层锻炼,宣传部的名额扔来扔去就扔给顾文章。顾文章接在手里,如同捧着烫手的山芋。
下乡镇的人不在少数,县委政府两大院炸了锅,都有人哭着找领导人说情去的。顾文章也没了主意。他的老同学齐思远那时已摇身一变,成了组织部副部长。齐思远对当年的老同学可谓是仁至义尽,见顾文章在机关实在不适应,就苦口婆心地做老同学的工作。在哪里呆也是呆,工资一分钱也不少发,说不定还树挪死人挪活呢?
也有不少在机关呆着没意思的年轻人争着下乡镇,也并不见得是坏事,顾文章一听着话,二话没说,回到家就和老婆商量,说要去陈集乡当副书记。江彩虹说咱可不去啊。任凭顾文章怎么解释,就是不同意。
江彩虹有江彩虹的难处。几年风风雨雨,好不容易熬过来,找到靠街的房子准备开包子铺,日子已安常处顺,却不想笼屉桌椅都做好了,顾文章一句话说搬家就搬家,而且搬到五、六十里之外去,江彩虹接受不了。孩子上学也是个问题。顾文章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没考虑这么多,被妻子骂得满脸是唾沫星子。江彩虹说:别人都是削尖脑袋往县城里钻,你倒好,不上反下,你傻啊你!
顾文章急了,说你咋这样说话!这是组织安排,革命同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江彩虹气得浑身直打哆嗦,见丈夫如此不开窍,知道不能阻止,干脆摊牌说:你爱去就去,我也不拦着,反正我们娘仨不去!
顾文章以为妻子这次还是像以前一样耍耍小性子,索性任由江彩虹赌气。江彩虹火上心头,包袱一收拾就要回娘家。顾文章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动静,激灵一下坐起来问:你干啥去!
江彩虹就等着丈夫来拉呢,扭过脸来说:家里的事你从来就没管过,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孩子你得管吧;两个儿子八九十来岁了,以后你上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顾文章赤着脚跳下床,一把夺过妻子手里的包袱:你闹啥呀你闹!都啥时候啦,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拉住妻子向屋里拽,顺便搡了妻子一把,不想盛怒之下分寸掌握不够好,江彩虹一下磕在床上,胳膊肘碰到床帮上,登时青了一块。这边顾文章还没翻身上床,那边江彩虹就已经又开门跑了出去,顾文章傻眼了,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只好回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煎饼。
第二天一大早,顾老头骑着大金鹿自行车风尘仆仆地敲开儿子家的门,劈头盖脸给了顾文章一个大嘴巴子。顾文章不敢声张,捂着腮帮子将老爷子让进客厅,关上卧室的门。顾老头余怒未消,掂起茶缸子喝水,茶缸子是空的,顾老头“咣当”一声把儿子开会发的纪念品摔得满地乱叮当乱蹦。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顾老头头一句话就拿出老子的威严。顾文章要解释,顾老头说你先别解释,等我问完。顾老头说,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放着县里的官不当到乡里去?顾文章望着老爷子眼泪都流下来了,一口一个爹地喊着,说那你们想让我咋办嘛!顾老头见儿子哭了,心下不忍,才坐下来说你说你的理吧。
顾文章低声下气地站着说爹啊,县里又不是咱家开的,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哪有那还好事儿。顾文章把自己一肚子苦水向外倒,说到心酸处,哽咽不成声。倔强的顾老头听得一声不响,拍屁股站起来说:好好,当我啥话没说。顾老头老泪纵横,顾星海和顾星河哭着跑出来,顾老头一手搂住一个孙子,对着顾文章说,你!去把你媳妇接回来,就说我说的。
江彩虹回到家,生了丈夫好多天气。顾文章见不是办法,就去找齐思远,问齐思远能不能不下去。齐思远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嘛,你咋变主意了呢。顾文章就把家里生气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齐思远听后同情地说,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定下来的事,就是定下来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是老天爷的金口玉言?
齐思远不失幽默地将县委书记称作老天爷,令顾文章心里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几天以后,顾文章到陈集乡报道。宣传部派出一辆吉普车,拉着铺盖卷儿和洗涮用具。顾文章坐在前头,看着吉普车驶出县委大院,只觉鼻子蓦然一酸。
到了陈集,顾文章感到陌生。陈集乡原是个基础不错的乡镇,后来发展跟不上形势,落后在了其他兄弟乡镇。吉普车驶进乡政府,在顾文章看来,和县委大院相比,显得荒凉许多。
办公室和家属院混杂在一起,清一色的六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清砖瓦房。报道,寒暄,介绍和互相认识,简单的接风宴,宴后驾驶员回城,通讯员帮忙拾掇出两间空房,顾文章在自己的新家里只觉得空荡荡的。
没多久,顾文章的心就更凉了半截。原来,陈集乡脱产干部大都土生土长的本乡人,为权利自成派系,矛盾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普通干部倒也反不了天,可领导班子里孙书记和刘乡长也暗地里闹着矛盾,全乡干部又分成两大派,明争暗斗,经济不下滑才怪。
已是副书记的顾文章来到陈集乡,很快了解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洞悉一二,便打定主意,决不搅进权利争斗。他这样想,却不可能做到。来到乡镇没几天,孙书记就找他谈话,暗示他,接着是刘乡长,顾文章只好装傻,不想得罪任何一方,结果,闹了个两边得罪,没多久,被晾起来。名义上分管计划生育,实际上啥家也不当。
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差役,任人驱使,好事轮不到,逮人抓人,总又由他挑头。别人明则摇旗助威,暗里等着看他出洋相。大胆泼辣的乡镇干部作风,曾横卷长空,盛极一时。顾文章开始不习惯,不过禁不住书记乡长三番五次会上点名批评,将心一横,想大不了干不好遣送回去,再去通知计划外交罚款,顾文章一个人进村。大喇叭一喊,呼拉围上来一帮人。顾文章心里也怯,面上却稳如泰山,拍打着自行车座子说,我前边骑,点到名的后边跟着,不到乡院报道,派出所来逮你们的时候,可别怪我!
这话管用。超生户被收拾怕了,面上强硬,其实心里虚着呢。见副书记这么胆壮,不由矮人三分。先有胆小怕事的人头里走,都一窝蜂跟上。有这样一次就有第二次,干工作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熟悉才能生巧。那段时间,顾文章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将人逮到计生办,让超生户交罚款比割肉还疼,书记乡长说打,没一个人动手,大概都怕打击报复,焦点就集中到顾文章身上,谁让他是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呢。顾文章起初战战兢兢,心里还念叨别赖我,对超生户拳打脚踢。一把掌打下去,惹来一阵耻笑,再一拳过去,就有胆小的旁观者捂住眼睛。
那时候计划生育管理主要靠政府的高压政策,不打不行,不关不行。教师出身的顾文章,打起人来也象模象样。不过也有时候碰到煮不烂的猪头肉,挨了打,死抗着,还恶狠狠地威胁:弄不死我,等我出去后就弄死你,我记着你呢!
顾文章就变通一下方法。逮住人,先关起来,不打不骂,办教育班,让超生户背政策,背“人不治人政策治人”的口号,等背的滚瓜烂熟,再一个一个提审。交不交钱?没钱。没钱?打!一边打一边让他们背政策背口号,打完一问,知道为啥打你们吗?被打者无不服气:知道,知道,违反了政策。顾文章就让挨打的人出去洗把脸,换下温和的口气说;不是我打你,是政策。对方连连点头。顾文章嫌不够,继续洗脑:就是我不动手,也有人动手,谁让你们超生,超生就是违法,违法就得得到制裁,是不是?
陈集乡的超生户,一听顾文章名字就发怵,背地里都说,这家伙看着斯文,打人狠着呢。顾文章还因为打人打出一个交情不错的朋友来。那人被顾文章治得服服帖帖,又因为宅基地的事找到乡政府,口口声声找顾书记解决问题。顾文章那天不在,其他副书记接待,那人理都不理,坐在乡院里等了一个上午。有人劝他,他还不领情,说我就认顾书记,他比你们说理。通过那一件事,乡里干部对顾文章刮目相看,他能打了人收上罚款来还能让人心悦诚服,不能不说是一个会灵活运用策略又懂得策略的人。
但这些,只能证明顾文章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他还不懂政治策略,所以注定他难以在领导人手里落下好。和顾文章分管计划生育的,还有一个人大主任,正科级,成绩出来,他单独向一把手汇报,荣誉下来,是他的,齐思远不服,也没办法奈何。他还没充分意识到工作成绩对国家干部的重要性质。
除去汇报工作,顾文章一般不习惯和领导人打交道,党委书记老孙也就不太喜欢顾文章。
就算是个傻子,时间长了,也不能一点也看不出来,可顾文章却愣是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顾文章郁闷的时候,就找齐思远说说。齐思远早就答应来陈集乡看看他,人在公门,身不由己,自当上组织部副部长就成了大忙人,看顾文章的事一拖就是四五个月。连顾文章都快要把老同学看望自己的承诺给忘了。
夏天的一天,顾文章在摇着蒲扇午休,齐思远来了。顾文章慌忙倒履相迎,齐思远从拉达轿车上进到屋里,衣着光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顾文章简直有些不认识齐思远了,再看看自己褪色的衬衫和走形的皮鞋,顿增“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顾文章说你可来了。
齐思远说我听说你工作干的不错。
顾文章连忙摆手说别提了,一言难尽。
孙书记和刘乡长都是老政治油子,组织部副部长莅临,表现出高度的团结,隆重设宴招待。齐思远高高在上,了解陈集乡的班子情况,也不多言,不停和顾文章推杯换盏,孙刘二人就又在席间不间断夸奖顾工作作风扎实,干工作身先士卒。看着书记乡长在老同学面前奉承拍马的媚相,顾文章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酒宴结束,皆大欢喜。齐思远酒醉心不醉,提出要到顾文章小院看看。顾文章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指着自己种的葱说,咋样,要不要薅一棵尝尝鲜?齐思远把顾文章扶进屋,坐在床上意味深长地对顾文章说,老顾啊,别把别人想象得跟自己一样,在乡镇,千万要注意和领导人保持高度一致,谁沾光谁吃亏,还不是一把手说了算?
从小顾到老顾,称呼的变化,让酒后的顾文章颇多感慨。齐思远长见老同学不开窍,进一步暗示,让顾文章和孙书记搞好关系,让司机从后备箱里搬出两箱上好的葡萄酒。顾文章说我不喝葡萄酒。齐思远拍着包装箱说,可你们孙书记好这一口。顾文章忽然酒醒了。
临走的时候,齐思远放心地拍着顾文章的肩膀说,老伙计,从县里下来的,要大气点。心胸宽广,能上能下。
晚上,顾文章又犹豫了。他在乡院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和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孙书记和刘乡长比邻而居,暮色下,高高的门筒上竖立着两根烟囱,就象两个观察着动静的警卫。顾文章决定还是不去送礼,再走进自己的小院,竟然心安理得。两箱价格昂贵的葡萄酒,被他和乡院里无家可归的小青年打完篮球喝上一两瓶,没多久,箱子垫到了床铺底下。
几拢葱生长旺盛,他又点上一畦萝卜,初秋的早晨,他坐在葡萄架下读《三国演义》,看到高兴处竟似坐拥天下般的振奋激动,一回首,眼色迷惘,又颇似当年在许昌种大白菜的刘备刘玄德,只差煮酒论英雄了。
大学毕业生和中生越来越多地潮水一样涌进县直机关、乡镇政府。十月份,陈集乡一下子分配进来六个学生。六个人中,张晓燕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阳光,健康,自信,魅力无穷。美丽可爱的张晓燕机会赶的好,顾文章的邻居刚搬出去,张晓燕就来了,两个人就成了邻居。
张晓燕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坦诚,大方开朗,高挑的个儿,麻花辫子乌黑闪亮,眼睛里像镶嵌了两颗黑葡萄,见人还没说话,笑意就荡漾开来。她在乡院里住下,乡院里的男人就显得魂不守舍的。
张晓燕做事丢三落四,自己生火做饭,不是缺盐就是少醋,每次来借东西,顾文章总是慷慨解囊。张晓燕也写一手好文章,两个人没事就聊文学,但两个人的关系,始终客客气气。却不料日子长了,闲话还是接连不断。有议论是狐狸精先勾引男人的,不同意见的人就说男人想老牛吃嫩草,迷上女人,闹到要和老婆离婚地步云云。虽然说着不指名道姓,顾文章也猜的八九不离十,感觉特别别扭。短暂的交往,他不认为张晓燕是那样的人,生怕谣言影响张晓燕,心里愁得不行,躺在床上就想张晓燕这样见面熟大大咧咧的性格长此下去如何得了。他还没想出怎样规劝张晓燕,张晓燕就出了事。
十二月份的一天,乡政府来了十几个人,要砸乡政府。大院里的上班的住家的都吓的夺路而逃,顾文章听到动静,跑出来制止打砸。打砸领头的是张晓燕的大哥,不问青红皂白,逮谁是谁乱打一气,也该顾文章倒霉,三下五除二,竟被打得住了院。
住院期间,没一个乡干部看望顾文章,顾文章十分委屈,想光天化日之下敢砸乡政府,还要王法做什么,躺在医院向乡派出所报案吧,派出所理都不理。顾文章一个劲儿觉得事出蹊跷。
江彩虹一边照顾饭馆和孩子一边在医院伺候丈夫,连生丈夫的气都抽不出时间。顾文章一个人呆在医院打吊针,等确定脑震荡不会留下后遗症的时候,有人来看顾文章了。顾文章一看是一个女孩,手里提着一兜桔子。一问,是张晓燕的一个姐妹。原来张晓燕知道了顾文章被打的事,心里过意不去,又没脸亲自前来,就托一个姐妹向顾文章道歉。至此,顾文章方才听说张晓燕怀孕了。
张晓燕出了这么大的事,顾文章惋惜万分,也已经顾不得医疗费谁出了了。等出院上班,刚来三四个月的小张已经辞职离开乡政府。
麻烦的是张晓燕一走了之,顾文章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什么不打别人单单打他,他和张晓燕又是邻居,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竟吃窝边草。乡政府召开全体脱产干部会议,重点整治干部生活作风问题。会上孙书记把苗头对准顾文章,拍着桌子骂娘。会议室里济济一堂的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顾文章,顾文章感到绝望,想即便清白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风波好起,影响难消。顾文章干脆连班都不上了,可回到县城,麻烦事更多。县委大院也分配进来很多年轻人,没房子住,就开始咬磨顾文章占着一套房子。县里的住房分配制度规定,顾文章作为陈集乡副书记,已经不再享受公有房待遇。也就是说,他们必须把家搬出去。
男人不在身边,女人倒也能平静对待,四处找房子呢。男人来了,女人变得神经病一样。被人打了,自己搭住院费,居然还落一身骚,江彩虹天天数落顾文章怂,睁眼闭眼没二话,进城几年,连个房子也混不上。顾文章被逼急了,去找宣传部部长,要求调回宣传部。这样一来,房子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宣传部长听了顾文章的遭遇深表同情,却又甚是为难,实在没辙,索性直言相告,说宣传部副部长的职位没了,若真想回来也可以,还是副科级待遇,不过得先见见组织部长和县委书记。顾文章哪有那个胆量去找县委书记诉苦,隔着级别呢。再说,他在陈集乡才不到一年,你说想回来就能回来?他的风流韵事又被民间版本传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飘扬,若是老天爷问起来,那可是自背着萝卜找菜刀——找削。
从宣传部长家溜出来,顾文章只有向老同学齐思远求助。偏巧齐思远不在家,顾文章心里堵得更甚,一想房子的问题无从解决,有家不能回,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别人一家几口和睦幸福地在开始洋溢春节色彩的大街上倘佯,连死的心都有了。
春节过得寡汤洌水没有滋味,孩子一次也没敢在爸爸面前撒娇。大年初一回老家,顾老头成了事后诸葛亮,数落顾文章,直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春节过后,顾文章想回去上班,又不敢面对同事,两难之间,整日蹲在小饭馆里借酒浇愁。江彩虹也懒得说他,在饭馆里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喝醉了就扶他回家,夫妻关系几乎一度达到相对无语的地步。
好在辞职不干的张晓燕从广东邮寄来一封道歉,给冤案件平了反。那个曾经没有认识到人心险恶的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重新开始生活,经历过人生的不堪经历,回首往事,善恶分得清楚。美丽的张晓燕在信中笑青春的无知和幼稚,又带泪向像大哥像父亲一样宽容的顾文章细说当日。原来是党委书记老孙酒后强j*了张晓燕,张晓燕怕影响名声,又被老孙花言巧语哄骗,等到怀孕的征兆出来后,想隐瞒也隐瞒不住了,但张晓燕又想事情过去那么久,所以家人怎么威逼也没说出那人是谁。
这封信直接寄到乡政府,挂号信,并不能阻止通讯员拆开来看。通讯员小吴拆开信,知道这一封信足可以让乡政府翻天覆地,也可以让自己平步青云。他反复掂量,最终决定交给刘乡长。刘乡长看完信不动声色递给小吴说,你应该交给孙书记。
小吴吓坏了,一急哭出眼泪来,抱住刘栋说,刘乡长,我怕孙书记杀人灭口,他知道我偷看了信,又知道了他的丑事,还不得开除我啊。
刘栋这才郑重警告和嘱咐小吴,私拆别人信件是犯法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吴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是夜,刘栋乘车赶往朱书记家。朱书记不在,刘栋就去找左县长。
左县长就是顾文章在宣传部时担任副县长的左磊,性格豪爽,耿直。刘栋很聪明,在陈集乡干了两届,郁郁不得志,不能把一把手顶上去,就挖苦心思想把顶头上司整下去。他对左磊左县长的脾气了如指掌,知道若当时直截检举揭发,自己难免落得个和小人无异,来之前就在心里盘算好打什么样的牌什么时候出牌。
左县长开门见山,刘栋也不含糊,张口就汇报宣传部下派干部的工作状况。左县长听得云山雾罩,不由皱起眉头。刘栋忙长话短说,说顾副书记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可他不懂得讨孙书记的欢心,所以不被器重,现在连班都不上了。
左县长说,这么说,你们乡用人制度上还真有问题,这个顾文章我很了解,有能力,魄力可能小一些,但懂得顾全大局。
刘栋察言观色,知道打对了政治牌,就将发生在陈集乡政府的丑事经过添油加醋说出,左县长越听脸色越阴沉,拍得桌子咣咣作响,发着狠说乡政府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必须严查,查出来,就地开除。
早有内幕消息传出来,市委组织部已经考察过现任朱书记,左县长接任县委书记的概率几乎在百分之百,所以左县长说话底气十足。刘栋见时机已到,这才掏出信来,把老孙如何只手遮天又如何排挤县里下派的干部做了详细汇报,只字不提信的内容。左县长的目光,已经锁定那封对刘栋来说至关重要的信札。
从左县长家轻松退来,刘栋直奔商场,买了几箱剑南春,给组织部部长和两个副部长各自送去一箱。第二天早晨,纪委的伙计就透露出内幕消息,说准备查陈集乡的帐了。刘栋一听,就知道县里准备对老孙采取行动了。
胜劵在握的刘栋并不急于回去,特意绕道去看顾文章。否极泰来的顾文章压根儿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乡长亲自前来,还带着礼品,有点受宠若惊,沏茶倒水都不免手忙脚乱。刘栋问了问顾文章心情恢复的如何,让他调整好心态,含糊其词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顾文章没想到刘乡长这样看待自己,很感动,一再表示感谢。
刘栋说,我应该感谢你,代表乡政府感谢你,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也不辩解,清者自清,我最欣赏这样的人。歇息几天,听安排上班吧。
渺茫中的顾文章好生感动,只差一点就拍着胸膛说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了。
几天后,县纪委县监察局县审计局联合调查组进驻陈集乡,查了三天帐,罗列出一大堆问题。孙书记当时还不以为然,以为只是例行公事。可没想到第二天朱书记和左县长就找他谈话,经组织研究决定调他到棉麻公司当一把手。老孙死活不干,不大动不微调,从乡镇一把手调到马上要倒闭的企业,理由不成立嘛。
在处理老孙的问题上,依着左县长的脾气,直接就地免职就是了。左县长是员武将,可朱书记是儒将。老孙不服,朱书记这才拿出信札让老孙匆匆看了一眼。老孙面如土色,朱书记将信撕得粉身碎骨,从容扔进纸篓。老孙哭了。别说调他到棉麻,就是就地免他的职,送他进拘留所也不为过。领导如此宽宏大度,他除了感激就是感激,早把个人前途抛之脑后。保全政治名声和个人清誉,在老孙看来,胜过生命。
如刘栋所料,他顺理成章接任陈集乡党委书记。顾文章提拔重用,担任陈集乡党委副书记、代乡长。从代乡长再到乡长,只不过差一个履行程序的过程。顾文章接到谈话通知,犹自忐忑不安,直到听到自己被任命为乡党委副书记、代乡长,仿佛还在梦中。
任免文件一出,陈集乡新任领导班子成员集体来迎接顾文章走马上任,和一年多前的情形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那新任党委书记刘栋信息灵通,神通广大,否则在任职乡长期间也没胆量和原党委书记老孙搞“一国两制”。从左县长家出来,他就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顾文章和左县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才在第二天去看望顾文章。
组织大队人马迎接顾文章上任,更是他走的一着妙棋。刘栋已年过四十有零,基层政治生命不长,更希望在这一届改变以往状况,打造出空前团结的领导班子,为日后顺利晋升打下坚实的基础。一把手来接二把手,更显礼贤下士之风度,刘栋坐在破烂不堪的伏尔加轿车里,止不住地在心里得意,面上平静如初。
两辆车一先一后开进县委大院的时候,刘栋成为议论的焦点。没有人知道内幕,人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连一片祝贺声中的顾文章也对刘栋有说不出感激。齐思远副部长也参加在送行的行列,嘱咐顾文章刘书记会的很多,很有政治手腕。顾文章信誓旦旦道,没说的,一定好好干!齐副部长暧昧地一笑,说不光是好好干的事儿,快点提拔,以后,我还想找你报销单据呢。
从副书记摇身一变成为代乡长,众人态度立刻大不同于以前。都知道现在的顾乡长是县长跟前的大红人,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代乡长从此另眼看待,毕恭毕敬。乡人大代表选举会上,顾文章的乡长获全票通过,又是刘栋从中央协调的结果。以顾文章的为人,不可能有这样圆满的结果,顾文章心知肚明,对刘栋更是死心塌地。
当上党委书记的刘栋更显大将风范,把除财权和人事权之外的所有权利都交付给顾乡长,对顾乡长万分的信任和放心,不仅从工作上替顾文章排除干扰,还替顾文章解决了房改房的后顾之忧,使顾文章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像做着一场黄粱美梦。
仕途得意,家里什么事都不用管,江彩虹将辛辛苦苦攒下来买房子的钱用于饭馆规模扩大,在繁华地段选好位置开张营业,加盟加入全国知名餐饮连锁店,雇了十七八个人。顾星海考上重点高中,十四岁的二儿子顾星河上初二,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江彩虹抽不出时间照顾,就让他们住校,一个月才能回家来一天。三十六岁的顾文章可以说是踌躇满志,活力十足,又以成熟稳健散发他的第二春。陈集乡的干部群众都讲,顾乡长不愧是县里派来的干部,不愧是信任县长跟前的大红人,要能力有能力,要魅力有魅力。
朱书记调到市委当了副书记,左县长顺利接任县委书记。当上县委书记的左磊个人英雄色彩浓重,对顾文章印象深刻,就大力支持陈集乡的工作,大会小会表扬顾文章和刘栋。顾文章干起工作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站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视野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也变换多姿。似乎,顾文章越发成熟起来,和八年前的乡镇教师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和干部群众真正能打成一片的领导干部能有几个?亲自上阵调度工作,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兢兢业业。在顾文章的带领下和刘栋的运筹帷幄下,陈集乡脱产干部无不争先恐后抢着干工作,惟恐落在别人后面。公粮提留,计划生育,综合治理,从来都是全县率先完成,又快又好。刘栋当甩手掌柜的,负责外界的应酬协调,他们二人取长补短,工作不会干不好。国家搞活开放那么些年,政策又好,国际形势稳定,乡镇县城的经济,不发展腾飞才怪。
一九九六年,土产、供销社、商贸、棉麻,又一大批系统土崩瓦解,处在退出历史的边缘摇摇欲坠。那一年,陈集乡政府买了两辆崭新的桑塔那,一辆刘栋书记的座骑,一辆顾文章的专车。刘栋在干部待遇上一点也不搞特权,自己买一把部摩托罗拉传呼机,顾文章也有一部;他换蜂鸣移动电话,顾文章也是崭新的模拟手机。买车又是如此,顾文章惶惶不安,毕竟一辆车办完手续下来,将近二十万。屁股下坐着一栋楼,可不是一栋楼咋地?别说他一个乡长,就是县里的副县长也未必人人有这待遇。顾文章谨慎小心,刘栋却不以为然,说乡镇不比以前,有了钱,买几辆车算什么,又不是装进自己腰包。
陈集乡的举动,在机关单位、在乡镇,可谓一时哗然一片。其他乡镇的党委书记还坐着国产的破吉普和俄国淘汰的二手伏尔加、拉达,区区两个乡镇党委书记乡长刘栋和顾文章已经坐上了德国技术的高级小轿车,旋风一样带着国外的气息吹进小城。同样正科级干部,差别怎么这么大呢。别人又是眼气又是喟叹不如,刘栋还坐在后座上笑话别的党委书记:嗨,这么大热的天,你们怎么开着窗户啊?
也就是那一年,组织部副部长齐思远当上了副县长。顾文章向左书记汇报工作,齐副县长也在。顾文章祝贺老同学,被留下来吃饭。左书记那天不忙,齐思远的主陪就让给左书记。酒至半酣,齐思远问顾文章:“老顾,嫂子现在做什么工作?”
顾文章不明白老同学在这种场合问这样问是何用意,瞧了瞧左书记回答说还干着小买卖。左书记笑了,安排齐思远:看看哪里缺编,给乡长夫人找个发工资的地方。
左书记也早就了解到顾文章的家庭情况,他和齐思远合计过,算准了顾文章不可能主动要求县里解决家属问题,有心帮忙,借这机会二人配合默契,就等着顾文章敬酒了,不料顾文章竟一口谢绝,面红耳赤地站起来说:不不,左书记,她大字不识一个,安排了又能干啥?
总得要有份工作嘛,再说,你也大小是个乡长了,乡长的夫人,安排个工作,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齐思远深知老同学的性格,极力铺垫,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顾文章不吃这一套,真诚地向左磊书记和齐思远鞠躬说:领导好意我心领,真的不用了,我向你们鞠躬。
话说到这份儿上,早超出半推半就的范畴。左书记摇头说那随你的便吧,你啊,还是魄力不够,婆婆妈妈,不堪大任!
一直惦念着有份安稳工作的江彩虹知道后,又气又急,戳着丈夫的额头说你傻啊你,你就不会先答应下来,我啥不能干?上班又清闲,又不耽误生意。
顾文章嘿嘿地笑,说我也这么想啦,可怕你干了,再被发配到打扫卫生去,乡长的老婆打扫卫生,终归不是个事儿。
我……江彩虹刚张开嘴,顾文章微笑着又说,你说,上班有啥好?上班还不如开小饭馆挣钱呢,还肃静!
你呀!都是二老板啦,说话咋不怕闪了舌头,难道坐着轮子吃着盘子抱着瓶子,比做买卖还累?江彩虹也当了老板,口袋里有了闲钱,打扮越来越利索,形象日新月异,但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刻薄。
可不是!顾文章说,别觉得当个这破官跟有多大能耐似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点也不自由,还不如当初教学的日子,多简单,多单纯。
江彩虹扭着腰,抚摸着丈夫胸膛说你就烧包吧你,得了便宜卖乖。顾文章困意袭来,江彩虹还没等到回答就听见鼾声如雷响起。
顾文章当上乡长,最为骄傲的莫过于顾老头。每次儿子回家,顾老头都把自己不舍得喝的酒送给邻居,惟恐乡邻不知道他有能的儿子回来了。老头就好显摆,早已忘记当年不满儿子下乡镇的那一幕一幕。顾文章又有出息了,村里的人更加眼馋,更加羡慕。邻村老孔家的小子考上了清华大学,出了国,可出国有什么用,老孔一点光也沾不上,还不一样在家种地。再瞧瞧人家顾老头,儿子十天半月来一趟,风雨无阻,风光无限,好吃的好喝的,大兜小兜往家掂,腐败啊!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转眼间,刘栋满四十五岁,就开始着手活动,抢在换届前向财局局长的位置发起猛烈攻势。那段时间,顾文章被刘栋硬拉着,整天陪县里的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喝酒,出入高档宾馆饭店。
刘栋说,这是一场硬仗,一定要打下来,要集全乡之力,只有我上去了,你才有当老板的机会。
老板是那个时候对一把手比较新潮和时髦的叫法。
顾文章开始不解其意,直到齐思远打电话告诉他好消息之后,他才不得不承认刘栋思路灵活,有先见之明。刘栋自己想着升迁,也不忘记提携朋友,这份情谊,也实在难得。齐思远劝顾文章活动活动,顾文章还嘿嘿直笑,说该来的总会来的。
齐思远在电话里把顾文章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以为这还是十几年前啊,不是啦,我的哥哥,哪一座庙里的神仙拜不到,都会影响到前途。一席话,顾文章茅塞顿开,人变得活泛许多。没多久,刘栋当上财局局长,顾文章暂时主持陈集乡大全局。
坐在准一把手的位置上,顾文章才发现,其实自己以前对刘栋并不了解。民营经济活跃了,经济发展了,老百姓富有了,乡政府日子好过了,刘栋却给陈集乡扔下八百万外债的巨大窟窿,那么,除了所谓的国外先进设备的面粉加工厂,剩下的钱都花到哪儿去啦?回首往事,顾文章冷汗一身一身地往外冒,居然大病一场,一连十几天卧床不起。
半年后,换届工作才正式开始。一个月后,顾文章被一纸调令调到姜楼乡当党委书记。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三抽桌换上老板台,电话安了两部,顾文章看着老板台上插着的小国旗不仅没有欢喜,反而增添了许多忧愁。
顾文章深知自己在协调工作能力上的不足,就想找个能打外场的搭档。可这苦是说不出的,政府换届调整不是市场上买菜能挑挑拣拣,和顾文章搭班子的李汗青年仅二十八岁,顾文章怎能不忧心忡忡。
从外表看起来,乡长李汗青还稚气未脱,带着学生独有的青涩单纯。他是上一任县委书记临走前推荐重点培养的本科毕业生。小子初出茅庐,当上了一乡之长,许多资格老的乡镇副书记不服,联名闹到新县委书记办公室。左磊当上县委书记,较之以前动辙雷霆万钧的脾气也略微有所收敛,就耐心听着几个人诉苦。
几个人资格老,说话大声,牢骚过后见县委书记沉默不语,就问:我们干了半辈子才熬上副书记,他李汗青乳臭未干,何德何能,二十八岁就当乡长,还有没有正事?
左书记急了,又想拍老板台,秘书在一旁连使眼色,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县长了,但一句话出口还是能气死个人:操!李宁二十一岁就得了三块奥运会金牌!二十八岁,有二十一岁干部该提拔的也一样提拔,不该提拔的也提拔不了。不满意,不满意打辞职报告!保准有人抢着给我送礼!
官场上的事瞒不住,顾文章知道这段流传广泛的插曲,也知道李汗青和原来的县委书记、现在的副市长有点关系,但有关系又能怎样,他并不看好李汗青,毕竟太年轻了。
熟悉过新乡镇的情况,顾文章找李汗青通气,以陈集乡很早以前涣散的干部作风为鉴,加上他掌握的那些不便言明的内幕,准备召开党委会整顿乡镇干部作风,打造弊绝风清河清海晏的明星乡镇。
一直等顾文章把话说完,李汗青才提出自己的想法。李汗青认为此时调整整顿不合为宜,稍有不甚,就授人把柄,说不定还会得罪上一任领导班子,人心惶惶,对工作开展也不利,不仅达不到东风压倒西风的目的,反而会让整个乡镇处在调整的风口浪尖之上。
李汗青还建议头把火烧在产业结构调整上。
顾文章忽然发现自己小瞧了面前的年轻人。李汗青敏锐的政治觉悟和敏感的政治头脑,其实更在他之上。
由几百万外债联想到和刘栋相交多年白头如新,而和李汗青刚竟有这种倾盖如故的知己之感,让顾文章不由对年轻的乡长刮目相看,暗暗庆幸。同时,顾文章又在内心觉得自己老了,反应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和老同学齐思远交流心态衰老种种,齐思远却说,以后的天下,虽然是他们年轻人的。但辉煌,永远是我们创造!齐思远永远那么自信,令顾文章汗颜不已。
通过几次谈话,顾文章信任起李汗青,渐渐发现李汗青很多的优点,识大体顾大局,谦虚谨慎,遇事冷静沉着。从李汗青身上,顾文章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不过和面前的年轻人相比,这个年轻人条件更加优越,不卑不亢,左右逢源,没有来自家庭上的困扰,经济条件优越,做事专心,心无旁婺。顾文章嗟叹今非昔比,对李汗青极为器重,他主持党委全面工作,主管财所,李汗青主持政府全面工作,主抓经济建设。后来,顾文章又把协调应酬杂务、政府财务、一定的签字权交由李汗青。
齐思远夸顾文章政治手段日益圆滑,不仅坐享其成,而且一举多得。顾文章嘿嘿直笑,既不承认也不辨解,他有自己的想法。
尽管这样,顾文章还是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前几年,连续几年经济过热,到顾文章当老板时,已经降下温来,率先在纺织企业上出现滑坡倒退的明显趋势。国有弊端多多,积重难返,举步维艰。个体经济发展势头迅猛,但下岗职工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新名词,越来越多出现在各级会议报告上。小城就指望着国有企业过日子呢,纺织、针织、印染、造纸等企业相继岌岌可危,财政收入锐减。大老板左磊坐立不安,日夜开会,文山会海,围绕改变思路响应上级号召大力调整农村产业结构大做文章。车辆挤得县委政府两大院针插不进。会议主题除了妥善做好下岗职工的安置工作就是搞好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和抓好计划生育工作。
对乡镇来说,计划生育是要命的活儿,农业税和产业结构调整是要钱的活儿。
既要要命,又要要钱,当上老板的顾文章可体会到一把手的艰辛。以前他当乡长,万事有刘栋在前面顶着,不显山不露水,现在刘栋当了财局局长,姜楼乡经济基础远远比不上陈集乡,百十个干部职工等着发工资,数不清的检查考核,顾文章应付不过来就像鸵鸟一样将头扎进沙子堆里。
县直大科局的中层干部乃至小科员都对姜庄乡有很大意见。顾文章招待客人,从来不舍得喝二十块钱以上的好酒。各种检查中,计生委的检查占的比例最大,经常找事。顾文章一听见计生委来人就头疼。
以前的计划生育是遏制超生,现在越来越细化了,软硬件建设,宣传达标,协会组织,样样都得花钱,可钱上哪儿弄去?财局局长不念旧日情份,县长签了字的经费压着不拨,一句“没钱”就将人拒之门外,气得顾文章真想对财政局预算外的人上“人不治人政策治人”的套路。可是他不敢,财政局比老天爷还老天爷。
倡导广泛建冬暖式大棚刚刚进行到宣传发动阶段,老百姓认识提高不上去,靠产业结构调整改善经济还早着呢,他只能想到从计划生育上抠钱。超生户多,罚。罚了以后也不给落户口,影响了乡里的工作成绩可不得了。当官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不就是为着政绩么?每次送走计生委检查组,别人如释重负,顾文章心头依然沉甸甸的,玩纸包火游戏游戏的感觉一日比一日强烈。他对计划生育又爱又恨,恨计划生育目标考核,爱计划生育能暂时缓解一下窘迫的经济状态。
齐思远观察着一切,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指导工作。老同学相见,顾文章才暂时将工作丢在一边,喊来李汗青乡长作陪。副县长、副县长秘书、司机,加上顾文章和李汗青,宾主落坐。顾文章破例让服务员上了几瓶剑南春。齐思远西装革履,上下打量着顾文章道,呵,今天大出血了啊,喝剑南春。顾文章说,穷家富路,还望县长大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顾文章忽想起老同学和财局局长刘栋关系很好,又是副处级干部,官大一级,说话一定管事,就把帮着要钱的意思透露给齐思远,齐思远为难地说县里的财政状况你也不是不知道。酒一上来,齐思远忽然悟出其中是怎么回事,伸着大拇指对顾文章说,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无利不起早,我真服了你啦。好吧,冲这几瓶剑南春的份上,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顾文章和李汗青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感谢。
顾文章说,来,为齐县长、姚秘书到来干一杯。齐思远想起什么似的说,哎,顾书记,我妹夫在你手底下当兵,你还不知道这层关系吧。
顾文章真不知道齐思远的妹夫是谁,就问谁啊。李汗青说,既然如此,那喊来一块儿吃。齐思远说不好吧,说着说着掏出新款的数字手机打电话,挂了电话说,我这妹夫,一天天也不隈我的边儿。
一会儿,管区的小赵点头哈腰地进了屋。顾文章一看是他啊,命小姐添餐具,对小赵说县长来了,又是你大舅哥,双重领导,你可得伺候好啊。小赵说放心吧顾书记,以后,您还得多关照我的工作。顾文章说那是当然,端起酒杯先干为敬。齐思远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酒杯,让他掉顶,检验是否喝干,然后会心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在酒桌上,齐思远提醒顾文章务必端正工作态度和思路,顾文章说利害关系我都知道,可工作越来越难干,尤其是计划生育,听说,上面精神,都不让关人逮人了,那以后可怎么开展工作?
齐思远说,政策的事,不必我们发愁,俗话说的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说你人际关系上的事,汗青乡长这方面做的不错,可你就差远了。千万不能和县里单位的弟兄们把关系搞僵了,尤其是计生委的弟兄们。
顾文章陪着笑点头称是,可还梗着脖子说,县里的人不知道基层的艰难处境,还就有一些人装腔作势,我看不惯啊。有一次计划生育检查,招待不够档次,你猜他们一个组员对我说啥?他说顾书记,别看不起人。我就纳闷,他们怎么那么想呢,噢,非要一顿饭吃掉一头牛算好啊。
齐思远端着酒杯刚要喝,顾文章这么一说,放下酒杯生气道:不喝了,换酒,绕来绕去原来是针对我啊。李汗青走过来端起酒杯说,领导海涵,顾书记不是说您。齐思远呵呵一笑,重新举起酒杯对李汗青说,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我还不了解他啊,来,李乡长,咱俩喝一杯。
酒喝的差不多的时候,齐思远问了顾文章一句:顾书记,换车了吗?顾文章说换啥换,去年乡里买的广州标致,有的坐就不错了。齐副县长的司机说广州标致太费油。秘书老姚也接口道就是就是,乡镇一把手的车都换了,顾书记的车也该换了。
顾文章摇头笑,齐思远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乡镇政府想树立形象,一个讲究在车上,一个讲究在楼上。顾文章说我倒是想换,可换不起。
齐思远意味深长地笑,说乡镇挤出二三十万块钱来还不是小菜一碟,你看陈集乡老贾,你们打好基础,他就倾着享受了,现在都换了时代超人。顾思远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齐思远说你也可以做得比他好,关键看你做不做了。顾文章说,我这人胸无大志,只求安安稳稳的熬到退休就心满意足了。
齐思远话题一转,侧着脸盯着顾文章的眼睛说,顾书记,可我准备换一辆车,教委、文化局、卫生局三家单位一人给我出五万块钱,农业局出两万,你管着几万人口,总不能比他们吝啬吧!齐思远目光咄咄逼人,顾文章心里一惊,心想齐思远原来是要钱的,想着哭穷的话,“我”字还没出口,齐思远抢在前面说道,老顾,汗青,你们可别说对我撒慌说没钱。
顾文章呲牙咧嘴咽下一杯酒苦丧着脸说齐县长,您说对了,还真没钱。有钱说啥也不能不帮你过去这到坎啊。
齐思远让身后的服务员倒酒,给顾文章斟满,亲自端起顾文章面前的酒杯,和自己手里的酒杯碰了碰说:其实,给不给的倒也没啥,有你这句话,不管真假,我比什么都高兴,这才是同学嘛。来,大家一起干。姑娘,倒酒。
众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顾文章提着的心这才回复原位。
几天后,财所所长去财局要钱,回来就急急忙忙地找顾文章。顾文章正和李汗青在办公室拉产业结构调整分包干部名单,财所所长推门进来,焦急地说不好了。顾文章吓了一跳,说别急,慢慢说。财所所长擦着汗说,顾书记,李乡长,我去财局提钱,财局说,钱拨下来了,不过被齐县长扣了七万。
啥?顾文章噌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几秒钟,又颓废地坐下来,这才想起几天前齐思远酒桌上说的话,明白过来,不禁摇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汗青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劝顾文章说既然事已至此,还不如做个好人呢。顾文章沉思好长时间才缓慢地说,是啊,又不能找他要去,谁让他是副县长呢。
李汗青挥挥手示意财所所长出去,对顾文章说:顾书记,管区的小赵,依我看,就给他动动,把他掉到计生办去吧。
顾文章一脸茫然,问为啥。李汗青说他是齐县长的妹夫,这层关系,不能不考虑。
七万块钱不翼而飞,顾文章正在考虑怎样还上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租赁的挖土机费用,听李汗青这么一说,怒上心头:李乡长,你这么看问题!这让我不得不重新认识你了!李汗青耐心等顾文章发完火,诚恳地说,顾书记,我这是为你好。
他不说倒好,一说顾文章更加火冒三丈:为我好?我看你这是害我!
顾文章把一肚子火毫无保留地撒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李汗青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临到最后才把齐思远给他打电话让他和顾文章关照小赵的事讲出来。顾文章听了,挥手说再说吧。
李汗青走出去,坐在老板的位置上顾文章也不禁后悔,李汗青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怎么答复自己的老同学、现在的副县长呢,顾文章想了又想,给老同学拨通电话。齐思远对于截留乡财政几万块钱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声谢谢,顾文章对这个当年佩服的五体投地的老同学已经没了好感,他对齐县长恭敬地说,走到今天,顾文章的一切都是拜领导所赐,吃水不忘挖井人,也算我、姜庄乡为公为私,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希望以后有什么好事,照顾着姜庄乡。
齐思远听出话里的讥讽之意,打着官腔说好说好说。齐思远没有提自己妹夫的事,顾文章也不提,客气地挂了电话,从此二人的关系竟疏远起来。
顾文章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要得罪这个老朋友。放下电话,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正难受着,电话响了,顾文章不接,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顾文章有点急,拿起话筒没好气地说你谁啊。
打电话的是顾老头,顾老头说我,顾文章啊、啊几声,这才听出是爹的声音,口气委婉下来问啥事。顾老头说,咱村东头你老海叔家的亲戚超生了三胎,找我好几趟了,我答应了你老海叔,今儿去交罚款,你给手底下的人说一声,他家没钱。
顾文章眉头拧成川字,再也顾不得电话那头是他亲爹:我说过你多少遍啦,这样的事,我办不了!
顾老头那管这些,振振有词说你都是党委书记啦,这点小事你办不了谁办!顾文章说不是我不办,是我没办法办,人人都看着呢,我扒一个口子,私下里不知道多少下木锨呢。顾老头说那咋办,顾文章咬着牙说该咋办就咋办。
儿子不给面子,顾老头就给儿媳妇打电话。很快江彩虹打来电话,埋怨丈夫不会说话,惹老爷子生气了。顾文章说你一个女人家别搀和这事儿。
江彩虹说我才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这关系到你在村里的为人,你不愿意听我也得说,别因为自己是党委书记就一点乡亲情面都没有,多少得留点面子。顾文章说不过去原则上事没有面子可讲。江彩虹问真的吗,顾文章说是,原则面前,寸步不让。江彩虹说,你这脾气,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顾文章不怕。他在会上反复公开地讲,不能因为自己是干部,亲戚就可以超生,就可以钻政策的空子,该交的罚款该交的公粮提留,谁也不能讲情,农业结构调整上,谁也不准自作主张为好人。
老板都这样要求自己,谁还敢顶风而上。会一散,就有人议论老板也太不近人情了,计划生育还好说,毕竟生孩子罚款的事实都已经接受下来,可大棚指标怎么完成?农民习惯了冬闲,建大棚投资那么大,没有人保证能挣到钱,乡里再怎么宣传发动,老百姓还是等待观望。
顾文章发现这个问题,就亲自出马调动村里的支部书记,和管区书记支部书记一起研究种大棚的事。工作进展缓慢,顾文章面上不急心里急,到晚上就把支部书记召集在一起开会,一开会就是一通宵。
支部书记和管区书记白天盯着挖土机干活,晚上再开会,时间长了都熬不住,顾文章就让办公室搬上几箱子二锅头,弄点花生米豆腐丝边商量边喝酒。顾文章已经锻炼出酒量来,又善于打持久战,支部书记们没心情喝酒,总想着回家睡觉,顾文章拉着不让走,一连几日,支部书记熬不住了,眼睛通红地向顾文章保证,无论如何也得把大棚指标分下去。
一千多个冬暖式大棚分散在三十个村庄初露雏形的时候,秋意正浓。李汗青向顾文章汇报,姜庄乡已经向银行贷款超过两千万。顾文章逐村查看着大棚建设对李汗青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把产业结构调整进行到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我们就是姜庄乡的罪人!
为提高种植大棚户的积极性和解决经济困难,顾文章和李汗青默契配合,多方面协调,一次次跑县里跑市里,农业银行终于答应提供贷款帮助,由政府担保,给每个大棚种植户提供两千块钱的贴息贷款。
一千个大棚,两千万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目。资金打到乡财政帐户之前,市农行行长亲自给顾文章打电话,说到时候贷款还不上他银行行长的乌纱帽就得摘。顾文章拍着胸脯说行长大人放心,到时候还不上,我提头去见你。农行行长还是放心不下,说你顾书记的人头值不了两千万块钱。
顾文章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大棚建起来,施底肥、育苗、种植,每一个环节,乡政府工作人员都紧紧盯着,乡长李汗青领着乡镇干部到处取经,花大价钱请来十几个技术员,整天泡在田间地头对种植户进行技术指导。这可是一锤子买卖,顾文章比谁都紧张。
当一个个喜人喷喷儿香的洋香瓜宝贝似地挂在大棚瓜秧上的时候,顾文章已经领着乡里的干部们南下深圳上海,北上北京哈尔滨。丰产是第一步,确保丰收才是重中之重。销路和价格,像一道道紧锢咒,折磨得顾文章半夜半夜地失眠。
洋香瓜买不出去,指望种大棚挣钱的老百姓经过一冬天的忙碌,眼看着收获在即却卖不出去,不禁怨声载道,屡屡有人找到乡政府要说法。顾文章就让脱产干部分片承包,负责种植户把洋香瓜叫到乡里,乡里打欠条,然后带车去城市蔬菜市场销售,勉强卖出去一部分,换来一些回头钱。
为了确保第二年大棚户有积极性,顾文章不顾众人反对,扣了乡镇干部两个月的工资,每人发二百斤洋香瓜充数。虽是杯水车薪,但总比烂在家里强。
一年下来,大棚户算了一笔帐,基本上没赔钱,赔钱的只是少数。第二年,顾文章和李汗青又找到市农行行长,说破了嘴皮又延缓了一年贷款还款期限。接着,乡政府出台文件,对种植大棚户实行政策优惠,免掉部分公粮提留。大棚户尝到甜头,积极性调动起来,第二年收入明显增加。
到第三年,时机赶的好,冻暖式大棚产品在大城市得到认可,销路供不应求,最不济的大棚户一年下除去投资也能挣几千块钱。看外地的瓜贩子蜂拥而来,顾文章和立汗青一合计,不失时机地贷款建了贸易市场,分拨几十个乡干部管理市场,当年就给乡里增加财政收入一百多万元。
贷款还上了,老百姓富了,财政收入增加了,也给顾文章和李汗青带来口碑官德和政治名声,致富的老百姓提起往事,无不交口称赞,说若不是当年顾书记李乡长逼着他们弄大棚,他们就不可能发家致富。
县里为广泛开展调整农业结构工作,将顾文章和李汗青树为典型模范,大会小会表扬,新闻电视接连报道,一时间,一个后起之秀一个政治新星璀灿荧屏。
六七年乡镇基层的锻炼和磨练,马上告别青年的顾文章变化很大,身体发富,风度翩翩,良好的品格,杰出的贡献,越来越习惯被干部群众所津津乐道。但他的脾气还是一点也没有变,看不惯的事坚决不做。他的工作方法,引起了一些干部的不满,就等待机会找他的事儿。想找党委书记的事儿,一从经济问题入手,一就是用计划生育作文章。从经济问题上不易下手,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计划生育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乡长李汗青由于工作成绩出色,又是乡镇为数不多的年青干部,高学历,干部结构年轻化,赶上好机会,在姜庄乡干了四年,借届内微调的机会提拔上去,去另外一个乡镇当上党委书记。
县里的决定,让顾文章不舍得放李汗青走,但又不能耽误搭档的前途,他只得接受了从县政府办公室下到乡镇当乡长的付玉伟。他对付玉伟印象一般,怎么看付玉伟也不像乡长的样子,早请示晚回报,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一段时间,顾文章干什么也没心思,又是春节前后,计划生育工作就有些松懈。
春节过后,乡镇里想治顾文章难看的人闲来无事,尤其喝点酒后,难免蠢蠢欲动,匿名写信向市计生委检举姜庄乡计划生育工作管理混乱,超生现象严重。市计生委信访调查组下来进行调查,揭了姜楼计划生育的锅。而且,举报违法生育名单上还涉及顾文章本人超生。
市计生委信访调查组查出姜楼乡隐瞒不报的十几例违法生育,又找党委书记顾文章调查他的家庭情况。顾文章那时还不知道调查组手里攥着别的信访案件,只是以为调查针对自己,气不过,和调查组拍开了桌子。
顾文章超生二胎的时候计划生育工作还没走上正规,顾文章就以此为由和调查组周旋,不肯承认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市计生委信访调查组组长和顾文章关系一般,见顾文章这般态度强硬,也十分生气,说你超生了就是超生了,没超生就没超生,别绕圈子,你就说你有没有第二个孩子吧。
顾文章说有,早已经上报户口了。顾文章说一句,就被写成调查笔录一句。调查组组长一步一步套顾文章的话,问违法生育处理了吗?顾文章实话实说没有,又说:可那时不兴处理人,党员干部超生也基本上都没受什么处分。
调查组可不管这些,等打好调查材料,顾文章签字摁了手印,才将另外调查的结果反馈给顾文章。至此顾文章方知大事不妙,留调查组吃饭无果,急忙通知付玉伟来商量对策。两人又找到县计生局,找到分管计划生育的副县长,赶到市计生委协调,结果晚了,市计生委信访调查组已经向分管副市长做了详细汇报。
听到这个消息,县委书记怕影响县里成绩,马上赶到市里找那副市长协调,并经老领导朱书记出面,几经周折,花了六、七万块钱,总算把信访案件给协调下来。鉴于顾文章生孩子的时代确实是计划生育政策实行的初级阶段,也免除了对他应有的处分。达到目的回到县城,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陪市里领导人喝酒还带着醉意的左磊书记开始教训顾文章:连你这党委书记都超生,我看别说重点管理你,开除你也不为过!
疲惫不堪的顾文章感到委屈,坐在沙发上解释说我的事、乡镇的事您都知道,赶上谁谁倒霉。左磊说我知道顶个屁用,连鬼子进了村都毫不知情,你是怎么当党委书记的!还有你的破事儿,亏你还管过计划生育,让你签字你就签字啊,你死不承认他们能拿你怎样?
顾文章可怜巴巴地说户口本上显示着呢,他们要真查下去,瞒不住的。
顾文章当党委书记这么多年还看不透官场上的事,把左磊气得暴跳如雷,一指办公室的门说,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顾文章生平第一次被人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回到家倒头大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生闷气,越想越不顺。江彩虹问了丈夫的烦恼,安慰说别太在意,顾文章红着脸说我咋不能不在意,本来准备干完这一届就进城找个科局局长当当,这下好,彻底没戏啦。
江彩虹奇怪地望着丈夫说,啥,你想进科局?进科局干嘛?你在乡镇再干一届,年龄正合适,资格一到,直接向副县级冲击多好啊!
顾文章躺在床上说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副县级有那么好当?拱个副县级,最少得花十几万,你给我出钱啊!
江彩虹说出钱就出钱,当官的,不就在乎个级别嘛。可这钱不该我出,得你们乡镇出,要知道,个人出钱跑官叫行贿,单位出钱,那叫活动!
顾文章说那这官我宁可不当!
江彩虹说不当就不当,那你就干一辈党委书记吧。
突发事件让顾文章对手下的干部多了一份警惕之心。告状的人从计划生育方面下死手出阴招,将几个村里超生状况上报不上报摸的门儿清,目标一排查就很容易锁定大致范围。锁定几个人之后,再怎么看怎么像告状的人。但顾文章不敢把矛盾激化。
乡长付玉伟却不怕这些,他来的时间不长,摸不清乡里的情况,天天嚷着要把告状的人揪出来送进监狱。顾文章怕他再惹出事来,劝公开场合说话注意点,付玉伟却说顾书记啊,你太老实了,碰到这样的小人,直接把他们送进监狱,保险下一步干部们都老老实实的。
顾文章皱起眉头问怎么把他们送进监狱,又没犯法?
付玉伟说这还不好办,跟公检法商量商量,直接逮捕就行,先弄他一个身陷囫囵,就是判不了,也没咱们的事。
顾文章惊讶地问:那他们反案怎么办?拘留逮捕过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付玉伟说,大不了政府赔偿,乡镇财政陪他打官司,真输了,赔点钱就是了。
顾文章听后心里很不舒服。他琢磨不透付玉伟这个人,一时觉得不错,一时又觉得勉强,但真要挑他的错,却又挑不出来。总之,付玉伟深藏不露。
再换届调整的时候,顾文章就没敢打调动的主意,依旧留在姜楼乡。
第二届上,国家的政策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计划生育法出台,变管理为服务,倡导人性化管理,接着,农业税也取消了,特产税取消,乡镇里工作体制随之转变,干部思想一下子转变不过来,工作越来越难干。
付玉伟呢谨慎、圆滑,八面玲珑,干工作注重表面,顾文章烦不胜烦,忙的时候就想念原来的乡长李汗青。两个人经常通电话,就工作中遇到的新问题进行探讨。
和一两年前相比,李汗青变得更加成熟。他们乡的计划生育工作水平一直名列前茅。顾文章羡慕不已,李汗青就向顾文章透露秘诀,两个字,协调。顾文章说我就是不会协调,李汗青说,顾书记,跟你干的时候,我什么都佩服你,你这人就是不会协调,这一点你不如我,当兄弟的再劝你一句,三份工作七分协调,否则,你就是再有能力,也不会出成绩。
李汗青三番五次地劝,顾文章就是搞不好协调。他天生就这个脾气,改也改不掉,明里暗里得罪上级领导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幸亏有县委书记护着,才基本上没给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顾文章也没想自己再当多大的官,也就有持无恐,干工作舒得开身子,放得开手脚。倒也落得个板正的名声。
别的乡镇盖办公大楼,买豪华轿车,顾文章依然俭省节约闹革命,乡里的办公室成了危房,顾文章就把房子翻改了一下,把剩下的钱投到村级办公室建设中,投到挖河清淤中,财政变得紧巴巴的,但老百姓却沾了光,姜庄乡的人均收入远远超过其他乡镇。
乡镇一把手干过两届就可以进城。顾文章干到快两届的时候,就特别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四十三岁,在乡镇干了将近十年。
这十年,顾文章家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县委家属院搬到政府家属院,儿子长大了,赁了三间正房。现在,马上又面临乔迁之喜。新买的房子竣工交付使用在即,大儿子顾星海考上了重点本科,喜事不断,顾文章对目前的生活状况感到十分满意。
新买的房子一百三十多个平方,做生意发财的江彩虹把新家装修得像是一座宫殿。顾文章懒得理会这些俗事,偶尔去新家看看,也看不懂装修的风格。等到装修竣工的时候,顾文章问妻子大致要花多少钱,江彩虹伸了一根手指头。顾文章以为是一万,搬过家去,才明白那一根手指头不是想象的一万,而是十万。
那天晚上,温锅的客人走了,江彩虹满意地看着新家说:以前搬家,大包小包一车装满,一天就搬完,现在好,一个月还没收拾利索。
顾文章说都是自己折腾自己,这么装修,不是浪费吗,别觉得挣俩钱就能耐。江彩虹不爱听这话,说活着图什么,不就是图一个质量吗,你去厨房看看我买的刀具,猜猜值多少钱。
几把破刀还能值多少钱,顾文章懒得和妻子说话。江彩虹见丈夫不理自己,自言自语说我买的刀具是德国进口的,两千八。
顾文章一听,睁开眼睛道,多少?江彩虹说两千八啊。顾文章从沙发上起身跑到厨房去看。七长八短的刀具插在配套的木架上,看不出好来。顾文章回到客厅,望着豪华鱼缸和天花板上金碧辉煌的吊灯问:江彩虹,你给我说实话,这次搬家,究竟花了多少钱?
江彩虹擦着古董架上的玉白菜说不多,才十多万。
顾文章吓了一跳,说买房子花了十万,装修就花了十万,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江彩虹不满地说你说我哪来的钱?我自己开饭店挣的呗。
顾文章正色道,我问你,我没在家的时候,经常有人来找,你究竟有没有收人家的东西,或者钱?问题严重,顾文章口气严厉许多,江彩虹瞪圆了眼睛冲着丈夫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顾文章想自己太过严肃了,释然笑了笑,缓解气氛又解释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替我犯错误。
江彩虹说你想犯错误也得有机会啊,就找你办事的人带来的那两箱酒,我都懒得看!
顾文章看妻子说话不像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妻子:咱家里现在有多少钱?我是一家之主,得心里有数吧。
江彩虹没好气地说:怎么?想把财权抢过去?顾文章说:问问总行了吧,这次买房子装修买家具花了二十多万,还有多少钱?实话实说。
江彩虹背过脸去说就不告诉你,反正你干两辈子发的工资都没我这几年开饭店存的钱多!
顾文章听了直咋舌,嘿嘿笑着说: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当初没给你安排工作,现在看,是正确的。
重提十几年前的旧事,江彩虹坐在丈夫旁边无限感慨地说,是啊,谁知道社会变化这么大呢。
搬家没多久,顾文章的大儿子开学走了,小儿子顾星河升上高三,学习压力变大。顾文章和江彩虹没空照顾小儿子,顾星河放学回家自己做饭吃,几乎见不到父母,见到父母也只是在早晨。顾文章偶尔抽出时间和儿子说说话,一说就是父母不易。顾星河学习成绩不太好,顾文章也不知道,劝说儿子的话也不重,无非希望顾星河向哥哥看齐。
顾星河是和性格极内向的孩子,学习成绩怎么也提不上去。上高中的时候就是拿钱买上去的,思想包袱特别大。
江彩虹有一天忘记东西在家里,回家拿,正好见儿子在家,居然没去上课,藏在卧室里鬼鬼祟祟。江彩虹就问怎么不上学啊。顾星河赶忙收拾东西说就走就走。江彩虹就没怎么在意,拿了东西和儿子出门,就见儿子往另一栋楼去。她以为儿子是喊同学一齐走,走出几步觉得不对,就喊儿子,谁知道儿子越喊越跑,江彩虹就在后面追。
刚追到儿子上去的那个门洞,砰地一声,顾星河就从六楼跳了下来。江彩虹眼睁睁看着,看清是血肉模糊的儿子,眼一黑昏了过去。
当时顾文章正在村里和支部书记谈工作,听到儿子跳楼的消息,脑子里尖锐地响了一下,身体如遭雷击。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更不知道回城一路是怎样度过的。到了家,孩子的尸体已经蒙上白布,邻居围着几欲哭死过去的江彩虹纷纷摇头叹息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望着床单覆盖下儿子瘦小的轮廓,顾文章默默地流泪,他强忍着巨大悲痛料理一切,从来没有过的坚强,从头到尾没哭一声。他知道,自己若是控制不住哭出一声的话,妻子就会精神崩溃。
在儿子的房间留有遗书一封,叠得工工整整,像是小姑娘叠的方手帕。遗书上仅有几十个字,字字揪心: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不想你们太累,不想你们对我有那么大的希望,你们对我越好,我越感觉对不起你们,希望下辈子,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顾文章捧着泪痕斑斑的信纸,仿佛从陌生的字迹上看到儿子忧郁的眼睛,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若当初不到宣传部上班,不到乡镇上班,不会当党委书记,就不会那么忙,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悲剧。他的儿子,就不会死。
短短几天,顾文章仿佛老了几岁,白发爬上鬓角。他不停地揪着头发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江彩虹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望着窗口喊着儿子的名字。顾文章做好饭端上来,她也不吃。顾文章内心也充满自责,他这个父亲不称职,当丈夫也不合格。
大儿子一天一个电话,陪妈妈说话,过了一段时间,江彩虹才心情好些,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她开始下楼走动,或者到阳台上照照阳光。她不敢向下看。顾文章陪着妻子外出活动,尽量绕着儿子跳楼的地方。江彩虹后来把饭店盘出去,整天呆在家里出神。顾文章怕妻子想不开,也怕老爷子失去孙子过度悲伤,把父亲接到城里住。他自己则推掉能推的一切应酬,全心全意照顾着家,家里还是豪华,冰冷。
顾老头在城里没人说话,住不惯,坚决要回去,说越在这里越想孙子。顾文章不放。强留几天,老头还是执意要走,对儿子大发脾气。江彩虹扶着门框走出来对丈夫说:文章,我没事了,咱爹住不惯,就让他老人家回家吧。
顾文章只得安排司机送老爷子回家。谁知道没过多久,顾老头在街上坐着坐着就不行了,一头栽在地上,没拉到医院就断了气。
接连遭受亲人离去的顾文章无法承受,在灵棚下哭得死去活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江彩虹还算冷静,说老人家生前要面子,走了,让老人家风风光光的走。顾文章觉得妻子的话有道理,就将丧事事宜交给妻子当家,他则披麻戴孝跪在灵棚内尽最后的孝道。
江彩虹安排人请了喇叭班和戏班。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有亲戚有庄乡邻居,有顾老头的生前好友,更多的是顾文章的同学同事下级和朋友。姜庄乡的支部书记都来了,还有一些顾文章不认识的姜庄百姓。
出殡的那天,市纪委来了几个人。市纪委的人不是前来吊唁,而是来检查的。有人举报顾文章借丧事大肆敛财。纪委的人就用摄像机拍下了丧事的场面,还收走了帐桌子上的钱。顾文章气得几乎晕过去,打着哆嗦给县委书记打电话,县委书记刚吊唁回去,又返回来好说歹说才把市纪委请到城里。上午风波刚过,下午又出事了。
抬棺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却没有几个人下手。江彩虹知道坏事,瞒着丈夫找到村中辈份高的老人商量。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摊着双手说这忙帮不了,谁让你男人没给村里办过任何事呢。
江彩虹想急,村里修的路、通的自来水,哪样不是她丈夫找人请客帮忙争取来的?可这时候不能说这些,只能赔着不是。为不住人,村里人别的事上拿不住顾文章,就借发丧的机会故意刁难。江彩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都是丈夫性格带来的麻烦,商量了一阵子,老人最终不忍,给出了个法。江彩虹马上安排人去银行提钱,临时买了好烟好酒分散分散,剩下的供帮忙的人可着劲儿糟蹋。
尽管这样,街坊四邻还是不满意,抬棺的小伙子走走停停。农村出殡的规矩,中途不能让棺材落地,否则死者难登极乐。顾文章只得一步一磕头,从家里一直磕到坟地,膝盖和额头上都磕出了血,丧事才算应付过去。
顾家的事在十里八村成为笑柄,顾文章也顾不得这些了,呆在老屋守完头七,再也支撑不住,到医院一检查,高血压,高血糖,酒精肝。躺在病床上的顾文章瘦了十几斤,整日唉声叹气,做个人怎么这么难啊!
再次出现在姜庄乡政府大院里的顾文章,已经和数日前迥若二人,瘦了,黑了,眼中没了神采。他像一个机器,进了乡院就必须不停地转动,仿佛一停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李汉青顺路来看顾文章,见顾文章憔悴不堪,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他安慰了顾文章几句,说县里准备调整,有几个副县级的空缺。顾文章说知道。李汗青说:顾书记,你得争取。顾文章说:别说了,我啥心都没有啦。
李汗青握住顾文章的手说:顾书记,你得振作起来,争上副县级干部,并不完全为自己得到什么名声、什么好处,你得这样想,当上副县级,就可以给群众办更多的事。我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伤心事换谁都承受不了,大家都很难过,但难过就不面对现实了吗?
顾文章抬起头来问李汗青,李汉青知道说到顾文章心里去,继续做着他的思想工作。顾文章迟疑地说:我……我的心已经看淡了世间一切,你说,还有必要吗?李汗青说:您资格老,求真务实,认真,您不争取,还有谁够资格!
顾文章回家就和妻子犹犹豫豫地开口,征求妻子的意见。江彩虹说你想努力就努力一把吧,别到老了后悔。顾文章这才坚定了信心,理发洗澡,穿上妻子新买的名牌西装。江彩虹从后面搂住丈夫,望着镜子里的丈夫小声说:其实,我还是喜欢看见你精神抖擞的样子。顾文章转过身说:对不起……他话没说完,就被妻子伸手捂住嘴,两个人眼圈同时一红。
在县委书记办公室,左磊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说:老顾啊,我说了你可能不信,实际上,我就等着你来找我呢。我就不信,你就不稀罕这个副县级!
市纪委的事顾文章还没向左磊道谢呢,愧疚地说:对不起左书记,一次次地给你添麻烦。
左磊说,你也别太在意,好好调整心情,以后,有的是活儿干。
然后,顾文章就离开书记办公室,他本准备向左书记提提争取副县级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张开口。反正左书记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够了。
回到乡镇,顾文章把意思透露给乡长付玉伟,付玉伟说我马上准备。他的办事效率也确实高,一天就办齐礼品,给副县级领导人的、给科局乡镇一把手的,分门别类。顾文章有些犹豫。付玉伟说,老板,这道程序必须走,你不去和他们说,谁知道你有进步的想法啊。顾文章想想也是,就开始一个个打电话。
这次提拔让县里乱了套,豪华饭店一下子爆满,夜夜笙歌,灯红酒绿。不过公示下来,在情理之中,也在情理之外。财局局长刘栋没有入围,顾文章榜上有名,李汗青榜上有名,还有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脱颖而出。缺少四个副县级名额,从市里调来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还有一个差额人选。
几天后,就有不能如愿以偿的人反映提拔中有人收了钱,组织部长齐思远就出了事。他被人检举到检察院,检举详细,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都有迹可查。调查十几日后,齐思远交代出贪污三十万块钱赃款。他在省里还有一套大房子,养着一个小情妇。检察院办案的人透露出的消息说,那女子才二十多岁,大学本科毕业。顾文章听到这个消息呆若木鸡,竟然想到张晓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提拔在望,不喜反而震惊无比。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老同学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组织任命正式宣布之际,检察院联合纪委调查组贪污案件的调查取证走向深入,齐思远戴罪立功,交代出财局局长刘栋和另外两名正科级干部犯罪的事实。这已经超出单纯的买官卖官腐败案。刘栋狡猾,拒不承认齐思远的揭发。办案人员使尽各种手段,终于从细微的突破口找到刘栋犯罪的证据。面对名下的几套房产证据和孩子的交代,昔日的县长助理、财局局长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贪污涉案金额高达三、四百万。这一个消息更让顾文章大吃一惊。
当顾文章知道刘栋十几年前就贪污涉及金额超过六位数的时候,不由感到背上一阵阵发麻。若刘栋在那时案发,那么他顾文章岂非是虚与委蛇同流合污之辈?
想到这里,顾文章决定找县委书记进行一次敞开心扉的长谈。几天以后,顾文章来到县委书记办公室。顾文章坐在县委书记对面,摸起桌上的香烟点燃,左磊奇怪地看着顾文章,仿佛不认识似的。顾文章说,左书记,我想问问,我走了之后,姜庄乡党委书记是谁。
左磊奇怪地问:问这干嘛。顾文章说,在姜庄十多年,看着乡镇一步一步发展起来,我就觉得姜庄乡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脏了,我就想把他洗干净。他好了,干净了,健康了,我就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自豪。以后,我不能看着他长大,就想把他交到可以放心的人手里。
县委书记左磊就不禁笑,说你都是副县级了,怎么还这么一副倔脾气,你以为就你是好人啊。顾文章低着头把烟抽完,说我觉得倔强并没有什么不好。左磊说,嗯,你厉害,你当我的家算啦!至于谁当姜庄乡的党委书记,这是组织秘密。另外,我就不信你能放弃来之不易的副县级?
顾文章望着两鬓花白的左书记说:如果真把姜庄乡一把手的位置给一个工作能力一般的人,那么我这个副县级我宁可不当。
左磊哈哈大笑,柔中带刚说道那好啊,那你绝对是我们县历史上第一个放着副县级不当偏偏他妈的要当党委书记的好干部!
从县委书记办公室出来,回到姜庄乡,大帮乡干部围上来表示祝贺。随后乡长付玉伟走进书记办公室,对顾文章热情地说:顾县长,跟您搭了六年同事,眼看着您立下汗马功劳,我和其他几个副书记商量了一下,给您买了一辆东风日产。您当了县里的大领导,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艰苦朴素了。
顾文章看着付玉伟掏出一套车钥匙,真诚地说:对不起付乡长,我实在不能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付玉伟见顾文章实在不受,还是殷勤地说:那等晚几天我送到县里去吧,谁买都是买不是,都是共[chan*]党的钱。
顾文章不爱听这话,但还是抱之一笑说谢谢,真的不用了。说完,他忽然觉得这句话似乎很熟悉,等付玉伟悻悻走出去,他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是在什么时候说过的这样的话,只记得那是在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太多的事,让他开始忘记过去。
组织部一连几日就不停催促顾文章到任,顾文章依旧纹丝不动,坐在书记办公室处理往日遗留的琐碎问题的尾巴。上任的副县长李汗青也给顾文章打电话,说市委党校副县级干部培训要开班了,劝顾文章不要那么固执,领导人也有领导人的难处。顾文章说我知道,不急,不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候下去。
李汉青问:你是不想让付玉伟接一把手吗?
顾文章说:不是,他还资历浅点,顶多去别的乡镇凑和一下,我就是对谁来当这个一把手不放心。
李汗青提醒道:顾副县长,你管的事已经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
顾文章回答说:我知道,可我不急。
他不急有人急。终于有一天,县委办公室主任和组织部临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来到姜庄乡政府。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一下车就高声嚷嚷:顾副县长接旨,县委书记有令,让你立刻给我出来!
顾文章迎出来,把一行人领进乡党委会议室,付玉伟也跟着进来,阳光灿烂地向几个人问好。组织部副部长说恭喜啊付书记。付玉伟呵呵笑着说,先恭喜副县长吧。付玉伟即将调离姜庄乡走马上任,就等着交接手续了。顾文章想到自己以前对他的态度,握住付玉伟的手说:谢谢你付书记,几年配合下来,平淡相处,细想下来,你做得很好。而我一直对你的工作视而不见,甚至对你有成见,今天,我向你道歉。
付玉伟摇了摇顾文章的手说:顾书记,不,顾县长,您今天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动。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坦诚的人。
新人班子人选消息早就透露出来,但都是小道消息,组织部副部长亲口说出姜庄乡党委书记任命人选,顾文章这才露出久违的充满魅力的笑容。
离开姜庄乡的时候,顾文章还是坐了上崭新的东风日产。坐在高档轿车里,感觉就是不一样。几辆车驶出乡政府大院就堵车了。外面正是集市,街道上人山人海,赶集的百姓来往穿梭。顾文章望着窗外吩咐司机别摁喇叭,好走得慢点,他好再看一眼这片他曾经付出汗水和心血的土地。
从一名教师到宣传部的科员,再到陈集乡当副书记,最后落停在这里,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仿佛弹指一挥间,他不禁眼角湿润。
顾书记!忽然有人喊。他回了一下头。人群忽地炸了一下,他发现,不知何时乡政府门口竟然拉起一条横副,几十个朴实的群众和朝夕相处过的普通干部们站在门口两侧,鲜红的条幅上写着:顾书记,我们不希望您走。
顾文章忽然一阵激动。他下车,走上前去,握住那些人的手。更多的人围上来,围成一圈,将顾文章团团围在中间。顾文章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那些人不停地说谢谢。乡里的干部,村里的支部书记,还有他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的人,他们的面孔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朴实,他们重复着说:顾书记,我们真的不愿意让您走。
顾文章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在李汗青到其他乡镇当党委书记那一年。
商店里放着节奏轻快音乐,是一首叫做《没有人比我更爱你》的歌曲,一向不怎么喜欢流行歌曲的顾文章忽然觉得这首歌其实特别好听。
前面的车辆已经驶远,没有看到这一幕,没有看到顾文章动情地哭。他握着一双双手,忽然想到十六年前离开乡中学那一刻的情形,他的学生也曾这样依依不舍地送别。他想到老领导老孙和刘栋斗争来斗争去的结局,想到老同学齐思远不该有的下场,想到当了副县长的李汗青,想到那个天真无辜的张晓燕,想到忙碌半生的妻子江彩虹,甚至,他想到死去的儿子……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他望着掠过车窗的大片大片的辽阔土地想。
车辆疾行如风,他忽然又想,也并不一定没有人比自己更爱这片土地,只不过自己在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样认为罢了。
想到当年极力帮忙将自己调到宣传部的老同学齐思远,同窗好友,介绍自己入党,又是政治上的启蒙老师,若干年后,当他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会不会一一回忆当初的那些对和错呢?
他想,这世界上所谓的对和错,不过是人设想运行的轨迹和实际运行轨迹偏离了社会发展的自然轨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却能让人琢磨一辈子,甚至更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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