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

孟浩然曾因一句不合时宜的牢骚话“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乡疏”触怒了唐玄宗，断了仕途。无独有偶，两三百年后，词人柳永亦因《鹤冲天》中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恼了宋仁宗，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仁宗极其不屑地批示道：“且去填词。”后又因《醉蓬莱》一词，致使圣颜惨然，愤而掷其文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奉旨填词柳三变”，词人越是如此自嘲，越是难掩内心深处那无法释怀的失落与疼痛。不无讽刺的是，政治上的失意到成就了词人那别具一格的滔滔才情与耿耿文名。

羁旅行驿，江湖飘零；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对功名的无法自持的眷恋，为生计而奔波劳碌，词人注定无法真正超脱放达，可灵魂终归要有个去向和归宿，词人选择了道学家所不齿的去处——歌楼妓馆以此自我麻痹甚或寻求精神慰藉。这位文采斐然、妙解音律的才子词人在曲坊舞榭用其旖旎空灵的文笔尽情挥洒着恣意轻狂的心性，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呐？何不醉心于和着丝竹管弦而翩然起舞的婀娜魅影。

柳永打心眼里将这些歌妓视若朋友，认为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欣赏她们“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的天然风韵；赞美她们“唱出新声群艳服”的高超技艺；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际：“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为她们鸣不平而抨击那些轻浮薄幸之人：“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甚至还替她们表白独立之人格和脱离娼籍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叫人见妾，朝云暮雨。”

罗烨《醉翁谈录》说柳永“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赠之。”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晚唐失意才子杜牧，也正是那销魂荡魄的吴侬细语熨贴了他那颗官场受挫的心。那时的他“风情颇张，不能自遏”，他好求美女，也爱写诗赠美女，经他品题的美女无不声名大震。其实这些文人的诗章词作又何尝不是通过坊女们的深情演绎而广为传唱。流连曲坊的他曾爱上一妓女，遂拔下一颗牙齿当做定情信物曾与对方，此系唐时甚为流行的一种求爱方式。可等他赶考回来再去找她时，人家不理他了，可他不干了，硬要索回他的牙，她打开抽屉要他自己找，里头满满的全是牙齿。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郎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贫困潦倒的柳永在柳巷花街的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相敬相惜相知相爱只因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将自己生命中的全部精华都献给了花街曲坊，焚香，品茗，抚琴，吹箫，他挥笔抒怀，她们铺笺研磨，他填词谱曲，她们轻歌曼舞，动情处悦人耳目，可以缓缓醉矣！

他曾拜谒过太平宰相晏殊，晏殊问他可曾作曲子？柳永说与您一样亦作曲子，晏殊不悦，说我虽作曲子，却从不写“彩线拥拈伴伊坐”。柳永一生不合于流，其操行为道学家正统士人所不齿，苏轼尤其看不起柳永，当门生秦少游写出“销魂当此际”的句子时，他如此讽刺道：“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南宋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但有一天苏轼读到柳永《八声甘州》中的“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时又不得不服道：“唐人高处，不过如此。”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首《望海潮》流播甚广，金主完颜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一首词引起一场大战着实令人咋舌。而柳永亦因此遭人迫害，晚景凄惨到可无以复加的地步。

据说李白是因为醉后往湖心捞月不幸坠湖而魂归离恨天的，关于柳永的死葬，也有一种很凄美的说法：他去世时，贫无以葬，乃由歌妓集资安葬。此后，每逢清明都会有歌妓舞妓载酒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悼念他，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同样买醉风尘的古龙，在他弥留之际念叨着的竟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凡是喜欢读武侠的朋友想必都知道这么一句话：“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书。”而柳永的词作流传之广亦到了“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这在很大原因上得归功于词人将市话俚语入词，通俗又不失生动，浅显又不乏隽永。

词人之逝，黯淡了星空，黯淡了青楼梦，黯淡了杨柳岸的万种风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