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以前下乡插队落户的农村看看是我多年的夙愿,今天总算有了机会,我的心情特别的好。我们一行四人驾一辆小轿车出发了。
第一站是资阳,先到那里会见一位跳出龙门的成功人士邓德顺。
邓德顺和我同年,记得那是一九七六年,下乡时刚到公社,各大队的干部都奉公社之命到公社来接下乡落户的知识青年,我和一个姓杨的知青被分在九大六队,前来接我们的大队干部就是邓德顺大队长。
邓德顺年轻、英俊、高大,当他看见我手提一把二胡、画箱,顿时起了怜才之心,要知道那时只要有点文艺特长的人是很受欢迎的哟!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他所在的生产队去,我答应了,就这样我就到了九大四队。
九大四队本来是没有安排知青的,邓德顺突然到突然将我接到生产队就没有住房,只好暂时住在邓德顺家里,大约三月过后才为我修建了房屋。
我返城时邓德顺已在公社任职了,现在资阳任职。我们一行受到了他非常热情的款待,离别三十年,今日再相聚真是感慨万千,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我当时下乡是表现比较好的知青,听话。我说记得下乡的第一天好累,重庆到安岳,晚上在大蓬车上颠簸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到公社,中午你把我接到生产队,下午你还叫我出工,好困哟!后来公社在广播上表扬我,你想树典型可别人骂我是屁眼虫。说得我们开怀大笑!
第二天,我们离开资阳市向安岳县进发。
这次回乡和以前有截然不同的心情,以前回乡越近生产队心里越沉重,一想到繁重的农活心里就不愉快。而这次却非常的激动,阔别三十年了,农村有什么变化?生产队有没有变化?社员生活过得如何是我最想关心的问题了。
安岳县城到了,县城的变化是比较大的,公路也加宽了、增多了,县城的地面也扩大了,高楼林立,人生鼎沸,徐徐嚷嚷,旧县城的旧貌已难再寻。
来到县城边,一条熟悉的公路和地貌出现在我眼里,我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就是这里,长下坡的公路,县城口,就是这里!当年我爬汽车就是在这里下的车!”
“县城口?爬汽车?是郎个回事嘛?”同行们对我一脸的茫然。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待我慢慢道来”我说。
那是一九七七年,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那时听说恢复高考第一年可能考得不会太难,在别人的耸茸下也想去碰碰运气,于是决定去就近的考区自贡报考美术学院,怀揣20几元钱就出发了。
从驯龙镇到文化镇天已茶黑,已没有到安岳县的班车了,为了节约费用和赶时间,我决定爬汽车到县城。于是我在一条较陡的公路上等着。
来了一辆装满煤的货车,上坡开得不快,我紧跑几步爬上了车,可不一会车就停了下来。只见货车司机手里拿着一把榔头,怒气冲冲的指着我:“你给老子滚下来!”我赶忙求饶:“伯伯,到县城已没有班车了,让我搭车嘛!”“不行!你狗日的再爬车看老子不打死你!”司机火冒三丈。
汽车启动继续前行,我躲过汽车后视镜又爬了上去,司机还故意将汽车颤抖了几下。当时我一手提着画像,一手吊着货车的后拦板,汽车一颤抖车上的煤洒我一身。我两支手替换着吊着汽车后拦板,吊得手发麻,又泠,一不留神就会被摔下车来。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我想起了年迈的母亲,58岁了还在干临时工,干体力活,每月还要给我寄5元钱补贴生活,而我却不能为母亲分忧,落户农村前途渺茫,心里好难过,好悲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到了县城,司机一停车就到后面来看,一看我还吊在后面,说了一句:“没有摔死你狗日的算你命大”!
第二天到了自贡,这里山清水秀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街面不大,随时可以看得见有知青模样的考生,好不热闹。找到考场一看更是不得了,几乎人山人海,原来是听说其它城市考得严格,都涌到这里来了。考生们拿者自己的作品不规则的排着队,队伍排了好几百米长,还有插队的。
第一关是海选,几个考官看了考生的作品后立即做出决定:
“你的作品有一点功底,再努把力明年再来吧”!
“你还没有掌握到要领”!
“你的也不行”!
“你的就更不行了”!
在考官们的点评中考生们纷纷落马,难过的、沮丧的、扫兴的、无所畏的啥表情在这里都能看到。
我本来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而且看到比我画得好的考生多的是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但又想来一趟不容易,还是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在得到考官的一句“好好努力吧”后离开了考场与一个同乡的知青在自贡玩了一天后回到生产队。
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到了七大队,由于邓德顺打了招呼,大队的村干部早已在公路边等候我们了,于是七大队的知青由七大队的村干部带路去七大队,我由九大队的村干部带我到九大四队。
生产队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有当年的小柏树长到了碗口粗。以前小柏树是长不大的,为啥呢?小柏树只要长到锄把粗,就会被社员偷偷砍回家做锄把,第二天队长就会骂娘:“哪个没长屁眼的把树砍回家通屁眼哇!”
社员的住房比以前更加破旧,大院子也不再是大院子了,垮了几间也没修缮,以前有七八家人,现在只有两三户人,显得好凄凉、破败。
所幸的是在村头还是有一间一楼一底的砖房,该房的主人就是原来在生产队最调皮的一个小孩修建的,他现在外面做泥水活。
三十年了,城市在变,乡镇在变,惟独我插队落户的村庄没有变,我的心好难过。
我以前住的房屋还在,生产队以500元的价格卖给了社员,看见我住过的小屋我不由感慨万千,记得当时生产队在这里给我建房平土的时候,有个社员神秘的对我说:“这里你不能住哟!”
“为啥呢?”我不解的问。
“这里有古坟!”
“古坟又有啥子嘛?”我毫无在乎的说。
“古坟是不能碰的,队长的兄弟就是动了它,当天晚上就肚子痛,第二天就死了!你想,你占了它的屋子,它晚上一定要来找你的。你是知青,我看你可怜才悄悄给你说,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要是背上个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罪名我可完了!”
我是不相信迷信的,但队长的兄弟在古坟上动了土第二天就死了却是事实,我认为那不过是巧合罢了。
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里要说一点都不怕也不是,表面看不出来,有时候在凄凉的夜晚心里还是经常发毛的。不信你看我当年写下的笔记:
1977年4月18日 深夜
“噗…,咚咚咚咚!”
已经是人深夜静了我正在写信,隔壁保管室发出这奇怪的响声,我惊了一跳,全身都嘛了,还是大起胆子问道:“哪个?”
没人应,大慨是猫吧,我想。
噗…,咚咚咚咚!”又响起来了,隔壁的门也响起来了,隔壁是没有住人的,会是谁呢?我又大起胆子问道:“哪个?”没人应,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肯定是猫,我又想。
我又继续写信。
“噗…,咚咚咚!筐!”,又来了,这声音好大,一会在门边响,一会又在门边空中响,一会在墙上响。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想起了社员说的话:“你占了它的屋子,它晚上一定要来找你的”尽管我不相信迷信,但在这夜半三更的还是好紧张。
“哪个?”我又大起胆子问道。还是没有人应,全身的肌肉绷得更紧了。于是我手提扁担麻着身子把门打开,门外一片漆黑,走到隔壁用扁担向门捅去,门是关着的,又一摸,锁也在,“也!怪了,我不信有鬼!”我在心里想。
我摸黑到大院子叫了一个社员来把门打开,屋里什么都没有,这社员正在嘲笑我,“噗!噗仆仆!!”又响了起来,一东西在墙上乱扑,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麻雀!是麻雀!”一只麻雀在飞。
“哎呀!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只麻雀!”虚惊一场。
“麻雀呀?那就是鬼魂!”事后有人这样说。
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在这间孤独的小屋子里我度过了800多个日日夜夜,在这些孤独的夜晚我写下了这样一些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的日记,这就是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的知青:
1977年4月21日 深夜
今天生产队开社员大会,队长说:“我们要响应公社的号召,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chao],要先治坡后治窝,争取粮食亩产达到两千斤,大家都有白米饭吃。”
“吹牛屁!亩产有七百斤都算你龟儿狠,吃白米饭?日妈一年才分一百多斤谷子。”有社员在下面嘀咕。
“新社会还饿肚子,还不如旧社会!”有人附和。
“是哪个在说反动话?”队长怒道。
“本来就是嘛!”
“给老子捆起来!”队长发火了。
看着发火的队长,没有社员动手,队长看着我说:“你是知青,又是民兵排长,不怕,把他捆起来送公社!”
没办法,我只好拿绳子捆人。这人对我说:“你是知青,是毛主[xi]派来的,我不为难你,要是别哪个来捆老子,老子要和他拼命!”
我是知青,要和歪风邪气做斗争,这是原则问题,这是破坏农业学大寨,不相信党,公开替国民党说话,这种话不能出至于一个贫下中农的口,从根本上说是忘了本,交公社教育是对的,捆了他是因为他气焰嚣张。
1977年4月24日
今天在街上看了电影回家,已是深夜一点多中了,黑暗中,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我问了一声“谁!”
这黑影不做声却向河边的小道走去。我开始警惕起来,又大声的问道:“是谁?”。
这黑影也不回答,深更半夜的这么偷偷摸摸的,一定不是好人,我就追过去,但天很黑,黑影穿过小河跑了。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阶级斗争,得随时提高警惕呀!
1977年4月26日 深夜
风象癫了似的无情的刮着,咆哮着,风从石板墙缝中、门缝、屋面瓦缝中往屋里灌吹得煤油灯也灭了,墙上的画哗哗的响,我摸黑煮好饭,躲在床帐里吃了饭风还没有停,煤油灯在床帐里摇曳的燃着。
狂风,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大风,挂得树和竹子发出呼呼的响声,连我屋子里的蚊帐也被刮了起来,仿佛要把我这间小屋掀翻似的。在这样的风雨之夜,我好寂寞,好孤单。我想起了我那年老的母亲,她这会该休息了吧?或许还在想她远方的儿子吧!
在这风雨之夜,我的好朋友、好同学一时间都在脑海里浮现。要是他们现在都在我身边该多好呀,我们一块唱歌,欢聚一堂是多么的幸福呀!可是不能呀,我们都远在一方。
狂风还在继续的咆哮着,我久久不能入睡!
977年4月28日
今天随同大队下来调查的老师跑了一天,生产队的情况确实太复杂了,看来问题是一时不能解决的,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在如此的环境里我应当怎样生活下去?这是我反复思考的问题!
对于有的歪风邪气社员一般是少说为佳,有的有顾虑怕打击报复,有及个别肯说,但仍带有几分不安,他们大都怕斗争,不敢于斗争。调查了一天没有结果,看来和领导平时的工作方法有关系。根据今天的情况来看,矛盾基本上展开,而且好多的人都预料到将有一场复杂的是与非的搏斗。在发生之前我决心坚决站在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边,正确判断谁是谁非,拥护华主[xi]的就支持,反对华主[xi]的或是不利于农业学大寨的就坚决反对!
1977年5月7日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患病卧床了。知识青年就是这样,千万病不得,病了谁来照看你?幸好队长三兄弟是好人,在我卧床第三天的时候将我抬到了公社卫生院。要不然不病死也得饿死。
1977年5月27日
生产队有人把大字报贴到了区委门口,内容是揭露生产队队长的历史问题和所犯的严重误。一星期后又贴了一张内容同前一样,不过又加上了大队长。
区委指示公社成立了调查小组下队调查。调查结果大字报所说的基本上是污蔑,生产长嘛才上任经验不足,工作方法差。今天开社员大会在群众中澄清了。正在开会时忽然有房子失火,经大家抢救灭了火。
看来失火不是偶然的,阶级斗争确实太复杂了。公社干部决定将这一情况向公社党委报。
1977年6月4日
今天随公社住大队干部在生产队调查了半天,有一个七岁的小孩承认是他放的火,他说有人叫他放的火,看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1977年6月8日
生产队失火的案子上报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派了两个同志下来破案。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县公安局的同志认为不是失火是纵火,并初步断定不是哪个小孩,而是另外两个人。这件事使我很受振动,说明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我们往往被假象给蒙住了双眼!
1977年12月29日晚
遗憾的很,有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复杂的心情简直不能在纸上表白,为何呢?我怕……!
1977年12月31日
农民的粮食是有限的,有计划的能马虎度日,没计划的就饱饥不平。他们普片吃两顿饭,不吃晚饭,谁家吃了晚饭是很炫耀的事。
在劳动上他们是辛苦的,但收获却是可怜的,他们不象庄稼人,为集体劳动纯粹是为了几个工分,集体的财产完全没看在眼里,没想到里面有自己的一份,而只想到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要饿大家饿。自留地却看得非常重要,鼠目寸光,这种人有一半。
在广阔天地,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居住是很寂寞的,思乡难免,有词为证:
卜算子
念母
一九七七年八月
月落西下方,
夜静微风凉;
舍前桌旁独自座,
露水湿衣裳。
残月钩心思,
心中惦念娘;
慈母养子方两丈,
何日能报偿。
为朋友的友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寒冬雪花白茫茫,
惟有腊梅迎春香;
友谊唱在沙漠中,
不在林荫小溪傍。
哎呀!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今天来到当年插队的地方,我已经是五十出头了,社员都没有一个能认出我来的,只有提起当年的知青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呀!记得是你。”
当年的小伙子、姑娘都已成老头老太婆了,就象当年的房子已近破败了。看得出来村里的经济还是没有变化,房子没有钱翻修、更谈不上新建了,村民的衣着也和当年一样破旧,道路也没有改变,还是连机耕道都没有,但他们还是热情的对我说:“现在你来耍吧,吃的没有问题了!”
山水依旧,人已沧桑,惟有哪当年的小白树长成了碗口粗。我的心好凉,好凉!
难道这里就是人们常说的玉门关——春风不度?
2008年1月14日星期一初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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