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多瘸子,但大多数瘸子并不是天生的。他们一半是在劳动中没有受到合理的保护,而成了瘸子。比如上一辈中有些瘸子就是晚上修塘坝,开山路从悬崖上摔下来而成了瘸子。有些刚是被当时低劣的医术打针打瘸的。当时的赤脚医生都是乡里的游走的草医,从未给人打过针,动过手术,可以这样的说,他们对人体的结构认知度几乎为零,能当上赤脚医生的缘故有可能他和大队的头头脑脑有某种关联,又懂一点中草药术方,再加上当时的形式主义。瘸子也由此产生了,我们这的赤脚医生给人打针,曾经瘸了几个人,都是针伤了坐骨神经。也有小儿麻痹症造成瘸子的。反正各种各样的前提都会造成一定的后果。
跟我父亲玩得最好的有一位就是瘸子。乡下人大名一生用得很少的,除非在死后道士“开路”时会念上几声,平时一般都以小名称谓,而各种小名多以一个人的长相和个性作为凭据,那么父亲的这位朋友也难逃这个范畴。乡里都称他为三瘸子,他排行第三,瘸了一条腿,这外名字可谓名符其实。
三瘸子别看腿有残疾,但行动极其利索。这话我父亲经常说。三瘸子年轻时一丈多高的坎,起势就得上去。在七一年修铁路时,全连一百多人掰手腕没有一个人奈何得三瘸子,扭扁担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全团中没有对手,好多人为此打赌赔上了饭菜而饿肚子。三瘸子手也毒,打架三五个人近不得身。说完这句话后,父亲便赋上据说是某人亲眼所见的事实,作为佐证。
三瘸子跟别人打架如何厉害我到没有见过,但三瘸子对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的凶悍我到见过。他打老婆时,老婆不敢动,站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一犯事的小儿在接爱父母的惩罚。他坐在条凳上,老婆跪在他面前,他手里拿一根赶牛的竹条住老婆背上抽。是人不敢劝,也不敢拉。他打孩子用刺条子打,但孩子不怎么像老婆随他打,一看到他拿条子就脚后跟对他了。但他也有办法,他事先用绳子绑上一块石头,一头拿到手里,看到孩子跑时便提起草绳牵动石头,像链球一样的甩向孩子,或者把竹竿一头用刀削尖,朝孩子腿上摽去,又准又狠。儿时经常看到他几个孩子头肿脸青或脚后跟血迹斑斑。
院子人都怯三瘸子。他总是绷着张脸,好象看谁都不如意,看谁都不顺眼。他当过大队的林业员,本来砍得面目全非的山,没过几年就郁郁葱葱了,这也全归功于他那张看谁都似有仇的脸。
也许他是看在父亲给他崇拜的份上,小时候,我上山搞点“破坏”,他就是看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象没看到,有时还向我打听一下,他“粉丝”的近况。有时也会去我家里跟他忠实“粉丝”扯龙门阵。我发现这时三瘸子是最开心的,那张紧绷的脸,在瞬间如一朵花儿开放了,但还是开得低沉和郁积,虽初看像张笑脸,但久看一下,那张黝黑的脸上还残留平时紧绷的余韵。看到三瘸子笑的我,就如找到破解三瘸子凶悍的死穴,也从而造成我对他不像玩伴们如谓蛇蝎。
三瘸子会做鱼钩,他做的鱼钩比在街上买的要好,还要硬实,随便多大的鱼,钩不会折。但很少有人找他做,不是他要价太高,而是他那张脸给人一种不敢接近的错觉。但我不怎么怕,曾找他去做过几次,而且是有求必应。
他做鱼钩时把那副骨折多回、缠满医用白胶布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很认真,宽大的镜面蒙住他大半张凶悍的脸,顿时,变得祥和起来。他聚精会神的剪下钢丝,弯成钩,烧红,见水,形象完全跟平时见到不一样了,到像一个补鞋的小老头。有时途中还会问我上回给你做的鱼钩是怎么折的,还会教我一些钓鱼的方法。譬如:怎么炒米,怎么挂饵,怎么下钩,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在跟孩子说话一样。但如果一拿下眼镜又恢复到先前凶悍的模样,把鱼钩交到我手里,然后恶狠狠的对我说:下回再弄断就给我做个卵。在我屁股上找上一巴掌,叫我滚蛋。但如果下回去的话还是有求必应。
真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凶悍的人也有他和善的一面,心灵手巧的一面。但三瘸子的手巧还比不过另一个瘸子,这个瘸子我未曾蒙面,对他的认识也是通过父亲的口头传颂。这个瘸子跟是我一个大队的人,但不在同一院子住,人称荆瘸子,很自然荆是他的姓。荆瘸子生活在大队是五六十年代的事,至于他从那里来,无人考究,只知道他瘸着一条腿,每天往返县城给人修钢笔,修锁,修雨伞。当时进入了大集体,讲阶级斗争,是容不得自由散漫火红的年代,但反正他瘸了一条腿,犁不得田,挑不得担,只要他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到公屋分谷,大家对他所作所为倒没多大的关心。
荆瘸子做修理手很巧,无论多坏的东西一到他手里都会收拾得像新的一样,又好帮忙,谁家的菜锅漏了,门锁被褦襶子作孽堵了,他只要知道,就会拿来行头,给人修好,而且分文不收,也由此落得个好名声。直到有一天晚上,村子里来了辆警车,把荆瘸子从被窝里揪了出来。院子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邻居傻了,就连大队的干部也懵了,这么好的人是不是抓错了。当时有些人替他求起情来:同志,是不是抓错了。村干部也这样的说。领头的公安冷笑一声,叫一位民警捋起荆瘸子的裤管,只见一条好好的小腿用布带紧紧的缠在大腿上。此时荆瘸子如一堆稀泥瘫在地上。后来在荆瘸子屋里搜出了跟台湾联系的电台,还有几支枪,原来荆瘸子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
但我最后还是跟荆瘸子扯上了点关系。在上初中时,一天班主任突然找到我,交给我一个任务,给一个人办理曾居住地的户籍证明。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姓荆的,当时我傻了,全村没有姓荆的人家。回来一问,原来就是父亲嘴中的荆瘸子。他被逮捕后,跟民警很配合,得到了宽大的处理,入狱后又表现积极,到老师叫我给他办户籍证明时,他已是一条大的轮船上工程师啦。这也是我没有机缘见到他的原因。
乡里人都这样的说,巧瘸子,精瞎子。三瘸子做鱼钩的技艺我是见过的,但荆瘸子除了从父亲口中得到一点关于他的形象之外,其余也就是老师给我那张纸上他的大名——荆长礼。他的手巧自不用说,从一个囚徒到一条大船上的工程师,就可以说明一切,但他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
荆瘸子的手巧不算的话,那么在我这一辈之中有一个八瘸子。他是小时候被上面那些从土郎中变成赤脚医生的人一针下去变成了瘸子的,不幸的是这位赤脚医生还是他的父亲,更让他有苦说不出。但八瘸子没有因为残疾比同龄人生活差一些,相反还要好,腿残做不得阳春,他就不做阳春,而是选择开车,开那种绿壳子三轮运客车,从我们这跑县城一块钱一位。还会木匠,还会做各种农具,他做的家具比附近任何一个木匠要做得精巧,做的农具谁用都称顺手。他被人称为十八全,意思是样样都会,样样都精。他没过三十就建起了全村最高的楼,屋里家电,家具一一俱全,可以这样的说,他是全村的首富,也是全村最牛的人。但他也是村里第一位养情妇的人,据说还有一个私生子。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旁人信,你也信?意思就是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听信这种谣言。
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无所谓,从他身上更好的说明乡下那句俗语:瘸子手巧。有人说得好,老天爷是最公平的,拿点属于你的一些,必定会给予你一些。这句话有时有可能还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从八瘸子那全村最高的楼,从他那最意味深长的笑,也许你会弄明白的。这也更好的诠释乡里一句对瘸子有褒有贬的话:这些人是生得太滑了,如果老天爷不把他弄残,恐怕得飞起讨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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