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世家历代缨新，显赫无匹，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一直未能状元及第。老探花便只好寄希望于膝下二子，望天资绝顶、才气纵横的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憾。谁知道老大一考，又是一个探花，于是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到了老二小李的身上，可惜命不由人啊，他虽然惊才艳绝，可一考之下，还是一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其兄也不幸得了不治之症一命归西。他心灰意懒，加之遭人弹劾，索性弃官归隐，在家疏财结客，其慷慨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恐怕也比不上。

他不但才高八斗，更是艺绝天下，幼年曾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绝俗的武功——例不虚发的飞刀绝技，且施展起轻功来就像是个绝顶的舞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仍旧能够保持优美柔和的身形。

那年初七，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要办，所以没有过完年便赶着出门到口外去。那天天下着雪，表妹林诗音特意做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为他饯行，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梅花开得很美，而她那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实比梅花更美。梅林的后头隐约可见一小楼，那是他读书学剑的地方，远出亦有一小楼与它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向他凝睇。

他理完事儿自口外回来时，没想到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他虽奋力手刃了十九人，无奈重伤不支，眼见就要毙命于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几篮之下，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好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自此他们便成了好友，成了兄弟。

她喜欢下雪天，雪下的时候，她常拉着他到积雪厚深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要他去追。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梅林的亭子里，看落在梅花上的雪花，静静的出神，似乎在等待他的归来。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因为有她在，梅花和栏杆仿佛都失去了颜色。龙啸云见到她时，想必心神俱已醉了，自此为情所困，相思入骨而面黄肌瘦，形销骨立，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便因此倒下了。小李去看望他，可他全然不知她已是小李的未婚妻，所以求小李将“表妹”许配给他并发誓一定好好照顾她。

小李怎么能答应他呢？

可他又怎能眼看着他的恩人他的兄弟相思而死呢？

但他更不能求她嫁给别人，而她，也绝不会答应的。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于是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做了个决定，一个要他痛苦终身悔恨终身的决定。他决定要她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她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则开始纵情生涩，花天酒地，甚至经月地不回家。他要造成她和龙啸云亲近的机会。他的心儿在滴血，他的世界在眩晕，他的魂灵在颤抖……

当她流泪劝他时，他却大笑拂袖而去，此后更是变本加厉，竟将京城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她终于心碎，绝望透顶，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他的计划成功了，但又有谁知道这成功有多么的辛酸多么的痛苦，他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她作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下决定永不再见她。

他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来，那些辛酸远多于甜蜜的回忆，就像是沉重的枷锁，甩不开又挣不脱。他多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见着她之后生命也不说，哪怕等待他的是更胜昨日的无尽苦痛。就这样，他选择入关，和当初那个将她让给龙啸云的决定一样，应该与否，恐怕连他自己也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他这样叹息道，接着自角落中摸出个酒瓶，大口饮酒之际，亦大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他的肉体甚至他的灵魂。酒瓶空了，他便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那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活灵活现，他不仅赋予“她”动人的线条，更赋予“她”以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下溜走。他已不再年轻，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惟一可幸的是他的眼睛依旧年轻，碧透如春风吹拂下的柳枝，温柔而灵动，又仿似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每次刻完人像，他都无一例外地立马将其深埋，然而那无限的情思是无论如何也埋不净的。

他就这样在痛苦中存活着，而她和龙啸云又何尝不是呢？当有一天龙啸云得知自己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还一直爱着那个人时，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儿了。

小李选择回来，龙啸云便只能选择让他消失。

“梅花盗”事件真相大白后，龙啸云选择离家寻找帮手对付小李，而小李则躲在他家庄园后墙外的弄堂里一鸡毛小店里，保护着她。有时他会遥望那庄园小楼上的孤灯，自嘲地默想：“小楼上的人，纵然锦衣玉食，但她的日子也许比我还要痛苦、寂寞！”有一天他终于耐不住跑去偷望她，寂寞的她正在面对着孤灯缝着衣服，脸色苍白双眸已无昔日的光泽，面上毫无表情，看来是那样冷然，似乎早忘了人世间的换了，也已忘却了红尘中的愁苦。就这样一线一线地缝着，让光阴在针尖溜走，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合不了的……

龙啸云回了，带回了个唤作胡疯子胡不归的人，他设计制住了小李，可终究还是没能杀得了他。龙啸云生时是个小人，然而他的死无疑是好样的，无论他过去做错过什么事儿，都已用血洗清了。

也发天问——情为何物？“月冷如青烟，人在客途。遇双雁，猎人擒一，另一雁脱网冲宵。猎人杀所擒之雁，脱困之雁长鸣悲声，风云色变，悲啼处，竟自长空扑落，投石以死。”悲壮如斯，决绝如斯，实叫人慨叹扼腕，却又不自禁而心向往之。

无情？多情？痴情？

可笑？可气？可恨？

龙啸云救了他一次，却几乎毁了他一生。

他的一生悲情如此，也许连老天也看不过去了，所以才安排孙小红来到他的身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