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五十有六，年初从机关中层干部岗位上提前退休了。最初几天倒也悠哉悠哉，可时间一长，这心里啊就觉得空落落的，一天到晚不知该干些啥。老伴倒是挺会体贴人的，时常没话找话的陪老李聊天，一日三餐伺候得无可挑剔。这不，老伴把午饭摆上桌了，拿出娘家泡制的冰梅酒（即农家自酿的米酒配以适量的冰糖和新鲜杨梅泡制而成）满满的斟上一杯：“老李，吃饭了”。“一天光吃饭了，这日子……”老李怏怏地有气无力地：“我现在可是混吃混喝了”。

老伴听这话可不高兴了：“咋了？有吃有喝你还不满足啊，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能耐别退啊，跟年轻人争个高低啊。”老李瞧瞧桌上还算丰盛的饭菜似乎心有些软了：“我不是闷得慌嘛。这手拿笔拿惯了，让我摸麻将牌，拿钓鱼杆都不成，你说咋办？”

“咋办？凉拌!那笔在你手里简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是发表过文章还是写过诗集啊？不就是替人家抄抄文章，填填报表吗？不就是因为你的那个什么字还算过得去才当上中层干部吗？瞧把你能的。”

老李无言，低头夹菜喝酒。别说这冰梅酒味道还真不错，酸甜酸甜的，这可是丈母娘特意“犒劳”老李的。一大杯很快下肚了，似乎没止住酒瘾，便伸手把酒壶拿将过来准备再倒一杯，没想到被老伴夺了过去：“还想喝啊？”老李央求道：“是啊，真好喝，再让我喝一点”。“那好，今天就再让你喝一杯。从明天开始，你要再唉声叹气的我每天把酒的份量减掉三分之一，直至杯空为止”。这一招可真够狠的，老李可是视酒如命啊。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年轻时的老李可是喝酒的一把好手，嘿，往桌上一坐谁都不怕。你敬我就喝，不敬我？我自己喝。“有什么呀，不就是经过加工了的水吗？”瞧，老李都把酒当成水了，谁还敢跟他叫板？说是“打败单位无敌手”一点都不夸张。让人不解的是从没因为喝酒而影响工作，反倒经常得到领导和同事的交口称赞。其实并不奇怪，老李为人低调且不善言语，工作起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从不拖泥带水。这样一个老实疙瘩在特定时代不为人称颂才怪呢！

三十八年前，十八岁的老李怀揣“初中毕业证”只身从乡下来到父亲所在的机关下属单位从事材料统计工作。这种工作照今天看来特轻松，可那时是计划经济时期，所有物质材料都由计划部门统一调配，材料进出库的频率相当高。入库、验收、保管、出库，整套程序的数据统计全由老李一人完成，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老李除了爱喝几口外没有别的嗜好，主任对从没出过差错的老李评价相当高，当然，有时也会意味深长地说句：“小李啊，可别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啊……”。就这样五年过去了，老李不但因工作出色被授予“劳动模范”光荣称号，还练就了一手好字。又一个五年过去了，老主任光荣退休了，老李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主任位置。这下可更忙了，除了日常管理工作外，整天钢笔不离手泡在保管统计办公室帮新来的统计员抄写报表。“好好干，要不了几年你就成书法家了”，统计员也不说话，只是以腼腆的笑回答老李……

光阴似箭。转眼二十年过去了，老李升为机关办公室主任，职务变了可他的工作作风没有丝毫的改变，仍然笔不离手，总是揽些抄抄写写的活，还负责《机关报》的排版工作。每天抄写和面对那些极具品味的文章老李有些耐不住了，眼发热、手发痒了，似乎明白“为人做嫁衣”没啥意思了。于是乎,老李照葫芦画瓢开始写文章了，可说说容易，做起来就难了。草稿倒是拟了不少，完稿的也有上百篇，可投递出去了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难道我不是这块料？拿了几十年的笔竟然写不出一篇象样的文章？”老李自己也纳闷了。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了投，投了写，始终没能圆了“作家”梦。

去年底，老李灵感偶发，以一篇《关于机关事业单位机构之改革的设想》震动了机关上下，一时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而老李自鸣得意且笑得合不拢嘴。自然，对其文章有赞扬的，有指责的，更有甚者指着老李的鼻子道：你咋的了？还想往上爬？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淡吃萝卜咸（闲）操空心！你出名了，得意了？领导正在研究你的大作，改革就要开始了，你多准备几套碗筷吧，到时候你家就变成公共大食堂了。老李闻听此言有些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文章会引起领导的重视，也就是练练笔，写写心情文字吗？没有要革掉谁的意思啊！直到有一天室里新来的大学生小郑的一句话才使老李意识到自己真的闯祸了：“李主任啊，你可真是宝刀未老，您的改革设想说出了我们年轻人的心声，不改革我们就没有用武之地。谢谢您李主任。”“是啊，是啊，不用谢，不用谢。年轻……年轻好啊……”老李语无伦次地苦笑着。

机构改革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至于如何改革老李无从得知。小郑虽是“机改办”成员，但从不透露半点机密，碍于身份老李不便向小郑打听一二，他只是担心自己的家里真的会变成“公共大食堂”。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机构改革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这天是星期四，天很冷，天空中还飘起了雪花。雪花有菱形的、圆形的、五角形的，甚至还有平行四边形的，管它什么形状的！机关干部们谁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难得的瑞雪——马上就要召开大会公布改革方案和任免名单了。干部们表情各异，惴惴不安地步入五楼会议室……

会议进行到了第三项，由“机改办”主任宣读任免名单：“……下面宣布离退休和免去现任职务人员名单：万国才、程笑、于无秀、苟青山、李好、邹山……请以上同志迅速上台来领取荣誉证书。”此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霎时音乐响起，离岗人员在催促下陆续走上主[xi]台。“老李，快去啊”“去哪？”“上主[xi]台啊，怎么了老主任？您光荣退休了啊”“啊？怎么可能？……”老李跌跌撞撞的走上台披红挂彩……“同志们，机构改革在上级领导的指导下，在机关全体干部的配合下，顺利地划上了一个句号。站在我身后的都是久经考验的老干部，为机关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兢兢业业，不计得失，带出了一大批德才兼备的年轻干部。值得一提的是原办公室主任李好同志，一辈子都在做着一个梦，那就是想成为党和人民的喉舌——作家。不容易啊，同志们！李好同志的一篇《关于机关事业单位机构改革之设想》引起了上层领导的高度重视。李好同志的一席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机关人员配备欠合理，人浮于事，办事效率难以适应信息时代的需求，我愿意提前退休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同志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我提议为李好同志崇高的人生境界和勇于奉献的高尚品质报以热烈的掌声”，顿时会场掌声如雷。“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啊”，老李全身不自觉的抖动，面部肌肉抽搐得已使整个面部变形了……

有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这样，老李把自己革下马了。

初秋的早晨，空气显得格外新鲜，“流芳园”的景色从没象今天这么美，到处散发着馥郁的草木气息，令人心旷神怡。事隔一月有余，老李恢复了常态，又漫步于“流芳园”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李摇头晃脑地“徐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佛墙花影动……”突然老李的手机响了，号码不熟悉，怎么是省城的号啊。

“喂，你好，哪位？”

“是李主任吗？我是省厅的王秘书”。

“王秘书？我已经退休了，不是主任了，你打错了……”

“别挂，别挂，千万别挂，我找的就是您。我代表省厅通知您，三天内到厅机改办报到，职务是机改办副主任。”

“什……么？什……么？”

老李下意识地揉揉了耳朵“你……说……清……楚。喂……喂……”对方已经挂线了。

歪打正着。这一夜老李失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