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夹杂着海洋的气息席卷上岸,海浪紧随其后抱成团儿一鼓劲儿地想要冲上沙滩,但力量终归不足,只好又悻悻地退回去,留下满地乱爬的指肚大小的螃蟹和大量激荡产生的白色泡沫,泡沫看起来像是人在筋疲力尽后挂在嘴角的津液。天上彤云密布,层层厚密的云层中飘下牛毛细雨,风开始肆虐,雨点便飘忽不定。远处的水面越发浑浊,声势浩大,焦灼不定。近处,则偶有一脸焦急的女人裹着花围巾穿着大筒裤翘首以待男人的归来。
三五只小海鸥在白色的沙滩上啄食着鱼虾和游人扔下的残羹剩饭,兴奋地蹦来蹦去。有经验的老海鸥在空中“啊啊”发出报警声,小海鸥当即展翅高飞。强悍的海鹰随后盘旋而至,怒气冲冲地冲向海鸥群,如一颗炸弹一样投进海鸥群,将鸟群炸得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海鸥惊恐惶张四散而逃,隐匿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大块云朵后面。
雨点开始密集的时候,天色已逐渐暗下来。我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下去,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被狂风一吹,又冷又饿,不得不想办法解决住宿。
迷蒙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岛屿的模样,缓平成富士山模样的岛屿半坡横陈郁郁葱葱的红树林,树影零乱的模糊中闪烁着昏黄温暖的光芒。我冲着岛屿飞奔而去,看似短暂的路程竟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那是三十多户人家组成的小渔村。四周长满红树和不知名的灌木,此刻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渔村的街道是一条老辈子从岛上自下开辟出来盘旋的石路,石路狭窄,仅有两米多宽。两旁依势盖起又高又窄的瓦房,单青石地基就两米多高。站在街道上看一家一户的墙壁,真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人行在街道上,就像走在悬崖绝壁底层。黑色的瓦棱里,密织的雨线沿着坡度向下流淌,水流得急了,两股能交汇在一起溅到石头路正中,硬硬地砸出一趟趟极有规则的小坑。
灯光是从街道中间部位的一家杂货店里照出来的。其余人家的大门都紧闭着,敲门声也在风雨交加声中听不见半点。杂货店的窗板半掩,货架子上亮着一盏蜡烛。蜡烛的底座是一用铁丝拧成的仿古式的灯架。烛光辉映下,可以看清货架上为数不多的东西,还有一把年代已久的藤椅靠在窗前。
我狼狈地登上前厢房窗口前的台阶,一转脸,看到一枯瘦的老太太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地站在半掩的窗板后面瞪着我,我被吓了一跳,然后定下神来用普通话问她这里问有没有客栈。她听不懂我的话,或者耳朵已经聋了,擎着沥满白色蜡烛油的灯铁丝灯架靠近我,眼里这一次已经充满警惕和敌意。
我只好又重复一遍。这次她听清楚了,用闽南方言回答我。老太太的声音很小,讲的又是地方话,我只能从她的摇头里弄明白她的大概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蜡烛的火焰转身,似乎懒得理会一个陌生人。我不禁失望地转身走下台阶,走进狂风暴雨中。瓢泼大雨浇在头上,顺着头发向下淌水。到处是水蒙蒙的一片。“哎——”一声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地表以下传来,我奇怪地扭头,穿着及膝对襟大褂的老太太站在一尺高的门槛里向我招手。和她衣服同样颜色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半敞着,门环还似乎少了一只。院子里是一堵灰白的墙壁上爬满藤类植物,台阶上、外墙石缝里尽是绿丝丝的苔藓。
二十块。老太太的脸色灰暗,伸着两根无法完全伸直的手指,瘪进去的唇颐缩成核桃状,仿佛咀嚼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听来古里古怪的。
我弯腰道谢,拎着防雨的行囊走进院子。院里是三间老瓦房,年代久远却坚固结实。正中的一间是客厅兼卧室,大概是老太太住的,床前摆着方桌,桌上还有盖着手工篮筐的剩饭。床是一张老床,床腿下垫着砖。床上被褥的颜色皆是蜡染,点点白色碎花,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老太太把我领进西屋,对上蜡烛就出去了。白蜡烛的底座也是一个铁丝灯架,和先前看到的造型不一样,这次是个盘龙造型。
我端详着缠绕密匝匝造型优美的灯架,心想这可真是一件艺术品。
这一间房子铺盖的颜色看起来比外间稍微舒服一些,床一晃吱吱呀呀地叫,不过还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雨季的缘故,家具、被褥乃至地面上都布满馊味,鼓鼓囊囊的枕头上还带着很大的脑油味,看样子,至少有几年没洗过枕皮儿了。
等我换过衣服,老太太已经端上好的稀粥,几块番薯,半条咸鱼,就是我们的晚饭,免费的。
那天晚上,在那样的条件下我居然没有失眠,头挨上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外面台风入袭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听到,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看到渔村外七零八落的树木仍然觉得过来的这一夜不可思议。台风过后,雨小了些,但还是下个不停。老太太说前方三四十里外没有人烟,既然没有办法走,只能在这个地方住下来。
只要我放慢说话的速度,老太太拢起耳朵,就多少能听懂一些我所说的话。她不停地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需要告诉她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说。那样的鬼天气,若再不说几句话,会把人憋疯。
一个人,来这里?老太太疑惑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说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一个人来看看海。老太太撇撇嘴用闽南口音说,海有啥好看的!她永远不可能懂我。
不说话的时候,我就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的雨。老太太问我多大了,我说三十。老太太摇摇头。
这个老太太总习惯摇头,像个老顽童一样,对别人的回答总是半信半疑。我不知道她的摇头代表着什么意思,就问老太太家里都有什么人,老太太呼吸急促起来,胸中像是装着风箱,喘息呼呼作响。她的表情十分痛苦,似乎并不是哮喘的折磨所致力。等她吃过药,才擦着黑紫色的嘴唇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孙女。
有人来买东西,老太太就撑着油纸伞挪动着去大门右侧的杂货店。我起身想要帮她一把,她却又摇头阻住我,弯着腰扶着门框走下台阶,像是一只弓着腰的老虾米,穿过那逼仄的小院走到大门口,用了几乎很长很长的时间。
屋门后漏雨,雨滴隔十几秒就滴下来一滴,滴到残缺一角的粗瓷碗里。我端起半碗雨水倒在院子里,看那雨下的正紧。雨点唰唰唰地打在旺盛的常青藤上那一片片五角星形的叶子上,翠绿色的叶子仿佛富有节奏地跳着舞。空气凉爽,身上却粘乎乎的,心里也腻成一片。再进屋,光线就似乎更暗了下来。透过着黑色的木窗栅,我已不能清楚地看到紫色的藤蔓如何将灰暗的墙壁分割得支零破碎。低头看表,表蒙子上凝聚着一层蒙蒙水汽,右边的横格里还显示着昨日的日期。我几乎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
老太太久不回来,似乎又坐在了那把把手上尽是黑油泥的藤椅上了。我有些口渴,四处找暖瓶,隔着蓝色的塑料吊珠门帘,看见东间儿里对着门的位置放着一张崭新的木床,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藕荷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必定是老太太孙女的闺房,可是,这样的天气,她怎么不在家?我不禁对这祖孙二人充满好奇。
下午的时候雨住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老太太的收音机里说台风还没有来到这片沿海地区,昨天傍晚的台风不过是一场暴风雨,今天的傍晚台风才正式登陆。没有办法离开,我就对老太太说出去走走。老太太不放心,我指指自己留在房间里的衣服,这才得到暂时离开的许可。
我来到海边。海水灰白,天色苍茫,我沿着沙滩背着来路行走,不时望望岛屿斜坡上冲刷出的一条条蜿蜒纵横的沟壑和那个小小的渔村。渔村离我越来越远,岛屿却似乎一动不动。我一个人沿着海边走,走出很远很远,走到一片荒凉的地方,在陡然转弯处发现一座巨大的礁石。礁石神秘地吸引着我,这让我观察着奇形怪状千创百孔的礁石,忽然感到绝望。
我爬上礁石,坐在被海浪打湿的冰凉礁石上,望着茫无边际的天空和海洋,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时间的静止,连自己也融化在缥缈的天地里。水上的浮沫,漂流的残船木板,暗绿水面下飘飘荡荡散发着鬼魅气息的海藻,充满神秘和诱惑。
砰地一声猛烈的巨响,全身传来一片凉意,我忽地睁开眼睛,原来是一阵巨浪拍击礁石将水花泼溅上来。我浑身精湿,小心地站起来,伸展手臂迎接风吹,眼睛眺望远处,感到瞳孔缩小和放大的变化。前方,一条白线正隆隆而来,如万马奔腾。
那天晚上我走进了老太太孙女的闺房。
吃过晚饭,老太太让我帮忙将所有房间的窗户用钉子钉死以抵御强烈的台风。钉完最后一个窗户,老太太手捧着一杯茶说这就是她孙女的房间。其实不用她说我也能猜得出来。房间北面墙上靠着一组衣柜,怕阴雨潮湿衣服,衣柜敞开着,一件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整整齐齐起挂在横杆上。都是女孩的衣服。
整间房子里都是女孩家的摆设,脉脉的香气,艳丽的颜色,可我愣是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一个劲地夸奖房间收拾的干净。老太太很高兴,将黑不溜湫的紫砂盖杯或者陶杯递到我手中,让我尝尝正宗的安溪铁观音。为了不伤害她的自尊心我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才觉出茶就是地道。
老太太坐在她孙女的床上,我就不好意思转身就走,将盖杯放在简易的三抽桌上。三抽桌前的窗台上也放着一个灯架,直径2毫米的铜丝编成的,护着盛放蜡烛的顶端是四只栩栩如生的小凤凰。四只凤凰围绕成花蕊的样子,中心立着一只红蜡烛。
三抽桌上放着一个竹皮儿编的扁箩筐,箩筐里几团大红色的毛线球、一件没编织完的毛衣和几根木质的毛衣钎子,上面压着一本大开本的书。我随手拿过来翻了翻,是一九八四年出版的《古今传奇》,上面连载着金庸的《神雕侠侣》。
为了打发那个夜晚,我征求老太太同意将书拿到自己的房间,在烛光摇曳下听着外面台风横卷一切的声音心惊胆战地看了多半宿。一个北方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台风,偏还在台风的正中心居住下来,心情可想而知。
那外面的台风也果然厉害,呜呜的风吹得坚硬的石头地基的房子在夜空中摇摇欲坠。受力一面屋脊的瓦片被风揭得翻飞,叽哩咣当地砸在街道对面的屋顶上。海浪声一阵强过一阵,似乎已经逼近瓦房附近,尽管明知岛屿高出海平面二百多米,离平时的海岸足有四五百米的距离,但波涛和台风逼近的潜在危险还是让我不敢闭上眼睛。那一本书看来看去就没看进脑子里去,只记得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阿朵。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形象模糊的陌生少女。她在之前的三十年的生命过程中从没有出现过,却仿佛和我很熟悉,她处身在一团天明前的迷雾中,宛若随时能够隐身化去的仙子。醒来后我怅然若失。
常年受海洋气候影响的小渔村遭遇台风袭击,天气预报部门及时发布预报,小岛上的人家才基本上没有伤到筋骨。台风匆匆来匆匆去,又恢复宁静的小渔村一早就在阳光金光万道的照射下和波光粼粼的映照中苏醒。
走出充满颓废气息的大门,尽管早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自然的巨大破坏力给渔村带来的面目全非给惊骇住。树木被连根拔起,或者被拦腰折断,泥石流蜿蜒而下,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生生滑出一片赭红色的断壁。
来这个小渔村两整夜一天,在台风过后我才看到除老太太之外的其他村民。黝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油腻的自家女人缝制的短袖褂子和裤子,裤腿挽过膝盖,放下来也是皱巴巴的。他们的衣服上似乎永远挂着鱼鳞斑一样的肮脏。面对台风危害,他们没有丝毫怨天尤人的表情挂在脸上,依然微笑,平静地搬运墙根儿下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新瓦。只是看到我,他们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惊诧。
老太太指着前厢杂货店旁的备用瓦片说,帮帮忙吧。
面对一个无助的老太太的请求,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帮她这一个忙。我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屋脊上缺少和破损的瓦片换了一遍,又将残瓦收拾成堆。老太太竟似乎忘记我这个乐于助人的人的存在,站在门外低洼的街道上和邻居刻薄刁钻地吵架。
他们用方言争吵,语速太快,一点儿也听不懂,我就蹲在屋脊上边干活边看她们吵架,就当是看一场热闹的哑剧。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活也干完了。老太太又横眉冷目起来,问我还住不住。我听了两遍才听懂,一边洗着脸说不住了,一边等待她去给我弄点吃的东西。老太太却冷冷地说:那你走吧,六十块。她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在我眼前翻腕转动。我不禁看着这个奇怪、蛮不讲理的老太太愣住,忽然心生憎恶,心骂人都真他妈的势力透顶!
我付了住宿费,头也不回地离开小渔村。一簇簇拥挤的绿色逐渐淡出视野。蔚蓝的天空,碧绿的海洋,明媚的阳光,耀眼的沙滩,我摘下背包,远远地扔了出去。背包划过一道抛物线,就落在前方不远处。走过去,我忿忿地踢了背包一脚,背包滚了一两下就停止不动。我捡起来,拍打着沾满的沙粒,重新挎在背后。
和煦的海风吹动我的长发,我望着平静如初的海平面想象它昨夜的凶猛,不知不觉来到昨日发现的那一处礁石前。我又爬上礁石,望着照片上的女子灿若桃花的笑容,心中一阵一阵的疼痛。我狠狠心将照片撕得粉碎,扬手撒向空中。照片的碎片宛如一只只蝴蝶飞舞,正面的色彩斑斓和背面的白色不断变幻。
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我心里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抓可供稳定身体的东西。除了滑溜溜的礁石别无一物,我的身体无可挽回地跌落下去。我还想喊救命,转念一想谁能救自己?既然天命如此,干脆就认了吧。我来到这里不就是求一个彻底的解脱吗?
冰量的海水一下子涌进我的身体,无所不在地包裹住我,柔柔地抚摸着我,我听见咕咚咕咚向下沉落的声音,背包使劲拽着我向下坠去,拉向坚实的地面。我勉强抬了一下头,看见头顶上荡漾的一缕阳光越来越小,越来越少。
瞑瞑间,一种凉凉的温柔撩拨着我的嘴唇,似乎灌注进一股津液,让我在鸿蒙之间本能地吸吮和寻找。这一种感觉太过于熟悉,似乎在前世我遇到过,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我品味着,觉得双腿剧烈地碰撞着,觉得有些刺眼,猛然睁开眼睛,却见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女孩正趴在我的胸前。
你干什么!我猛地推开她。那女孩也被吓了一跳,身体向后一仰,半跪着一条腿问:你干什么?我翻身坐起,发现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向下滴着水。面前的女孩也浑身湿漉漉的,一抹刘海贴在额头上,其余的头发却疏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支黑色发卡卡着。黑色的背包就放在她的身后。
是我救了你的命吔!她气愤地站起来说。一扭身,两条麻花辫子从胸前甩到背后。我忽然想起发生的一切,吐了几口水,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鞠躬。她连忙伸手拉住我,等我抬起头来,她娇小的脸庞便清清爽爽完整地呈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首先是那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子吸引住我的眼光,我的女朋友就原来就扎着这样的麻花辫子,不过现在已经拆了,改成飘逸的披肩发。想到原来的女朋友,我的心里又涌上一阵阵的伤痛。
救我的女孩抹着嘴巴,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飞上一片云彩。她穿着平角大裤叉和米黄色汗衫,俱已湿透,胸前一对柔软的小鸽子呼之欲出。
卑鄙!我暗骂自己思想肮脏,甩了甩头上不断滴下的水珠道谢: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您的救命之恩,我只能用谢谢这一句话来报答。
她格格地笑开了,像是一朵黑玫瑰一般在沙滩上绽放。
我坚信那样一种渔家女的平常装束只适合她一个人,换成任何一个人都穿不出那种自然的美来。她有着黝黑健康的肤色,五股拧成的麻花辫子干干净净,明亮的眼睛,瞳仁像水中捞出的两枚黑色玻璃球。我忽然想到老太太家干净的闺房。
你为啥想不开?她歪着头,嘴角一侧富有弹性的皮肤隆起,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儿。不,不是想不开,失足落水。我解释道。骗人!她说,我从你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有啥能比活着好。她普通话说的很流利。我望着她张张口,刚想一再解释是落水而不是自杀的事实,她又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顺势双手拂动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刘海蓬松一些,弯弯垂落下来,遮在眼睛上方,让少女的羞涩和可爱暴露无遗。
我叫阿朵。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本书上的名字,娟秀的笔迹和面前黑得光洁干净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就完全对上了号。
谢谢你阿朵,我会记得你。我又冲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去捡地上的包。阿朵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我走啊,继续旅游,看海。我回头看看那个好奇的女孩,阿朵松开手跺着脚说骗人,旅游你会来这地方?我这才发现她脚上没穿鞋子。再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一片海域还真不适合旅游,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你不能走,我对你不放心,我好不容易救人一命,绝不能再让你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阿朵说。见我心情失落,她又吐着舌头收回玩笑,凝神望着我的眼睛问:那么,作为救命之恩,你如实地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来这里?听你的口音,你应该是北方人吧。你刚才真的不是跳海?我可观察你很久了啊。
如此再三,躲避不过穿着短裤青春逼人的救命恩人的追问,我干脆直截了当,把家在哪里叫什么来这里的目的一古脑向刚认识不到十几分钟的阿朵倒出来。说到后来,连阿朵也不知道再怎么问,话题就回到跳海上。我气急败坏说:怕了你啦,好吧我告诉你,来这里之前,我确实想过要自杀,不过一路上逛着逛着,就改变主意了,阿朵,你让我怎么说才能相信刚才那是失足落水而不是跳海?
阿朵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你告诉我为啥想不开。
反正阿朵只是和自己萍水相逢,再一分别,这一辈子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可能,我于是就把当初和女朋友在学校认识的过程以及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几年的历程一一说与她听。我的女朋友上班不久,就不满足现状,提出攻读硕士生,后来又考博士生。然后,我们二人分道扬镳。阿朵同情地望着我,我心情复杂地问: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没有我就走啦。
阿朵却问:她美吗?我一愣,看她的眼神是认真的,似乎眼眶里溢出感动的泪水。于是我回答她:美,很美,至少在我心目中,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阿朵拽住我说:那我更不能让你走了。
我哭笑不得,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甩开她的手问她为什么,阿朵说:你对她用情那么深,我还是怕你万一再想不开跳海啊。
我几乎想夺路而逃,风度让我冷静下来,连声说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了。阿朵还是不信,又问我现在要去哪里。我望着远方延伸的海岸线说向前走啊,看海。
阿朵拍着巴掌蹦起来说好啊,既然你是想看海,那么就在这里好了,过些天就是大退潮的日子,那天晚上我们村里还有篝火烧烤呢。
南天上空升腾变化的云朵由洁白到白得耀眼,不知什么时候白的边缘又带上乌黑,转眼恐怕暴风骤雨又至。这老天爷真是想哪一处就是哪一出。我望着阴晴不定的天气,半阴半晴的天尽头海天一线,浪尖上的点点鱼船开始回返,望着面前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的诚恳邀请,我终于点了点头。
阿朵高兴地攥住我的胳膊。她的小手冰凉。阿朵的鞋子在救我的时候沉落到海底,奔跑起来速度很快。我被她牵着奔跑了一阵子,被她远远地甩在身后,童趣大增,转眼克服拘束,将不快和生命悬于一线的惊险后怕抛之脑后。我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自由自在地奔跑,欢呼。阿朵在前面遥遥领先,不时趟着浅浅的水面回头向我招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呀。
我捡起一枚鹦鹉螺,对着乌云半遮挡下的烈日观看它精美的螺旋。阿朵趟着水走进没膝深的海水里。透过乌云射下的道道光芒犹如一把把利剑,从不同方位插进透明的海洋,荡漾在银白色的水底沙滩。那一抹和地平线平行的水面泛动着闪烁不定的光芒,像是某双美丽的眼睛里的光芒。
小小的一阵风呀,慢慢地吹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海上的浪花开呀,我才到海边来,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优美的旋律,童谣一般的纯真,加上阿朵清脆的嗓音和如淙淙清泉流淌的欢快节奏感,听着听着,思想被带入一个奇异的世界。面前的那片海在眼里竟有了别样的美丽,宛若人间仙境。
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红树林隐隐若现,繁茂苍苍,新雨洗过的翠绿欲滴。树木环绕的岛屿半坡,房屋依地势而建,古老,清秀,质朴的颜色被雨洇透过后,颜色重了一些。无规则又自然的坐落,使瓦房密集亦能产生一种层次之感,一幢高过一幢的布局,仿佛能梯子般通到天上去。
小渔村里古怪的老太太再次见到我,神情颇为惊奇。但看到她的孙女,桔子皮一样的脸上开满高秋怒菊花的笑容。阿朵见到奶奶也很高兴,我站在门外看着没里祖孙二人亲热,想到老太太之前的态度,就不免产生多余的烦恼想法。
忽然,老太太变了脸色,我看见阿朵身体一下变得僵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阿朵就直直地仰躺下去。她的脸色在摔倒的那一瞬间变得惨白,眼睛紧闭,麻花辫子一翘,向后便倒。
变故突起,老太太来不及拉一把,我离阿朵又远,只见阿朵砰地一声后脑勺接地,结实地摔在潮湿的石板地上。
我急忙奔进院子,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上前就要抱阿朵。老太太推开我,用大拇指掐住阿朵的人中。阿朵的四肢不停地抽搐,口中不断向外吐着白沫,伴有哎哎之声怪叫。刚才还健康的面孔此刻一阵红一阵白。老太太吓得面如苍白,又指使我将阿朵抱进屋里。
老太太拿筷子撬开阿朵紧闭的牙关,阿朵的舌底已由原来的粉红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苔,老太太让我扶着阿朵的肩膀,她又从柜子里玻璃瓶里倒出一小盅液体,喂阿朵喝下去的时候,凭气味我辨别出那应是药酒。
阿朵依然昏迷不醒,双目紧紧闭着,眉头拧成疙瘩,仿佛此刻也经历着巨大的痛苦。喂进她嘴里的药酒又随着抽搐和白沫混在一起吐出来。我用毛巾擦拭着她的嘴角,问老太太怎么回事?老太太也顾不上回答,不断地搓着手说着这可如何是好。
又灌下几盅药酒,阿朵就不再吐。老太太让我用手掐着阿朵的人中使劲地按,她则去按足底的涌泉穴和足三里穴。折腾了十几分钟左右,阿朵“嗳——”一声长叹,这才悠悠醒转。
她坐起来,靠着墙直瞪着眼睛问我:你是谁?我就站在床前,刚松了一口气,听她这么一问,看见她眼神那样的怕人,忽然感到恐惧笼罩全身。
阿朵的眼睛直直地,像是死鱼的眼睛。阿朵的奶奶则吓得直抹眼泪,颤微微地跑出去,拿着一把茶杯口粗的香站在门口说:阿朵,别吓奶奶,奶奶这就去庙里烧香去。
老太太临走前一再拜托我好好照顾阿朵,她去岛顶庙里求神拜佛。我不明就里,也没办法阻拦她,望着她掖下夹着黄乎乎的油纸伞走出家门。老太太刚走出去,天空又开始下起了雨。我踏着磨得光溜溜的石阶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不禁感到毛骨竦然。
阿朵倚着墙闭目休息,听见动静睁开眼,幽幽地说你来啦。我的本能反映就是想夺路而逃。但阿朵一直保持着静坐的状态,没有任何攻击我的意思。再说,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颤栗着走进阿朵的闺房,阿朵抬起手,无力地拍着床说坐在这里。
她的眼珠活泛了一些,已能慢慢的左右盼顾。我壮着胆坐在她身边,心里默念着菩萨保佑,心想要真有菩萨,千万保佑她别再像刚才那样昏死过去。
一双柔软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想挣扎,却又怕伤着阿朵。阿朵已经探出脖子,闭着眼睛将美丽的头颅横着绕到我面前。我暗里攥紧双拳,目不转睛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让我好好亲亲你。阿朵说,用她的嘴唇覆盖住我的嘴唇。我瞪大眼睛望着不可思议的一切,感觉口腔中多了一截儿香滑柔软温暖的舌头。阿朵扭动着身躯,抱住我的腰,仰着脸贪婪地亲吻着我,我记起落水后似曾相识的感觉,迷惑之余渐渐放松双手。
阿朵满足地靠在打着围墙的墙壁上满足地说:你知道吗,这时我心里的感觉,一层一层地盛开着鲜艳的花朵,每一朵花都在我心尖儿上颤啊颤的,那么香,那么甜。
我抹着嘴巴走出去,走到院子里,用脸接着来自天上的冷丝丝的雨点心想:这他妈的算是什么事儿!
阿朵的奶奶回来的时候,天又晴了。太阳一出来空气就变得闷热。那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一身水一身泥,泥泞沾在前胸后背膝盖上像是挂上了大块的鳞片。油纸伞也没了,肯定下坡的时候滚落下来过。我不禁有些可怜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侧身让她进门,心里也幸亏没什么大碍,否则我就真的可能摊上秧秧产啦。老太太进门就问她孙女怎么样,我蹲在门口说睡着了。老太太双掌合十连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空气中又充满咸鱼的味道,我不禁想起阿朵的死鱼一样的眼睛,不禁连打几个寒战。
有人在门外喊打醋,老太太头也不抬对我说不卖。我只好走出去答复人家。见陌生人出现在门口,就拿奇怪的眼光在我全身上下扫个遍。我说卖完啦,晚几天再来吧。
那是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话嗡声嗡气,眼珠发蓝,看着反而却好象有点凶。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反感,围着我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又问:你过路的?我嗯了一声。中年人靠近我用手掌遮挡着小声说:你可别在这一家住啊,这一家前几年住外地人出过事,阿朵得了病,老太太也跟神经病似的,当心她讹诈上你!
说完他提着空醋瓶子折身返回。我望着那人的背影,又望望烟雨蒙蒙的狭窄小院和那缠绕不休的长青藤,痛苦地用手指疏理着乱蓬蓬的长发,心里乱得没了主意。
老太太悄悄走出来,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我望着屋里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用憋脚的普通话说:这你管不了,不过,也真谢谢你,多亏了你。
我咂摸咂摸嘴唇说没什么,她还救了我一命呢。老太太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随即恢复正常,掀开衣襟掏出六十块钱说:前一日,我……我不想留你,台风要来,有些活我干不了,才……
她反复说了几遍我才弄清原委,摆摆手说您不必觉得内疚,我应该感谢您才是。阿朵,她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起阿朵,顺便问了一句。老太太摇摇头,转身,蹒跚着走进去,边走边说:没你事,没你事。
没多大会儿阿朵就醒来,恢复正常,变得好人一样。见我吃过晚饭在西屋看书还进来打趣:还有没有想不开的念头?我嘿嘿地笑。
大概阿朵把我的故事讲给她的奶奶听了,第二天老太太面露罕见的慈祥微笑劝我:你还年青,想开些。我尴尬地说想开了想开了,早已经想开了。
阿朵的奶奶不说,我也能从阿朵发病的样子猜出七八分来,她八成以上得的是羊癫风,之后的神智昏迷则有可能是受到什么刺激。中年男人的忠告让我疑虑担心一扫而空。阿朵一个劲儿地缠着我让我讲城市的故事,老太太顺着她孙女的意思也极力挽留,保证说这次不收钱。我嘿嘿地笑,决定在这个美丽的小渔村住上几天,经历一下赶海的过程。
昏迷过一次的阿朵仿佛一点也不知道发生过的吓人的一幕,她恢复了美丽和健康,活波地拉着我跑到沙滩上看海。她不断问我恨不恨她?这个她就是弃我而去的女朋友。我毫不犹豫地说恨。阿朵奇怪地问为啥。我咬着牙说还能为啥,她上研究生攻读博士学位那几年的所有花费都是我辛辛苦苦挣钱付的,鸡飞蛋打,人财两空,我凭什么就不能狠她!
那她为啥要和你分手?阿朵小心地又问,生怕我不高兴。我早已经不耐烦了,说这问题你该问她去!
阿朵吐吐舌头,手掌在我眼前连连晃动,观察我的心思是否还在她面前的那个人身上。我想起自己未免有些失态,笑了笑说:可能,是她觉得我配不上她了吧。
阿朵托着腮痴痴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陷入沉思。我捡起一枚贝壳投进大海里,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说:她告诉我,说我们在一起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生活工作的位置不同,追求和目标不同,即便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幸福。你说,分手时她还眼泪汪汪地说一直永远爱着我,你说,爱是这样的么?
阿朵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感情,对感情的事情不懂。
她看着我说出那句话时的目光纯洁无邪,令自己在瞬间对昨日和她接吻一事的真实性产生一丝又一丝的怀疑。
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阳光下的海面上晃动着一层光线折射恍惚空气,玻璃一样晶莹,水一样流动。阿朵说:你静静地看着海面,说不定一会儿就会有海市蜃楼出现。
我和阿朵就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热乎乎的浪花舔着脚心。海欧从头顶上飞过,一只只寄居螃蟹背着小海螺的尖房子走过来走过去。海洋不远处一个小孤岛上歪斜地生长着一棵椰子树。轮船从小岛那一面经过,嗡嗡震动汽笛。
会游泳吗?阿朵问我。我摇摇头。阿朵说不会正好,我来教你。我执意不肯。阿朵就不再坚持。
她一个人飞快地奔跑着冲向大海,海水的浮力使她的四角短裤鼓成一个气包,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救生圈。她在水中鱼一样划动手臂,乘风破浪前进,身影在我视野里一点一点变小,又一点一点变大。等她再此浮出水面,丰盈的小白鸽又扑噜噜欲要滚出半透明衣衫的束缚。
我克制着思想上的胡思乱想拿眼睛瞟向别处,她却丝毫不在意,站在我面前拉起我的双手掂着脚尖说:我和你心目中的她比,哪个更美一些?
你们不一样。我摆脱她蛇一样绕过来的手臂回答说。哦,那怎么不一样呢?她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迎着海风将一头长发向后疏理,感觉着沙滩上传递到脚心的炙然滚烫的舒适说:她是一枚白色的棋子,你是一枚黑色的棋子。
她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隐隐约约想到不妥,但又一想这方圆几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她都不怕,我还怕什么,索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格格大笑着躲开,捧起海水泼我,边泼边说:原来你也这么怀!
台风来袭前的那几天,阿朵和村里的伙伴去镇里,顺便看望她的爹,回来刚下船就碰巧救了我一命。阿朵的奶奶说过这个家里只有她们祖孙两人,怎么又平白无故冒出个爹来?我不由好奇。
阿朵说着说着没话了,就又回到家庭的话题。她一直不愿意说,面对素昧平生饿我才敞开心扉无所顾及。
她刚出生不久,不甘心过一辈子这平淡日子的娘就和一个跑船的男人跑了。从此以后,爹在村里没法抬头做人,一气之下丢下老娘和女儿走了,十七八年了无音讯。去年阿朵才有了他爹回到沿海小镇居住的消息。她的爹在外飘泊多年,到中年也想家了,但阿朵的奶奶十分固执,坚决不肯认不孝的儿子。阿朵就整日在奶奶和爹的夹缝中来往,将爹的钱交给奶奶,又把奶奶做的衣裳送到爹的手中。
阿朵高兴地说,我相信用不了多久,爹就会回到我们身边,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啦。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我说:嗯,你奶奶原来也是这脾气吗?她和一个村里的人都闹不到一块儿去。
阿朵沮丧下来,反复拆编着麻花辫子说也不全是,家里出了事,奶奶看谁都像带娘走的那个人,性格越来越孤僻,越来越这样。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可怜的阿朵。
她就是因为奶奶年岁已高才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座小岛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红树岛,小渔村也自然叫做红树村。
望着红树村一家家造型大致相同却又各有千秋的瓦房和街道墙壁上爬满的植物,感觉这不过百人的小村庄里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它们隐藏在每一片树叶的背面,藏在每一棵树的根部。纵使你将它们掘出个底朝天来,也未必能看全故事的一半的一半。
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有时候一天重复好几次。我屡次要走,都被阿朵拦住。她定要让我跟她赶完海再走。这些天来,我没少见了大海,对赶海还真不了解,就耐着性子住下来。
阿朵打着毛衣陪我打发阴天的无聊时间,她奶奶便在杂货店窗前坐着,像是一尊瘦小的人物雕塑。有时候的晚上,阿朵的伙伴收工回来,也会来阿朵家讨教某种花针的打法。我可以看出阿朵是善良、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不厌其烦地教她的伙伴织毛衣,或者用钳子夹着铁丝拧灯架。
听着她们不时爆发的清脆笑声,我痴痴地望着面前的灯架。没有通上电的渔村里,灼灼燃烧着蜡烛的灯架成了一件引人瞩目的艺术品。
和阿朵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大都在外面的海鲜养殖场和蚌场上班。阿朵也有工作,在她家一亲戚的鱼干作坊干活。到夏季怕瞎东西,作坊放假,阿朵就在家呆上一段时间陪她的奶奶。
在经常来找阿朵来的女孩中有一个爱说话的胖乎乎的女孩,她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我阿朵的病,阿朵并不知道自己有病。
爱说话的女孩脸上红红的,羞答答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说:你可别把我说的话告诉阿朵啊,我是为她好。我郑重地答应下来。
她所谓的秘密就是阿朵犯病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神智错乱,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又很长。见到少年,阿朵就让央求和人亲嘴。我不由想起那个性格怪僻的老太太那充满警惕的眼神。
可当我看着阿朵静静地坐在床上打毛衣手里的钎子上下翻飞的时候,我觉得她再正常不过了。
那些生活在小岛上的女孩子们和阿朵一样活波开朗,肤色黝黑,扎麻花辫子,牙齿洁白。见了生人,她们也时常害羞。我不在场的时候她们尽可以哈哈大笑,只要我一出现,她们由笑声到姿态都变得矜持了,用手轻轻捂着嘴,有些造作,却又让人觉得很可爱。
我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甚至没有时间的痕迹。
红树岛上风景的更是我从未欣赏过的。尤其是站在岛顶俯视大海,大海的波澜壮阔更能尽收眼底。大海成了平面呈现的图画,点点岛屿是一个个小黑点,太阳从脚下升起,令人襟怀顿开。
阿朵站在岛屿最高处问我:你很喜欢大海吗?
我缓缓地说:也不是,她曾经答应我,等到结婚的时候就到海边来居住一段时间。婚期随着她的改变一拖再拖,最后没了,不知怎么地,我就对无边无际的大海产生强烈的渴望一见的念头。
阿朵泄气地望着岛屿下的沙滩说,看来,她真的是辜负了你。
我摇摇头说:也不一定,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谁知道呢。
阿朵曲起胳膊左右摆体,嘴角微微上翘:不说了,都过去了。哎,你知道我最喜欢谁吗?我还没想到答案包括的范围,她随即又把答案泄露出来:我喜欢小龙女。嘻嘻。
我望着脚下的大海,心底波涛起伏。赶海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也就是说,我快要回到自己的城市去继续自己的生活了。这么一想,竟又觉得难分难舍。
农历十五那天,阿朵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带我去赶海。头一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床前讲授了很多赶海的基本常识,使我对这一个特别的日子也同样充满期待。
到海滩上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不习惯早起,所以看起来带着困意,走路都无精打彩。阿朵就揪我的耳朵,指着变幻莫测的早晨的海景让我看,这才让我精神抖擞。
东方已堆满红艳艳的云霞。我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大海的美景,看着潮水有韵律地一环一环地退去,逐渐露出大片大片的平地,比看到海市蜃楼还要高兴。
海滩上很多人,赤着脚,高挽着裤子,或者穿着大裤衩。古铜色的皮肤尽显男性的魅力。那一个个中年男子并不魁伟,却在我眼中是那样的身材匀称。小孩子都几乎一丝不挂,唱着儿歌互相追逐嘻戏。走在后面的是一群群的姑娘们和妇女。她们穿着短袖和比马裤还要短一截儿的裤子,颜色张扬,或赤黄或暗红或大紫大绿。
阿朵打扮的更美,仿佛鹤立鸡群,无论她处在什么位置都能够一眼就认出来。带毛边儿的乳白色乞丐牛仔短裤,上身干脆穿着吊带装圆领背心,正面绘着棵高大的椰子树,树下是一柄立在沙滩上的遮阳伞。黄色蓝色和粉红色,似乎夏威夷风情来到中国南方的沿海海岸。
那是阿朵的爹给他的女儿从城市里捎来的新潮衣服,阿朵一直没舍得穿。
我则穿着黑色的运动短裤和白蓝相间的篮球球衣混杂在人群中,衣服的款式和白嫩的皮肤在海滩上格外扎眼。我不禁有些无地自容,羡慕那些健康的肤色。
海滩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人,三五成群挎着背篓,个个兴高采烈。赶海就跟我们故乡的赶集一样热闹。赶集是需要花钱的,赶海大可不必考虑这些世俗的东西。
阿朵带着我远远地将大队人马甩在后面,迎着金晃晃不断变幻着七彩光环的太阳的方向奔跑而去。咖啡色的小背篓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左摇右晃,那一双乌黑闪亮的麻花辫子上下跳跃,跳着跳着就跳进了我的心里。
鱼肚白逐渐褪去,太阳出来了,从沉重的云层中脱颖而出,带来一片璀灿夺目的金黄,海滩上一片欢呼。退潮处,蒸腾着一片湿润的雾气,人影晃动,振臂高呼。
达到目的地,就见大片大片披着绿藻的礁石裸露出来。看到海洋生物被潮水遗留在浅滩上,阿朵兴奋地满脸红。她抡着手臂摘下背篓趟进浅水里,弯着腰去掀动每一块石头。圆润、弹性十足的细腰便在起伏间不经意地闯填进视野。
她的美丽,和她的美丽,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竟然思索起这个奇怪的问题。
快来!阿朵手舞足蹈打断我的思索,从短暂的思索中清醒过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感到失去的乐趣回到自己身上,多少天来第一次发出痛快酣畅的笑。
我从浅浅的薄水中捡出一个个颜色和样式不一的小海螺。圆圆的,尖尖的,白色的,黑色的,灰色的,旋着绚丽华美的花纹。阿朵让我提网兜,贝壳之类的都交给我保管。而她负责活的跑的快的。她在仿佛山丘林立的礁石丛中不时发出惊声尖叫,蹦跳着向我招手,高高地举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色大海蟹。
那天我们满载而归,中午阿朵的奶奶下厨,阿朵脸上的红潮还没有退去。我站在窗前望着岛上生机勃勃千姿百态的树木和苍翠中的姹紫嫣红,阿朵从背后搂住我。身体一紧,我不由挺了挺背,心跳的厉害。她又将脸庞贴在我的背上,似乎在倾听我的心跳。我慢慢抬起手臂,又爱又怜地用手在她瘦小的手臂上轻轻抚摸,感知来自汗毛末梢的柔软的阻力和那丝绸一般的光滑感觉。
让我亲你一口好吗?她的声音引发我的胸腔跟着一阵接一阵的共鸣。我转过身。长长的睫毛在她黝黑的眼睑间颤抖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正闪烁着一颗泪珠。一阵剧痛传来,我毫不犹豫地搂住她的肩膀,连她的手臂一并搂住,让她在我的怀抱里没有一点抵御的力量。她的身体软了下来。我低下头去吻那颗珍珠般的眼泪。
咸咸的,有点海水的味道。阿朵嘤咛一声搂住我的脖子。我们置若无人地热吻,互相交换着口中甜蜜的津液,吻着吻着,双双推开了对方,同时滚滚落下了热泪。
阿朵的奶奶端着一盘豉椒炒海蟹走出厨房。隔着竖着的黑色窗棂,我正好看见她的脸,在那一瞬间变了颜色。再走进屋,脸就拉长了许多。
那天晚上小渔村的篝火烧烤就在月色温情脉脉注视下的海滩上进行。那些生活在海边的乡亲们拿来自家腌制的鱼干和珍藏的花雕酒。火光映照着漆黑阴森的海面。风从半空掠过呜呜作响,熊熊燃烧的篝火劲猛地舔噬着钢筋锅的锅沿。铁扦子上鱿鱼,串鲜蚝肉,油爆螺,蒜心鱼片,我和阿朵并肩席地而坐大快朵颐。有人唱起闽剧逗腔,虽然听不懂唱的内容,但并不妨碍我鼓掌加油。
望着被篝火映得满脸红彤彤的阿朵,趁其不备,我飞快地亲了她一口。她娇羞地握着拳头,围着篝火追打我,我边跑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我们在月色下跳起了维也纳华尔兹。阿朵之前没跳过舞,但她一点就透,她的肢体有些僵硬,舞姿并不优雅,但却那样的场合下却是美得无可挑剔。
十几个年轻人互相胳膊挽着胳膊围着篝火欢跳,阿朵在人群笑颜如花,一只眼睛神采奕奕,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侧面向我放电,性感得无可救药。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我们。但每一次的回头,除了大海就是沙滩,明光光的干净沙滩上连张纸都没有。
红树岛的篝火烧烤进行到高[chao]的时候,阿朵的奶奶,那个孤僻、刁钻的老太太也终于令人担心地出现在海滩上。她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阿朵有意地避开奶奶的视线,老太太却不由分说分开人群拉着阿朵回家。阿朵向后使劲地拖着身子,口中声声哀求:奶奶,您就再让我玩一会儿吧。
阿朵的伙伴们也纷纷围上去求情,老太太才狠狠地瞪着哭泣的阿朵离开。
一个女孩提议让远来的客人唱首歌,忧郁才从阿朵脸上一扫而光,她带头鼓起掌。我站在海滩上,忽然感觉痛苦和委屈潮水涌来:
……当我遍体为你被插满折磨的箭
请求你给我一箭穿心的干脆
为什么
那么的相信让我无穷无尽的心碎
那么的付出给我伤心欲绝悲痛滋味
那么的坦白无法阻止我脑海记忆
对你我不曾后悔
那么的在乎显得我到底有多狼狈
那么的伟大究竟把谁变的无家可归
那么的冷静无法停止我向前狂奔
因为我无路可退
为什么
那么的相信让我无穷无尽的心碎
那么的付出给我伤心欲绝悲痛滋味
那么的坦白无法阻止我脑海记忆
对我你可曾后悔
那么的在乎显得我到底有多狼狈
那么的伟大究竟把谁变的无家可归
那么的冷静无法停止我向前狂奔……
小岛上的人们从收音机里经常听到刘德华的歌,听我唱得动情,情不自禁地用手掌打着节拍,可我没等到唱完就匆匆跑出人群,在距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我从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痛哭过。在到处都是人的世界,我一直都是坚强的。而今天面对大海,在这个即将分离的时刻,我再也没有必要掩饰,像个孩子一样在海滩上嚎啕大哭。
阿朵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默默地关注着我,也不劝阻。等我情绪恢复平静,她的眼里却依旧泪花闪烁。我从沙滩上将阿朵拉起来对她说,对不起,不好意思。
阿朵抹掉眼泪,挤出笑容说:走,去唱歌,我给你唱《踏浪》。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
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
小小的一阵风呀慢慢的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边来
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拉……青春的歌声随海风在沙滩四处飘荡。
时间晚了,欢乐也有些淡然无味。有些人已经昏昏欲睡,有的人却还坚持着。篝火渐渐熄灭,强打精神的人再也熬不住而磕睡连连。他们收拾着欢乐剩下的垃圾,自觉地散去,海滩上渐渐恢复宁静。
月色更加纯洁,照耀着沙滩上的沙砾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大海在那一刻活跃起来。白色的浪花翻腾在脚下,海浪的影子在黑暗中也绰约可见。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一点渔火,点缀着夜色更加生动。哗哗的潮水声起起落落,远处还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涨潮的风是湿润的,海滩上只有海的寂静的声音。那一轮圆月也在同情地低头望着沙滩上的一男一女。
阿朵拿出一块五仁月饼一掰两半,我被一块月饼勾起浓浓的思乡情绪。咀嚼着香喷喷甜丝丝的家乡风味的月冰,我终于说出心里的话来:阿朵,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治病。她吃下一口月饼,恰好我的那一句说完,月饼卡在嗓子里。她抚着胸口咳嗽,我轻轻地拍打着她消瘦的背部,触摸到一条蜿蜒突起凹陷的脊椎骨。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瘦长的瓜子脸是那样的苍白。可我……她话没说完,便被我用热烈的吻封住那一张带着冰冷气息的软绵绵的小嘴。她的眼睛睁得比月亮还要圆,就那样望着我,手里拿着咬了一小口的月饼。她向后仰身换气,我用更为持久的热吻来阻塞她所有要说的心里的苦,我不让她说出来。我吮吸着她的热泪,数听着她的心跳。海在瞬间停止了喧哗,月亮停止了移动,连风也停止了吹拂,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与共的呼吸。
阿朵抹着嘴,用手背蘸眼睛,忽然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我抱膝看着面前神秘的夜色下的死寂的大海,就听见阿朵说:对不起,我不能离开这里。
分别的那天,阿朵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插上门,执意不肯见我最后一面。在我踏下台阶的那一刻,我又听见老太太骇人的惊声尖叫。我毅然冷漠地走下曲折街道的一级一级台阶,脸上挂满冰冷的泪水。
它们还没有流淌下来就已经被海风吹干。
我孤独一人上路,跨过连绵绵长的海岸线,转汽车坐火车从南方小城历时两天两夜回到熟悉的北方城市。
一路上,我以为自己定能够在梦中再次看到那片平静里蕴藏着凶险起伏的令人激动或悲伤的蔚蓝大海,却不想在梦里连水滴的影子都无从寻觅,反而一间干干净净的闺房总是出现在面前。闺房的主人面目模糊,仿佛摇曳光影里的轮廓,仅那一对黑亮的麻花辫子依稀可辨。
人群如潮,眼睛目不暇接。我自豪地站在高高的站台之上举目远望,广袤原野的墨绿色如同那一片梦里海洋滋生的明绿之色一样令人赏心悦目。湛蓝长空,有一只鹰隼在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在城市的边缘徘徊。阳光明媚,空气却是那样的干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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