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全院子哪个阳春做得最好?三岁伢儿都晓:老罗。
只要你一站到院子口口上打一望,就会发现垄中间有一片田里禾最高,长势最好,禾蔸渠拉得最直,那就是老罗的田。老罗种阳春在全院子最有名,甚至在全村或者说在全乡都能挂得上号的。见过老罗种田的人都为他精耕细作所折服。
老罗种田要犁三次,耙三次,整得平平整整才插禾蔸;老罗种菜圆,土要用松得细如面灰,用米筛笼得才放心;老罗拉渠拉得最直,像用尺子量过一样。连乡里下来蹲点的干部都对老罗的工作作风佩服得五体投地,由此而要他去乡政府会上作报告。
也有人对老罗那样子种地表示了怀疑:“他那样犁一次,犁两次,犁了又耙,耙了又犁,未必泥巴里能耙出金还是犁出银呢?”“……”“他那样的挖土,还不如用手捏算了,免得挖损锄头。”这些话里明显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感觉,但说这种话的人一般是背着老罗说的,当着老罗的面他们还得客客气气,因为他还是院子庄稼免费指导员。
“老毛,田里打得药了。”他每天去他的田里要经过老毛的田。“打什么药好呢?”老毛正为治禾病而烦恼。他便会捋起裤脚走到田里,扒开禾蔸,细看一会,然后告诉老毛该治枯瘟病还是要灭小包虫。“二狗,卷叶虫都上尖了,快打药。”不管二狗听没听到,他也会卷起裤脚下到田里察看虫情。有时见到主人不在虫害严重的禾田,他也会去察看一下,然后叹一口气:“只管插下去,又不管见收?”老罗十分地心疼,仿佛那田是他家的一样。
老罗很上心田,也上心田里的庄稼,看到别人田里那病蔫蔫的禾,总是心疼不已,总会去找主人说几句,有时还得上门去跟人说:你哪丘田虫该治了,哪丘田掺得水了,哪丘田田坎上的过江龙蓬田坎了。这些管闲事的作法有时也难得人心意的,甚至还些人还有点讨厌,背着他叫神经病:我禾田的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吃你的还是用你的,就是问你借总是要还的……
老罗上心田是有道理的。在他的小时候,在他的父母,甚至于父母的父母的家里就没有田,都是给别人种田,给人打长工,一年到头还是吃不饱。解放后也分到几亩,年轻的老罗跟他的父母刚准备在自己田里大显身手时,又响应党的号召——保卫祖国当了兵。据说老罗种地的手艺在部队上学的——他所在的部队就在本省一个农场。除了新兵训练三个月摸过枪之外,后面的三年全是摸锄头把。院子有人把这件事当成讥讽他的笑柄。不过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的话,就更好的成了老罗对田土上心最有力的证据。一是家庭对田土渴望;二是部队造就军人的那种责任心。
有了这两种前提,老罗对田土的执着也好,上心也好就不难理解了。但他的这种执着和上心近乎痴狂总有点让人感觉不入流,或不正常,就如他们背着叫他神经病一样。别说别人不理解,就是他的妻子也不理解,还有他的孩子。
特别是九十年代初。院子的年青人如院子前那条小溪的水“嚯嚯”地奔向外面。壮劳力的外流对田土造成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大片田土荒芜了,没有荒芜的田土里的庄稼也是腊月给牛喂水——尽情了。老罗看到大片肥沃的田土放荒,两只眼都急红了。他便上门做起了工作:“别出去打工,外面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好。”“当农民只有老老实实的把田土做好,其它是没有出路的。”……当然了,被人贯名“神经病”的话是没多少人信的。
实在说服不了人,就央求别人把田土承包给他,年底他每亩给三百斤谷。这种折中的办法,更让有些准备外出的人增添了信心。于是,老罗承包院子不少的田,田土多了,劳动力自然也大了,按老罗那套精耕细作的种法,她老婆以前就对他有微辞,只不过当时只作自家的田土,农忙除外,基本上不用老婆和儿子出来,他老婆也只有随他怎么做,都是老罗一个人的事,反正有人叫他神经病。现在田土多了,老罗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老婆和儿子非出来不可,而老罗做事态度又是那样地苛细,稍不如他意,又得重做。六月日头煌煌的,晒得人皮肉都要裂开,你说老婆和孩子能不生气吗?连老婆和儿子也对着他的背影叫起了神经病。老婆就后悔当初瞎了眼嫁给他这样的人,儿子更生气咒自己背几百年血时,有这样的一位爹爹。
每到过春节,外出的人就像“嗖嗖”的北风灌进院子,过完年后又像屋顶上的炊烟晃几晃就不见了。从外面回来的人又会带一批没去过外面的人,老罗的田土越做越多,老婆和儿子的埋怨也越来越深。
终于有一天,儿子也经不住外面回来人的诱惑,偷偷的背着包,接过母亲暗暗递过来的车费,去了外面。这时的老罗已基本放弃去劝说了,别人的田土也不用老罗去承包,而是别人来找他做,条件是只要老罗做田,什么都不要,年底还倒给老罗一百块钱。
在老罗儿子去外面的第二年,他的老婆也被儿子接了去。屋里只剩下老罗一个人和一大片没人种的田土。
现在院子的年轻人基本外出了,老罗也老了,老了的老罗也种不了那么多田了。他儿子回过家想把老罗接出去,遭到老罗的反对,反而大骂了一通儿子,说他忘本,并顺带把那些外出的年轻人也骂了一通,并说迟早有一日那些人会后悔的,种田的人不种田,算怎么回事。尽管老罗那天把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但也没有把儿子和老婆骂回来,更没有把那些外出的年轻人骂到田里去插禾,刨田坎,相反的是连有些老年人也随着年轻人去了外面。
现在院子一片寂寥,曾经人声顶沸的院子现在变得冷冷清清,曾经光洁的石板路现在以被过江龙,狗尾巴草,十分阴险盖了过来,想掩饰什么似的。院子除了一些瘦骨如柴的老者在院子口大树下或屋阶前嘴里嚼着残食,一双双昏浊的眼瞪着院子的路口之外,就剩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在屋檐下用一根棍子在土堆里挑蚯蚓、在瓦砾中翻蟋蟀……
而老罗呢?这时的老罗也自然更老了,老得走路都走不稳。但他还是每天会去看他垄里那片田。看到他自家那片荒芜的田土以及那满垄荒芜长满蒿草的田土。嘴里嘟囔着:“怎么办啊,这么好的田土都没有愿意做,这个世道怎么啦。”“都荒了,这些田原先是一千多斤一亩的好田啊。”说着说着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这时老罗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那血红的双眼里是不是充满怨恨还是恐惧呢?那种怨恨能使他的儿子,老婆以及去外面那些年轻人的理解吗?他的恐惧又能使那些外出的人理解吗?
没有答案。
老罗把手遮在额前,做了一个象形的“看”字,好一会才放下来。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嘴里嘟嘟囔囔、迈着蹒跚地步子朝院子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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