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最终没有逃脱过失致人毙命的罪责。被公安带走的那天他知道了，早早邀我去喝茶。光是那喝茶的时间就已经让我心中有了不详的预兆。早晨刚八点，我正准备上班，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在茶秀里等我，想和我再品品今年的新茶。我没有喝早茶的习惯，可是听朋友的口气，我知道有没有办法拒绝。于是我就去了。

还是我们平日喜欢的那个茶馆，还是他经常说很有文化底蕴的那个包间。不过今天他没有要我喜欢喝的大红袍，而是要了一壶黄山云雾。茶桌上放着软中华，烟灰缸里已经有了好几个烟蒂。看样子朋友已经来了不短的时间。

只从那次打猎伤人回来，朋友好像就一直很少出来。我去过几次公安局，那里的朋友每次都是面带难色，说要是人们有死，一切都还好说。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其实我知道，社会也就留下这法律有时候让人过不了感情那道坎。

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傍晚，在山间，朋友把一位采药的老人当成猎物了。当时我也算是其中一员，只是我没有朋友体质好，实在爬不动了，在车里休息，他和另外的一个朋友去了山坡。时间并不长，他们就背着血淋淋的老人来到车前。尽管我们尽了努力，可是生命在那一刻就是那么的脆弱，等到医院，老人因为失血过多，就没有再醒来。

我们的县很小，虽说我们一直想保密，可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记得当时从医院出来，朋友就对我说要去公安局自首。我们都是学过法律的人，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于是去了公安局，办完了手续，而且我还做了形式上的担保，这样朋友才和我各自回家。也不知道是受惊太大，还是心灵无法承受，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我的血糖就再也没有正常过。胰岛素一天都打到六十个单位，可是血糖还是高出正常值一倍多。

再后来的几天里，我去了公安局不知有多少回。我总想把当时的过程一字不漏的说给人家，总想让人家能从那些凌乱的过程寻得一丝对朋友有利的说法。可是愿望总归是愿望，过程就是那么的简单，发生惨剧也就在几秒钟里。

后来案子移交到了检察院，那里也有朋友，我问能不能做缓刑处理，朋友说很难。因为案子太简单，没有法定减刑的情节，所以恐怕牢狱之灾是避免不了了。朋友知道了这一切，反倒有些解脱。只是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我觉得很难熬。

“今天中午十一点就要宣判了。到时候我恐怕就要被收监了。现在我们就算是告别了。”朋友抽着烟，也许他是不想让我心里难受，所以才有意把语调放的随和：“今天叫你来还有事情要托付给你。”

“没什么的。”我说：“听他们说最多也就三年时间，说不定……”

“算是经历吧。”朋友从新点燃一支香烟：“当年我们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当时那环境更辛苦，咱们团不是有许多战友都没能回来吗。比起他们，我这点遭遇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我这一走，女儿让人放心不下，我想……”

“你不用说了，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交给我吧。孩子上学的费用我来管。对了，女儿她妈妈现在在哪里？你只知道吗？”

“不知道，从分手到现在，她从来没有看过女儿，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听说在南方，干什么也不知道。不说她了。”朋友说到这里陷入了一种少有的痛苦状态之中……

朋友也真是不幸，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在一个团，当时他们营在守一个山头高地，都到要换防的时候，没想到越军又进行了一次反扑。结果他受伤了，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肺。就因为这个，他还荣立了二等功。我们一起退伍，当时他是英雄，全国都在学习英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位外地的姑娘慕名前来找他，最后也就嫁给了他。婚后的头几年小两口关系还不错。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关系就不行了。更有一段时间，那女人竟然给我朋友戴绿帽子。当过兵的男人，怎么能忍受这般羞辱呢。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留下一个女儿。后来我们大家一直再给他张罗，想让他尽快组建新的家庭。可是他总是不愿意，总是说等女儿长大了再说。他不愿意让女儿心中留下阴影，不愿意让女儿的成长受到影响。就这样，一拖好些年。如今女儿已经读大学三年级了，可他还是孤身一人。这次遇上这样的不幸，也不知道是苍天在惩罚谁，苍天在显现自己的什么威名。

“那天我们就不该去打猎。”我说。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朋友深深的喝了一口大红袍：“不说了，这又不是去上刑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就是我的错。要不处理，我这辈子也会心不安宁的。对了，女儿明天就要去学校了，看来我是送不了她了。到时候你去送送她，别让她感到孤单。”

“孩子知道你今天要被宣判吗？”

“我告诉她了。孩子很伤心，她说今天不去听审判。她怕受不了。”朋友说到这里突然把话锋一转：“对了，如果她妈妈要回来，你就把女儿的联系方式给她。”

“怎么？那么狠心的女人你还这样对他仁慈？”听朋友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要我说，你就应该告诉女儿，她妈妈早就死了才对。这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做母亲。”

“不管怎么说，她总还是女儿的母亲嘛。我想她也在经历，也在成长，也许现在她心里也不好受，再说了，这个世界，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呢。我们之间的问题不能让孩子来承受。”朋友平日里可不是这样。也许是军人出身，平日里他总是那么的豪爽，今天怎么一下子变的如此的理性，理性的都让我有些觉得他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我们抽了两包软中华，喝了两壶大红袍。对坐着，我想让气氛松弛一些，可是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直到最后朋友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十点钟，他们该找我了。”

“再坐会儿吧。到时间他们回来电话的。”我话音刚落，朋友的手机真的响了起来。

“是他们在找我。”朋友说着打开手机：“我在茶秀，马上就过去。什么？你们来接？这不好吧。什么？是程序。那好吧，既然是程序，那就按照程序办吧。”合上电话，朋友对我说：“他们马上就到了这里来了。要不你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我瞪大眼睛：“你连坐牢都不怕，我怕什么呀！一会儿我还要去旁听呢。就让我我送你吧。”

朋友这时关掉手机：“好了，用不着这玩意了，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朋友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收起来吧。我们高兴点，别让人家一会儿看见两个曾经的军人可怜巴巴的。”

朋友话音刚落，法警队长就到了。因为都在一个小县城里，大家都是熟人。他们看见我们两个人在场，似乎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可是这是公务，没有办法。今天早晨安排了几拨人，都没人愿意来，所以只好我自己来了。”

“这有什么。我犯的是国家的法，你们是在替国家执法，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朋友说着，把双手一伸：“来吧，别客气。”

“还是到了法庭在……”

“不行，那不符合程序。”朋友执意，最后法警队长才给朋友戴上了手铐。他们在前面开着警车走了，我就紧跟在他们身后……

十一点准时开庭。现场没有多少人，我就是看见不少我们的战友都来了。开庭到宣判完毕最多十分钟的时间。我似乎还没有从刚才茶秀的氛围里解脱出来，审判就已经结束了。看着朋友被戴上手铐，送上囚车，那一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泪水滑落而出……

下午我去了朋友家，他女儿正在收拾着明天起程的东西，看见我就失声大哭。我没有劝她，因为她也已经成人。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总算发泄完了，于是我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去看看你爸爸，可能过两天他也要去劳改场了。你好好读书，别分心。你爸爸只有三年，要是表现好还可以减刑，说不定一年半载就出来了。我会经常去看他的。”

就这样，我和朋友的女儿来到县看守所，因为因为已经宣判，所以我们没有找熟人，按照程序，办了手续就见到了朋友。大概是他看到女儿在跟前，所以一直是笑容可掬。最后他告诉女儿：“从现在开始，叔叔就和爸爸一样，有什么事情就给叔叔讲，爸爸好好表现，争取和你一起毕业。”

“你放心吧，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女儿。”我把姑娘叫到跟前：“孩子，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

孩子点点头，扑在爸爸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为了让他们父女俩说点心里话，我悄悄退了出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