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住着这样一个老人——她总是佝偻着身体安静的坐在清早的阳光里,手里捧着一只纳过一半的鞋底或是缝过一匝的围腰。她有一个不太好听的名字——关丹。人们喊着喊着就变成“咣当”了。她当年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五保户,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孤苦无依的守着一间十几平米的木头房子。她的身世就像一个谜,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名字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岁月坎坷光阴蹉跎。也许只有在某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她才会把自己的心事化作梦呓说给时光老人听罢。
起先我很怕她,怕她身上那股发霉的味道,怕她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怕她那双枯瘦粗糙的手。最讨厌的是她总喜欢把我搂在怀里。我从小便只喜欢母亲的怀抱,它柔软,香甜,像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给我以最大的安全感。后来我就很少从她门前经过了,我怕她咧着嘴朝我微笑时的那张脸。
有一天,她突然叫住我,我想开溜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忍着性子到她跟前,她满脸堆笑的告诉我她有样好东西给我,这让我充满了新奇的期待,便跟着她进了那间小木屋。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她的木屋,里面很暗,只有几缕零散的光柱从房顶射进来,那些灰尘在光柱里就像是会跳舞的精灵,时而爬升,时而旋转。这时候她从米柜里翻出两个几乎霉烂的干瘪苹果递来,我不禁满心欢悦起来,刚刚满脑子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了。苹果虽然不太好看,却很好吃,那种沁人心脾的香甜让我至今难忘。
后来我就经常去她那了,因为她的米柜里可以变出各式各样的稀罕零食来。有时是苹果,有时是冰糖,有时是瓜子,有时是红糖。在我小小的脑子里便开始住着她会变魔术的米柜了。我有时真想亲自打开米柜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可惜我连米柜的沿都摸不到,更别提掀开笨拙的盖子了。
她还有个地方能吸引我——她会讲许许多多的故事,她的脑子里像是存了一本童话书,眨眨眼就能想到一个新的故事,于是后来的多数黄昏是在她那里度过的,她首先会捻一盏香油灯摆在床头再放几粒瓜子在我的小手,然后便要开始讲故事了。我至今还记得《香香屁》这个故事。
“从前有两兄弟,哥哥很坏,弟弟却很善良。哥哥家里很富有,天天有肉吃,有酒喝。而弟弟家却很贫困,经常吃不起饭,有一天弟弟到哥哥家里借粮食,被嫂嫂连骂带打的赶出了家门,回到家,弟弟就炒了几颗蚕豆充饥,便去城里给媳妇和儿子讨些饭回来吃。刚到城里就遇上了皇帝巡街,皇帝坐在轿子里很是神气,一路走一路和自己的臣民打着招呼。皇帝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不小心放了个屁出来,没想到屁却很香,皇帝闻过后大为欣喜便把他带进了皇宫,为他准备一口箱子,让他他放了满满一箱子的“香香屁”。皇帝为了嘉奖他就给了他一箱金子派人送他回家了。回家后他修了高楼,买了牲口,成了最富有的人。嫉妒他的哥哥就来向他问询一夜暴富的经过,他便如实的说了。哥哥心想这么简单自己也会,便回家炒了一盆蚕豆吃得饱饱的进城了。在皇帝经过他身边时,他用力挣了一堆屁出来,可屁是臭的。于是皇帝就让人把他的屁股缝了起来……”。
也许这样的故事现在看来有些幼稚,甚至有些庸俗。而在童年的光景里它们却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我的心灵,启迪了我的生命,给予我生命最初的真、善、美。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外婆就把我接到县城去了,在县城的几年间,我便再没见过她了。县城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苹果又大又红,糖果泛着奶香,外公会给我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会给我讲青蛙王子,会给我讲小红帽、丑小鸭……而不知为何,我却总也忘不了那些徜徉在她故事里的黄昏。每次母亲来看望我,我都会紧追不舍的问一些有关她的消息,听说她生病时我会紧绷着心,听说她病愈后我又欣喜若狂。一个刚上中班的小孩就学会了大人才有的“牵肠挂肚”。
大人世界里的“牵肠挂肚”该是一种更为浓烈的情感吧。两年后,母亲由于不堪忍受日夜念我的苦恼,便又把我接回了农村。于是我便再次看到了她。
这次别离后,她老了许多,皱纹更加的深了,人也愈发枯瘦。甚至她饱含怜爱的眼神都黯淡了许多。虽然回了农村,我却不能再像过去一般粘着她了,我得每天早起上学,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时不时我也会去看望她,她总是很高兴,好几次老泪纵横话语哽咽,常常弄得我不知所措,似乎她变成了比我还小的孩童。这在她和外公讲过的故事里都不曾提到。她还会从米柜给我变出干瘪的苹果,我接过狠狠咬一口却在背地里吐掉,冰糖握在掌心却不曾再吃,任它们在掌心温度里化作黏糊糊的糖浆……由此,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里的“成长”。
渐渐的我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的死没有任何先兆,像是一盏灯枯油尽的香油灯,兀自凋谢在深沉的夜里。在她的弥留之际,她曾提出过要见见我的遗愿,我母亲却坚决反对,理由是我属牛,她属羊,生辰不合。即便是她入土的那天,我也没能去她灵柩前磕两个头,上两注香。我确是哭了,望着她远去的灵柩泪雨滂沱。就在我十一岁的懵懂青春里。
她死后,她的房子空了起来,如她远逝的灵魂突兀的矗立在时光的角落里,兀自悲凉。有人说每到半夜她的房里就会微微透出光亮,尔后听见隐隐啜泣。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最后到了恐慌的地步,于是有人请了端工(即跳大神)做法,在祭坛摆了一头烤乳猪,一只蒸得透熟的公鸡,一碗鲜红的鸡血。只见端工蹦跶蹦跶便抽搐起来,面目狰狞,青筋暴起,含过一口鸡血喷得漫天飞舞。又从腰间扯出一张咒符,沾些唾液混些鼻涕“啪”一声粘在她的门头。这样,这场法事就算是做完了。此后,传言沉寂了有一阵子。却在某个黄昏再度的播撒开来。
第二场法事规模空前浩大,端工是一男一女,女的燃起一堆篝火,把犁地用的犁头埋在碳底烤的通红,男的则吞下几条咒符,灌下几口烈酒,颤颤巍巍癫舞了半天,旁边的人说这是要让“咣当”的阴魂上身。突然,他大吼一声,一口咬住烧得通红的犁头,只听“呲”的一声,浓烟泛起,那是肉被炭火烤焦的声音。几秒种后,男端工就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了,旁边的人忙说“咣当”是被烫走咧!经过两次法事,传言便彻底终结了,村支部经过研究把她的房子和地基划给了之前夜夜听见鬼哭并且主持两场法事的人家。
她的生平就这样随着两场荒唐的法事渐渐褪去了,再不被人所提起。
此后每年春节上坟扫墓,我都会端着一盘子淡泊水酒,几注袅袅烟尘的燃香,跨过杂草,绕过荆棘,俯下身磕几个响头,燃几枚古银薄纸……母亲总会笑着说我懂事,懂得报恩,重情重义。可她却不曾真正明了在那些个油灯昏黄的傍晚曾有这样一个故事里的老人带给过我一颗清澈善良的心。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8-30 8:23:4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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