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山水已经盖了差不多半坡瓦了,田兵才上来,昨天晚上在一达公司折腾到下半宿,但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公司只答应一次性赔偿给伤者8万,田兵与伤者坚持要12万,就这样僵持着。很明显,公司拿出8万块,其余的就是你田兵的了,田兵拿三四万块出来倒是没问题,但道理上不通,伤者本来就是直接从你一达建筑公司房顶上滚下来的,你已经撤去脚手架了,还要我们爬上去换瓦。
这个问题如果是在八年前,就该是罗山水的事情了,可现在却成了田兵的工人,田兵是罗山水的舅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那时田兵是姐夫的代班匠,每天喊着工人上班下班,看看谁干得如何就没问题,姐夫有文化,有能力,处理问题当然就比自己强多了,但是人啦,一根田坎三截烂,说背时就背时了,不当工头了难道就不活了吗,罗山水家里有老有小,好在田兵自己拖了几个亲戚在干,自然落难的姐夫就跟随一起了。由于人手少,田兵就干脆不搞砌砖抹灰的活,专门盖琉璃瓦,也不像原来姐夫那样开点工工资,是大家一起干来平摊,一天能挣上三几百块钱,但自从来到现在这个房地产一达建筑公司后,麻烦事就一个接一个,先是田兵的亲舅舅开夜班打房顶的底时,被那根立在天沟边角上的避雷针撮伤屁股,虽然有够明亮的灯光照着,但舅舅是个青光眼,就有那么巧,还扎得深,幸好是躲过了肛门撮在屁股墩上,有三四公分,干不了活不说,关键是痛得很,工棚里又热,睡觉都不能仰睡,只能侧着睡,说起来又是小伤,田兵又不想出钱,公司只好叫伤者先自己垫付,然后拿发票给报销。没过多久,一个小工上房顶去换块烂瓦,四周的脚手架又是撤了的,虽然别墅不高,只有两层加个顶,那小工刚从天窗爬上去,还没来不及换上那块被撤脚手架时打烂的瓦,就滚了下去,地上有许多刚堆的纸箱,人就掉到上面,但小工的左小腿被一根14个厘的钢筋头穿过,送去医院后,医生说已经伤到了连接骨头的大筋,就是治好了将来也是残废,小工才20几岁,哭叫不停,当然后来公司还是如数出了医疗费,现在小工走路完全靠拐杖,一瘸一拐的,尽管没有完全失去生存能力,毕竟成了残废,要求公司赔偿12万,少一分都不行。田兵当然心头有数,自己只是个干活的工人,并不是工头,只不过是带着罗山水和其他几个亲戚找工做的带头人而也,其实,田兵是有钱赚的,从二道工头手上接活时,本来出的是包括打底和盖一个平方27块钱,他完全可以对其他人说是24块,这个价都已经很高了,这些事情是瞒不过曾经是做过工头的姐夫的,只是罗山水现在成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个靠干活才有工资拿的泥水匠,你能有什么话可说,在钱的问题上从来就是很吝啬的田兵,平时连买瓶矿泉水都舍不得掏钱的人,能自己拿出那三四万块吗,罗山水看在眼里不说,如果是自己遇到这件事,肯定不会像舅子这样缩手缩脚,你公司不给够赔偿,就告到劳动局或者法院,但一说到这些部门,罗山水心头就迅速闪出些阴影,自己不就是曾经法院劳动部门没完没了地跑过吗,结果呢,结果就是现在这个苦不堪言的下场。
现在罗山水最怕碰见过去同他一起奋斗起来的那些个工头哥儿们,每搬到一处新工地,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到处去玩耍,就躲在工棚里,自己有部小电视,就盯着看电视,然后吃饭干活睡觉,人也被风雨太阳酱成了个油壶,八年前的罗山水,30来岁脸皮白净举止潇洒,出手大方,工棚热就同那几个工头一起跑去住宾馆,玩小姐,打牌赌钱,那日子多逍遥呀。前不久的一次,一辆小车停在罗山水干活的工棚走廊上,正遇罗山水从房顶上下班回来,一看仅是王三,罗山水一阵吃惊,在小子居然买起小车了啊,就赶紧躲开了去,生怕让王三看到自己,还好王三只是来这里找他的老乡,一会就开着小车走了。
爬在房顶上盖琉璃瓦,房顶坡度稍平的还比较好干,遇上那种大块的45度以上斜坡的,就必须得钉木条蹲在上面才能盖瓦,现在的做工质量要求又高,好在罗山水是泥水匠手艺行中的佼佼者,完全成了田兵的技术骨干,无论是西瓦还是普通大瓦都难不到他,每天天不亮就吃饭,最迟六点钟就已经上房顶开工了,太阳一出来火辣辣,房顶无遮无拦,又必须要戴安全帽,每天都蹲在那被太阳烤得发烫的水泥房面上,对外人来说,不说做工,就是站在上面一个小时你都受不了,那汗水一直流个不停,先湿透衣裤,然后再集中到底裤上,底裤篼不住了就从屁股上滴出来,凡是人蹲过的地方都有水印,只得不停地喝水,又不停地流出,体能上受到极大的透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上午,开始时大家都说好了,今天太热了就干到十点半算了,可又遇施工员来检查质量,就有一小坡瓦要全面返工,不是技术上的,是把瓦的接口弄反了,必须纠正过来。为了不得罪施工员田兵就当即带头撤了起来,没想到一撤开来就又牵涉到要打掉先前盖瓦时那些已经变硬了的水泥沙浆,一弄就完全超过了说好的下班时间,罗山水实在是受不了了,站起身来时那汗水顺着衣袖裤脚流淌,就发脾气,把铁板一丢,说老子又不是干来买地方,走!我招不住了,田兵就不高兴了,说:肯定没当工头的时候安逸啊。舅子这一说,罗山水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好的十点半下班,现在都整到快12点了,你要干你干好了,我走了。说完就真的从房顶上下去了,其他的人也跟着下去了,田兵也没什么法子,毕竟是自己的姐夫,想想时间也确实干得太长了。这么闷热的天气,万一大家都中暑了怎么办。
八年前,罗山水曾在一处也是像现在一样的房地产修建别墅,那时每天都是100多人开工,场面大了,人些都说罗山水这回肯定是茅坑坎上载跟斗——翻身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建筑公司的老板麦经理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货色,借骨头熬油,甲方付一次钱他就用干净一次,工程干完了,还有相当一部分工程款拿不到手,好多班组都没结清楚自己的工钱,当时班组又多,工人们拿不到工钱,就处处找罗山水要钱,罗山水没办法了就一纸诉状把那公司麦老板告到了法院。
二
第一审罗山水就胜诉,工人们就完全相信了罗山水并没有私吞工程款,但是其他班组的工头却不这样认为,因为罗山水当时家里正在修楼房,都说是罗山水把这些工程款拿回家自己修楼房去了。然而公司的麦老板不服从判决,就申诉到了市中院,罗山水就索性请了个律师,和麦老板打起了这场官司。
班组的工头们是不相信罗山水的,就一边做工一边轮流来监督罗山水,其实,这时罗山水的队伍已经垮了,工人早就离开了,实际上就只有他舅子田兵和几个平时很要好的工人还在继续同罗山水一起做工,但都只是做弟兄班,就是干下来平分。工头们来到罗山水做工的工地上严密地看护着,怕罗山水跑了,因为工头也有难处,工人们是找工头要工钱的,自己都没拿到又拿什么给工人,白天就坐在罗山水的旁边喝矿泉水,抽烟,看报纸,晚上就和罗山水一起睡,一定要等到市中院的最后判决,拿到钱了你罗山水才能脱干系。
法院很快就作出了终审判决,结论是维持原判,罗山水并未于建筑公司与麦老板结清楚工程款余款9万零9千元,尚欠手下三个班组工人工资8万1千元,另有万余元属罗山水本人管理费,事实清楚,责令麦老板于接到本终审判决七日内一次性付清,工头们高兴了,罗山水也终于松了口气。就等那麦老板给钱了,可是没过几天律师打电话告诉罗山水说,麦老板已经出走了,找不见人了,就立即紧张了起来,罗山水和那几个工头就直接跑去麦老板所在的村庄找人,果然是同律师说的一样,村庄里根本找不到人,村庄里的人还说,这个麦老板本来就是个骗子,而且还是个大赌鬼,家里什么都没有,无妻无子女,有个大哥,早就分家各干各的,没有任何信息能证明麦老板到底去了何处,罗山水是高中生,懂得法律程序,就又跑回来去找法院,申请要求强制执行,即可以拍卖债务人的房产或者能抵押的实物,麦老板的家就只有几间七八十年代修的破旧砖房,拍卖给谁?律师说包括麦老板修建的别墅都可以作为拍卖对象,但人家房地产公司坚决不同意,说我们与麦老板已经在经济上彻底清楚了的,至于工人工资他们是不管的。后来在本市的其他镇上终于找到了一处是麦老板修的房子,因为质量问题没有交付使用,罗山水就接手了这栋房子,打出了拍卖广告,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问津过。罗山水又跑去找市政府劳动部门,人家劳动部门的人说,是哪个乡镇发生的经济纠纷就找哪个乡镇上的劳动部门解决,罗山水说已经找过了,人家说的是叫我来找你们,劳动部门的人又说,那你把当事人给我们找出来,我们才能给你解决。
靠!罗山水想,我要能找到当事人还来找你们吗?
这边的工头是绝对不干的,就一根筋找罗山水要钱,罗山水没办法就说:你们把我扣下的那栋房子拿去吧。工头们说,我拿来买给哪个?这栋房子就一直这样闲置在罗山水手上,还经常要跑去打扫卫生。后来,那几个工头见罗山水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就自动给自己解除了警戒,再已不来看护罗山水了。
但是,工头们撤退了,却来了个打不湿拧不干的工人,人称老江湖,50来岁,当时他们一家人都在罗山水的工地上做工,他的工头尚欠他们一家人的工资万多元,罗山水无论搬到哪里,老江湖就跟到哪里,一不同你生气,二不同你吵,罗山水烦得很,就说:老江湖,你到底要我啷个做?老江湖笑嘻嘻地说:拿钱!罗山水无奈地说:我实在是拿不出钱,要不你去镇上卖了我扣下的那栋房子吧。老江湖说:我不卖,我们一家人住进去。啊!罗山水明白了,原来你老江湖早就有了打算的呀,想想也行,反正自己离得再远都要跑去打扫卫生,有人直接住进去不是更好吗,就答应了。
三
罗山水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拼命做工挣钱,欠下的那8万多的债务,基本上还得差不多了,那个工头知道老江湖一家都住在罗山水扣下的那栋房子里,每次拿到钱就没有付给老江湖,实际上就差老江湖一家的那万多块了,人都是这样的精灵呵。
罗山水才40来岁,家里确实修起了楼房,但大部分的钱都是借来的,当时认为自己是工头,慢慢地赚钱来还,可谁知道后来是这样的结果,这七八年来主要是还债,原来白皮嫩肉的脸,早就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像张被油炸过的树皮毫无生机,就剩下他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还转动着。家有老母亲,妻子,儿子,女儿,妻子在家整天像牛马一样劳碌奔波,每年都要喂四五头猪,卖得几千块,一边要帮丈夫还债,有个工头就是罗山水的本村同乡,家人就守着收钱,一边要送子女上学,老母亲又有病,那些猪要吃多少粮食,要经过多少蹉磨那些猪才能长大卖钱,妻子有时打电话对罗山水说:要不你就不做泥水匠了,回来和我一起种地养猪算了。但罗山水不干,他还想东山再起,但名声早就败坏在外,还有可能吗?罗山水当然知道,任凭自己怎样努力,都很难再像过去那样把队伍拖起来,谈到就要钱来垫底,这次到了现在干的这个一达建筑公司,就有次机会,公司里有个项目经理就是从前罗山水当工头时的好哥们,有意拿几栋房面的琉璃瓦给他盖,可是找不到人,加上舅子田兵激烈反对,原因很简单,这里盖的是西瓦,这种瓦是很考师傅的,二不挂五的根本就对不了,田兵还有另外一个担心,就是如果姐夫真又扯起班子,势必要拖垮自己的人马,罗山水现在每个月有近四千块的工资收入,想想麻烦太多就放弃了,还是沉下心来继续做工。
一达公司终于作出了最后的让步,把赔偿经额增加到10万,田兵说什么也要出个万把两万的,那小工还等在工棚里,拿钱后就要回家了。可是田兵不干,要自己拿出两万块,这比割他身上的肉还难受,公司已经不管了,你田兵愿意就签名,随时可以付钱,小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直催田兵,田兵总是在拖。小工就自己杵着拐杖跑去公司闹,公司了解情况后就说:没关系,田兵不给,我们就从他做的产
值里扣除给你,什么吊人,想一毛不拔!
罗山水已经有些年没去镇上看他的那栋房子了,今天下雨休息就跑了下去。
老江湖,真不愧是老江湖,一家人都住了进去,完全像他的家一样了,养猪、鸡、鸭、鹅、猫狗样样都有,只没养牛,儿子儿媳,老婆,就在门前摆摊卖早餐,环境卫生搞得一塌糊涂,臭不可闻。罗山水正要想说老江湖几句,村庄里的主任来了,说:总算是见到你了,请你把你的工人叫走,我们要收回这栋房子。罗山水说:你要收回,我怎么办,这是当年麦老板修的房子,后来是法院同样我扣押的呀。村主任说:这个我们不管,土地是我们村的,我们现在正在扩建新农村村舍,这里必须撤除。罗山水一下子慌了。那村主任后来又说:你说你是法院让你扣押的,那你去找法院给你出个房产证来,我们就不撤你的,一听这话头就大了。
罗山水想,要把老江湖一家喊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那一万多块的工资马上拿给他,可是现在手上没什么钱,舅子身上有钱,可能借不出来,就一个人游走在这条河边上,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头发上,想起这些年来风里雨里没少受苦,这账总也还不清,还拖累了家里,特别是妻子是有愧于她的。突然,一辆小车停在了罗山水面前,从里面钻出个人来,一看是王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说:王三,发迹了哈,你看我……。王三抢过话说:我晓得,我们都晓得,你不理我们,你爱面子,怕我们看不起你,其实,你还年轻,有机会的。罗山水就一口气把这些年来的磨烂都向王三倒了出来,王三有些纳闷地说:前几年温总理到处帮助农民工兄弟追讨拖欠工资,你没有得到温暖吗?罗山水苦笑着说:我们靠近大海啊,海风大过温总理的温暖春风,吹不到我身上的,前些时间我都又去找过政府部门,还是老一套说法,要我把当事人找到,麦老板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始终找不到他人啊。王三若有所思,并不住地点头,然后说:这有多难,我给你解决就是,不就是一万多块钱吗,等下就拿给老江湖,叫他们马上搬走就是了。另外,你去我那里,我拔几个工人给你,我们那里有十多栋别墅,那些琉璃瓦都给你去盖,你会慢慢好起来的,兄弟。
罗山水直到现在,才终于倒在王三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大得很,喔喔喔的,雨水泪水搅在了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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