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妈明年就满80岁了,前段时间抽空回老家,按以往的习惯第二天我就让母亲陪着去看望姑妈。进到她地处一楼的家里,光线不好再加上潮湿,让我们感觉有点阴晦不适。姑妈不在家,我坐在木质的简易沙发上,打量着屋子里熟悉的每件摆设,我想起了许多。
姑妈在我儿时的印记里,她讲故事最具煽动性的了,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絮叨着解放后背负着娘家婆家都是地主成分的她所遭受的非常磨难,真实故事的情节令人从心里生发那种可以触摸到的深痛,作为听众的我们每次先是眼圈红红再就放开喉咙嚎啕大哭,姑妈这时反被我们吓着止住了哭,过来心疼地拍着我们的后背叫着“幺儿,别哭了!”这样的场面几乎都是每次讲故事的收场。
故事一层不变的重复听着,眼泪也流得麻木了,眼睛的红肿涩痛让我们几姊妹事后没有不感到后悔的。以至于后来我们一见姑妈来家里就赶紧找借口逃掉。那时的姑妈完完全全是一个思想落后、举止俗气的农村妇女,更是个活生生的“祥林嫂”。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姑妈的家。家里的布置几十年都没什么改变,简陋而清洁,每一件摆设都呈现出岁月雕刻的痕迹,在我眼里如主人一般的可亲。
姑妈其实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她总是以最朴实的方式让周围的亲人和熟识的人感受到那份满满的爱心。每次有机会到县城,我都会去姑妈那里,在她那里总能感觉很轻松很温暖的亲情。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因为姑父的影响,姑妈早已不是儿时的印象了。
姑妈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了,这还是姑父单位分的房子。姑父是一名交通局的工程师,更是个能架桥修路的老革命,在我熟识的乡村城镇随处都能见到他设计的桥梁和公路,那都是经得起风雨和时间检验的功绩。
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姑父作为党员那是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此,只进过私塾一年的姑妈可没少埋怨过,但却拗不过固执的姑父。经常把背着农家鸡蛋和土产的农民朋友拒之门外,姑妈如果忍不住接了别人的东西,她就得亲自背着东西送回去才回得了家门。
以前去国营的商店买东西,姑父要姑妈买别人挑选后的次品,理由是如果大家都不要,那受损失的岂不是国家?小时候经常听姑妈像讲笑话似的诉苦给我们听。当时姑妈哭笑不得的表情让我觉得姑父是一个另类的人物。我父亲也常带点戏谑的口吻评价姑父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姑父在我眼中一直是个思想很革命不善言谈的人,直到我在读大二放暑假的时候,姑父和我的第一次大人之间的长谈让我对姑父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转变。
我很早就知道,新中国建立的时候,他已经是共[chan*]党的一名军人,虽然家庭被评为地主成分,已经嫁给他的姑妈在老家也遭着罪,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参加了抗美援朝。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还有季节性发作的枪伤。
没想到的只是初中学历的姑父和学数学专业的我谈论《高等数学》《解析几何》等专业科目,他对这些高深专业知识的熟悉程度让我惊讶。他对医学也是很有研究,时有头疼脑热的姑妈全是姑父开药治好的。姑父在和我聊天的时候流露出的自信和谦和让我觉得他是一本蕴藏了丰厚阅历和学识的书,值得我们后一代人好好学习和敬仰。
姑父对姑妈的影响是非常的。姑妈曾有机会去姑父部队随军了几年,那时的姑妈在部队完完全全不适应,勤快的她没有施展拳脚的地方,节俭到抠门以及贪图小便宜的个性给姑父惹了不少笑话和麻烦。后来姑父不顾部队的百般挽留,坚决地转业回到了小县城,而姑妈又愉快地回来老家乡下做了几年的农民。
重新做回农民的姑妈再做农活可就变得很不一般了,她种的蔬菜瓜果品种比别人多了许多,房前屋后郁郁葱葱的一片绿。那时姑妈家成了我们最喜欢的去处,那里吃的玩的都不是一般山区农民的味了,姑妈早已不再紧锁愁眉流着眼泪讲起当初的陈年旧事,精神上乐观了许多,连说话都有了城市人的文明味道。
其实姑妈并不是个文盲,在解放前,她因为要照顾宝贝弟弟(我父亲)也跟着读了一年的私塾,毛笔字写得很不错。只是她接受的完全是封建的传统教育,所以在思想上还是比较落后的。但她居然在部队那样的大熔炉里慢慢的得到了改变,姑父对她的帮助是显然的,后来因为姑父的强烈要求,姑妈才恋恋不舍的放弃了农村那一亩三分地,成了小小县城里非农业人口中的一员。照顾一家大小的生活和孩子们的学习成了姑妈最主要的职责。
每次去县城都要去姑妈家,看到的都是一家其乐融融的和睦景象,特别是体现在饭桌上。姑妈总是把姑父最喜爱的红烧肉和一杯白酒放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上,一家大小坐下后,听到的都是姑妈对日常生活和孩子学习上的汇报,姑父常笑眯眯的听着,不时地配合姑妈对表哥表弟进行简明扼要的教育。他们之间的配合默契、互相尊重,让我们年轻人都受益匪浅,他们成了晚辈们学习的典范。
不幸的是,姑父晚年得了糖尿病,瘫痪后居然在姑妈的照顾下能靠着拐杖站立了。最痛苦的事情是吃饭,一向坚强如山的姑父在饭桌上像个孩子似的求着姑妈给他吃点肥腻的肉食或者白酒,长期吃素食让姑父很受折磨。姑父最后的日子坚决拒绝进医院,因为考虑到年老的姑妈来来去去太辛苦,在家里姑妈就成了最专业的护士,一贯胆小的她还学会了给姑父注射止痛的针药,姑父是握着姑妈的手安静地离开的。
姑父不在了,姑妈却坚守着这个简陋而冷清的家。几个儿女都有出息,各自安家在北京、成都、广州,但谁都没法让老人家安心住下。回到这阴晦、潮湿的老屋,她就安心踏实。晚辈们对姑妈胆小害怕的顾虑成了多余。后来姑妈和母亲说过其中的缘由,原来姑父临别前,和她说过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一向胆子小,以后我不在了,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家,我都能伴你左右。出远门的时候自己要多加小心。另外,我以后再也不能每年为你买新衣服了,你衣服的尺寸我写在全家福照片的后面了,我私下里为你存了一万元,这是留给你专门买衣服的钱。儿女们会拿钱孝顺你,但他们不懂得给你买合适的衣服……”
在姑父去世后的追悼会上,交通局的最高领导不顾姑父从简处理后事的遗嘱,坚持举办了一个非常隆重的追悼仪式,来了许多不同层次的人群,光是领导那简短而有分量的悼词,让在场的人都泪流满面,一直都很朴实的姑父做出的功绩却是那么的不平凡,受惠的千千万万百姓都感恩于心。到底是不平凡的姑父改变了姑妈,还是平凡的姑妈成就了姑父的一生不平凡?旁人还真的是难以明断,也许他们本人也难以言表。为了对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姑妈终于从外面回来了,看到头发斑白、后背微驼的姑妈笑容还是那么灿烂,我两眼有些潮湿,上前抱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毕竟这房子透出了姑妈的孤单,姑父在时的光景是一去不返了。
姑妈的婚姻虽是封建社会典型的包办婚姻,仅靠媒妁之言确定了终生。但他们在共同经历的风雨中升华出来的爱情像山石般朴实无华,值得他们坚守一辈子。真爱不一定是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白头到老,它是每个日子里用心经营的点点滴滴。即使斯人已逝,仍能使尚存者在对爱的追忆中拥有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勇气。
挥手和姑妈告别,远远地回头看到站在楼前的姑妈单薄的身影,我想起母亲的话,仿佛看到姑父就站在姑妈身旁,也挥手和我告别呢。我确信,姑妈不孤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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