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如一条枯藤缠在苍翠的山攀沿而上。已到傍晚,西方落日发出晕晕的余辉,把苍翠的山镀上一屋薄薄的金黄。山风猎猎的掀起大山青翠的裙裾,被遮盖不见天日的岩石在树木一低头之际全部走了光。
“味吗?”背着蛇皮袋的五哥笑着问我。“还可以。”我嘴上应着他的话,但眼睛如窥视狂一样向周围起伏的大山隐私处望去。
“要味的。”五哥发出促狭似的笑声。他在笑我不好好待在家里,偏要跟他出来收山货。
崎岖的山路向山颠绕去,越到高处越难爬。到达半山腰时。“歇下,歇下。”五哥话一说完把蛇皮袋子往地上一扔,整个人就像虚脱一样的倒在路边的草地上。我也想歇会,说实在的,脚肚子有点发胀发麻,两条腿已失去了知觉。
太阳渐渐西沉,那薄薄的金黄被夜色渐渐稀释,慢慢淡化,不知从哪个角落涌起褐黑的暮霭把山冲、山弯盖得严严实实,而且颇有意图向山腰、山顶扑了过来。山风更加凛冽了,苍翠的山此时像夜幕中的大海,发出另人胆寒的呼啸声。
“五哥,你走过这条路吗?莫记糟了?”看到黑色的夜如潮水向周身袭来,那种观赏风景的高雅也被现实挤得干干净净。
“没记糟,只是没想到今天会没有班车去官庄。”我们上山前经过镇上,才知道前几天山路在雨夜崩塌,班车无法正常发车,只有行路去官庄。
“怎么?有点后悔了吧。”五哥从我的话里好像听出了什么。
“我怕么个,有你五哥在走遍天下都不怕。”五哥是我们那的能人,从小跑四面八方,本县大大小小的地方基本上都去过,很少有时间在屋里,他口才很好,如果回到屋里的话,就会有一大帮人去找他玩,听他说外面碰到和听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哈……哈……只怕今日我五哥也不灵了。”
“为么个事呢?”
“为么个事,从这里到官庄还有四十多里路,这路中间几乎没有人家,你说我还灵得起吗?”那也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你再会讲也没有用,也找不到吃和住的地方。
“怕了吗?”听到五哥这番话我真有点后悔,但嘴上还是强硬着说不怕,其实心里早己忐忑不安起来。夜色越来越浓,山风越来越凛冽,耳边又响起那种令人心惊胆颤揪心的鸟鸣。
“快点爬,爬过这座山,行落去有一个亭子,我们就去那里歇算了。”我加快了脚步,五哥也似乎看出了我露出的破绽,边走边喘气跟我说着他知道的一些好笑的事,但我已笑不起来了,嘴已夸张成o字形,出气呼呼的……
忽然听到后面有声响,“有人”五哥定住脚步张起耳朵,背后真的有人,那种声音是脚踩在石子路发出洒洒的声音。
是人走路的声音,没过多久就看到我们来时对面山排上有一个黑点,随着响声越大,那黑影也在膨胀,不一会就看到一个人影走到我们的身后,越来越近。
“你们是……?”黑影走到我们身边,停下来打量起来。
“老伙计,到官庄去还有好远。”见多识广的五哥递给他一只烟。
“你们去官庄,那路还远得狠。”
“去官庄哪个屋里去?”山里人口分布相对稀少一点,远近几十里的人都相互认识的。
“王老六屋,你晓得吗?”
“王老六不是官庄坛子冲装索的吗?”
“是的,是的”
“那怎么不认得,讲起来我和他还是老表呢?”
“那你也是官庄的?”
“不是,我是山脚塘弯的。”说完他朝我们来时的大山下面黑郁处望了一眼,好像在说他家就在那个位置。
五哥和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吸着烟,在烟火的明暗之间我模糊看到他的脸,一张黑褐的脸,满脸胡茬,也满脸憨厚纯朴。
“老叔,到官庄还有好远?”我又被大山的萧瑟弄得有点六神无主,忍不住上去问了一句。五哥一把把我的衣角扯了一下,仿佛在示意我这句话问得不应该的。
他嘿嘿的笑了一声,好像也在说我这句话有点说得不对,看到这种情形,我便住了嘴,心一横,大不了就在树底下过夜算了,反正有俩个人。
五哥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你老表是个味人,仁义。”
“老六为人还仁义,他堂客也可以,要不我老表之间不会还年年行。”
“那是”
“你和老六好久认识的?”
“认识好久了,他装索得的白毛狸,穿山甲都是我来取货的。”
“啊!你就是城里那个五哥吗?”
“嗷,就是,就是。你是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上回我在杲园捉到一条蛇,我哪晓得去哪里卖,只好叫老六替我卖出去,他来取蛇时提到你的名字。”
“是有这样的一回事,我记得两个月前,从老六手上买到一条断尾巴蛇,按理讲尾巴断了是条残货,但老六是味人我还是作好货把它收了。”
“对,是条断尾巴蛇,蛇尾巴是我用棒棒摁断的。”
“那你这时还上山做么个?”
“莫讲了,我在那边承包一块山栽果树,今日下山有点事,到这时才回来。”说完他抬起身来,用手把屁股一拍,“五哥,行起,全夜了。”
他走在前面,五哥跟在他后面,俩人此时显得极熟,他一口一个五哥,而五哥则一口一个老表,实在是山路崎岖,要不勾肩搭背都有可能。
不一会终于到了山顶,山顶一片萧然,寂冷的风如水一样把我们身上单薄的衣服浸得冰冷,四周溪黑一片,偶尔从山隅里发出一两点如荧火般的灯火,小得那样的轻渺,那样的昏弱,黑夜中登高是体会不到那种会众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情怀,而是一种空旷无助的苍凉。
山顶是一个分岔路口,一条路顺着山脊向左右延伸,另一条路一半我们已爬了上来,另一半如一条横卧在下面深涧里喝水的蛇,还等我们再走下去。
“老表,来,再抽根烟。”五哥又掏出烟来,
“我有,我有。”他客气的推托着。
“老表,你先行,我们俩也要行起了。”五哥点燃了烟,提出了分手。
“五哥,你讲这样的话,你行起去哪里,夜深了,山路不好行,莫嫌意去我果园将就下算了。”
“不是,老表,个把人去歇没事,你看我有俩个人,不方便。”
“那你准备去哪里歇?”
“我准备行到沙木亭子歇夜算了。”五哥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那好,那好,明朝老六晓得我把五哥放到亭子去歇,你还叫我怎么做人。”
“不是这样的讲,老表。”
“那是要子个讲啦,莫讲是你五哥来,就是旁人来了,也得呷饭喝酒,你把我老表当成什么人啦?”他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仿佛在为我们俩不肯去他家而生气的,他把脑袋别向了一边。
“哈,哈……好好,老表,我去要得吗。”五哥也听出他的话音。
“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五哥,今夜你要行起,我俩老表要生人的。”他也极满意五哥的答复,并告诉他不去的严重的后果。
我俩在他的“要胁”下跟在后面,他顺着山脊引着我们前行,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到最后都看不到路了,两边的茅草已把路面遮住,全凭感觉前行,路两边的大树已把进山的小道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林中传来的夜鸟凄婉的啼声,心随着声音一阵阵紧缩起来,幸好碰到了他,要不然今晚会是什么样子是不可想象的。大约半个小时后来到一个宽阔的山排,并也看到山排上黑郁郁的果树深处昏黄的灯火。一阵清脆的狗吠,从声音听这条狗似乎未成年,行到果园深处只见黑影从树下窜了出来向他身上扑了上去,像一个孩子见到黑夜中归来的大人一样。
“阿黄,行开点,眼珠要认人啊。”一条半大的条子狗这时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我们身前身后跳腾,嘴里并发出哼哼的撒娇声。
“你回来了。”快到屋前时,看到一个女人迎了上来,屋是低矮的土屋,屋顶上盖的是杉木皮。
“这是?”女人也看到我们。
“是五哥和他叔叔的儿。”男人像告诉她一个很亲很熟悉的人到来一样。
“啊,是五哥来了,快进屋。”她也像迎接一个熟人那样的欢迎,没有半点迟疑。
“莫讲那么多了,快去搞饭。”
“好的,五哥和佬佬(弟弟的俚语)坐下,我去搞饭了。”说完就朝土屋旁边一间小房子走去。
“进屋啊,还定什么?”他把我俩迎进屋,麻利的端来茶水。“将就点,没有办法,你要是去塘弯就不是这个样子。”他仿佛极对不住我们似的。
“莫讲这样的话,老表,出门在外只要有歇处就不错了。”五哥笑着跟他又扯了起来。
屋子极其低矮,总共三间,全部是用泥土夯成,我们坐的这间是中间,左右还各有一间房子,这间房里左角堆满了用具,有锄头,挖锄,钉耙等,右边角落却是一群叽叽喳喳在乱叫的鸡,此时正窝在一起,打成一堆,看到我们到来仿佛很惊的样子,正相互你踩我、我踩你往最角落处钻。从屋顶的横条上吊下一盏煤油灯,灯芯如两瓣黄色的嫩芽,红黄的光火从嫩芽处吐了出来,煤油独有的味道,昏黄的灯火,使人又仿如回到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五哥,老弟你们坐下,我去看一下饭菜好了吗?”说完他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远离后,五哥对我笑笑:“你还喊人家叫叔叔,他比我都还小一两岁呢?”到现在为止我才知道五哥当时扯我衣服的意思,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忽然,五哥一步走到堆放农具的角落,蹲下身去,捡起一样东西,好象是一个小罐子,看了一会放下,又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不一会儿,他们俩口子来了,饭菜也端来了,虽然房屋简陋,但饭菜却不像他嘴上说的粗茶淡饭,而是两大碗青椒炒腊肉,一碗煎鸡蛋,酒是自然少不了的,是自家烧的苞谷酒,但我不会喝,在我一再坚持下,也在五哥的解释下,他也只好放过我,俩人喝了起来,而我在一旁吃饭。他的女人却去给我们铺床了。
由于时间关系,他们喝得也不怎么尽兴,但从闲扯的语气来听的话,他们没有半分生疏,不像今天才认识,到像认识了好多年。他说,五哥,明朝搞过,今夜酒没喝得味,明天菜是现的,没什么加的,再加也是屋里还有几只鸡,而五哥则说,不用杀鸡,现菜要得,而他听说五哥叫他不用杀鸡,他就偏要杀,并说他养鸡全是自己吃,那五哥则说,你要杀随你,不过,鸡肉跟黄豆炖是顶好的菜,要得,要得,就按五哥意思办,并把这话传达给他的女人听,直到她女人连说三遍晓得了,才罢休。
睡时已到了子夜,刚走到睡的地方,我们吃饭那间房里的鸡已发出乡村中特有长鸣。床极其简单,是用几块木板架上石头上,木板上垫有厚厚的稻草,床上整齐叠着一床大被子,被子是红色的,很像乡里结婚女儿家陪嫁品,床单也是那种喜庆的红色,看来我叫他大叔,五哥扯我衣角,他笑而不答是有道理的,山里人的生活就是风里来雨来去,在脸面也许是比山外面的人相对出老一点。
松软稻草,崭新的床单,人一睡上去软绵绵如家里的席梦思,甚至还超过一点,宽大的棉被一拉到项下就能闻到一股浆过米汤的清香,床上暖和和的,一种温馨又涌了上来,仿佛现在所处并不在一座大山深处,而是回到了家,从而也想到这位老表,暗自庆幸,要是在我们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不会有人这样子的,我们那的人不管是熟悉或不熟悉都有一种戒心,从而也产生一种对以前在生活中的冷漠而感到内疚和自责。
“味吗?”五哥喝得红光满面。我笑了笑望了他一眼也算是最好的回答,从而也相信有些人在某些方面真有一种特殊的本领。特别是他在路上慢条斯理跟‘老表’闲扯时,他好像看透了什么,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认识一位叫王老六装索的人。但也没关系,至少我没有像想象那样露宿在山涯下。
第二天,一直到他来叫时,我们才起床。昨天的山路使我们睡得特别沉,等我俩来到昨天吃饭的屋里,菜已摆好在桌子上,有昨晚吃过的炒腊肉,不过是重新炒的,中间摆有瓦罐子,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鸡肉炖黄豆。
女人见到我们起来,麻利的打来洗脸水,洗完后,老表又搬来昨晚的酒坛子,声称要今朝喝味起,但这次五哥却拒绝了,并说一喝起来,没完没了,还有正事要做,老表还是要坚持,俩人僵持好一会,直到五哥正色的说道:“老表,是这样的,你还要我下回来吗?”
“这话怎么讲,我当然要五哥来啦。”
“还要我下回来,就别喝,我跟老六约好了,你也晓得,装索来的野物都有点伤,迟去了死了就对不住老六。要不这样,我从老六屋回来一定来你这里,重新喝过好吗?”看到五哥话中有威胁也有情理,他也怕失去这位多年的“好朋友”,怏怏不乐的说“那算了,不过,五哥你讲话得算话啊”
五哥饭吃得极快,我刚吃下半碗,他已丢下碗筷并催起我来。我也只好放下碗,跟他出来了,老表把我们送出了果园,直到我们走进林子,回头时还能见他依依不舍的样子。
“五哥,真行,做正事还蛮急性的。”我对五哥做事的态度佩服起来。
“你晓得么个,你看这是什么?”他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我拿起一看,是一个磁罐,白色的底子,四周有青色紬质的花纹。翻开底部,上面有几行字如一板印章,写着明万历年间,这不是古董吗?
“你从那里搞来的?”我惊愕不己。
“从他屋里拿来的。”五哥朝我们来的地方哪哪嘴露出得意的笑。
“快点行。”
“还去官庄吗?”
“还去个卵,回去了”五哥快步向前走,像后面有人赶似的。
“五哥,五哥……”后面真的有人赶。
五哥听到他的声音,竟跑了起来,我看到五哥跑了起来,也稀里糊涂跟在后面心虚的跑起来,虽然五哥经常在山里跑,但也比不过出生大山里面的老表,再加上我的拖累,在昨晚那个被他“要胁”的山顶十字路口,他终于赶上我们。
“五哥,你行得这么快做么个,喊你又不理。”他也气喘吁吁的。
“不是老表,我还有急事。”五哥此时说话也带着笑,只不过那笑极其不自然。
“哪,算了,你把你的东西拿回去。”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随手递给五哥一个钱包。
“我的钱包?”五哥四周一摸,没有,真是他的钱包,他有个习惯,睡觉时喜欢把钱包放在枕头下,并声称这样最安全。
“五哥,你看下少么个吗?”
“不少,不少,难为老表了。”
“那我就行起,你们早点去官庄吧,记得下回到老表屋里来啊。”说完站了起来,习惯性把屁股一拍。
五哥站在那里发愣,我也不知说什么好,脸面如火一般在烧,仿佛五哥的事我也有一份。
看到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深霭林子边缘,五哥好像猛然醒了一样,朝他的背影一挥手:“老表,你等下,我有事跟你说。”
说完便大步流星朝他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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