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阡陌小道上,随着一辆青轴马车的疾驰扬起了阵阵尘土。
“何叔,快点,再快点!”车子里传出一阵清脆的叫喊。
“呵呵,二姑娘,再快,咱们车子就要散架啦!”赶车的老仆笑着应道。
“何叔,别理淇儿,真真一个疯丫头。”又一串银铃响起,清越而微有怒意。可一句未了,便感到车子一个急停,两位姑娘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去。
“姑娘,有个人躺在路上,似乎中暑了。”老仆急急把车稳住,向车内说道。
两个姑娘下车,看到路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委顿在地,背上还背着一个琴囊。
“姐姐你看,这儿有一封信!啊,是给父亲的!”那个叫淇儿的姑娘将书生怀中掉落的信拾起,递到筱若手上。
“嗯,既然是找父亲的,就带他走吧,何叔,我们把他扶到车上。”匆匆瞥了一眼信,筱若急急吩咐。
“姐姐,他长得好英俊啊,比那个刚刚在父亲身旁的田公子文雅多了!”淇儿看着姐姐拿湿帕子擦去书生脸上的土尘,见了那剑眉薄唇,忍不住惊叹。
是啊,虽然脸上还满是困顿,可眼前的这个人处处透着一股书卷气和勃勃英气,真真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那个冠玉缨佩的田公子满身倨傲。这个人,自己似乎曾经见过呢。筱若还在怔怔想着,忽觉手下一动,“公子醒了?”筱若连忙拿去帕子,俯身柔声问。
显然还是气力不支,刚想扶着车窗撑起身子,便又觉一阵晕眩。勉力定了定神,“晚生楚剑歌,多谢恩公搭救……”一句未完,便听到“嗤”的一声笑“什么晚生、恩公,我们有那么老吗?”楚剑歌蓦然抬头,不觉怔住,只见眼前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出声的那个一脸顽皮的娇笑,真是如春花初绽。而另一位姑娘一身素衣,颜如舜华,清丽绝俗,微风拂动衣袂,望之令人有出尘逸世之感。
见楚剑歌怔住,筱若直起身子,略带迟疑地问:“楚公子的父亲可是郑国琴圣楚絶音老先生?”
“姑娘怎么知道先父?他刚刚故去了。”楚剑歌的语调先是惊诧,随即黯然。
“楚老伯故去了?对不起,楚公子。公子该不会记得蔓草零露中的那个姑娘了吧?”
蔓草零露?楚剑歌的思绪一下飞回了六年前的一个清晨,“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你是,你是筱若?!”毫不掩饰的惊喜在他脸上流露出来,映得他苍白的脸色也蓦然有了光彩,整个人一下变得神采奕奕,如同太阳般耀眼。
这边,筱若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笑着,眼神也变得辽远温柔,仿佛穿越了流年,又看到了那个蔓草零露的清晨……
翌日清晨,筱若和淇儿正在盥洗梳妆时,忽听得一阵叮咚。“嬷嬷,是谁在弹琴?”淇儿问。
“就是昨日姑娘们带回来的那个楚公子,昨日大夫回来之后,见了他,又是叹息又是欣喜,说是什么故人之子,让他在府上常住呢!这个楚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又会作歌,又会弹琴……”
“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求父亲让剑哥哥陪我读书!”不待嬷嬷说完,淇儿便笑着跑了出去。
筱若坐着没有动,静静听着那叮咚之声,觉得仿佛有一股清泉从心上潺潺流过,蓦地只听一个急转,原本轻柔悦耳的琴声变得怨愤而悲苦,似乎是一个痛彻心扉的人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是,那是什么曲子?终于忍不住,筱若循着琴声走去。
待得一曲终了,筱若掀帘而入,低低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如此怨苦?”
“这是我游学时所作,我见到一个男子向着江面哭喊,而江上顺流而下的是曾经拥有却永远逝去的爱…我给这支曲子起名‘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吟完,楚剑歌的脸上尚自残留着哀痛。
“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弹了吧…这支曲子太苦……”一阵沉默过后,筱若缓缓道。
“剑哥哥,剑哥哥,父亲答应让你和我们一起读书了!咦,姐姐你也在这儿!”淇儿银铃般的声音随着她轻盈的身影跃了进来,仿佛缕缕阳光扫尽了刚刚的阴沉。
转眼半年过去了,半年里,他们一起纵览百家之言,一起奏听瑶琴之音,松下赏月,雪中访梅,筱若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淇儿也将楚剑歌如同哥哥那般依恋。
三月的江边,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许多青年男女也在游玩嬉戏。
“三月上巳,按我们郑国的风俗要到溱水边祈求幸福,拔除不详的,所以今天我带你们来踏青。”楚剑歌对着筱若和淇儿笑说。
“这儿很美。”筱若望向江面、绿草、花树,盈盈笑道。
“还愣着干什么,快来玩啊!”远处,淇儿清亮的声音传来,不知何时,她已跑了开去摘花觅草。
“筱若,”楚剑歌转身摘了一朵芍药递给她,“我们郑国还有一个风俗,要在这天和自己喜欢的人互赠芍药。”
筱若霎时不知所措,只觉脸上烫得厉害,讷讷地张不开口。
“筱若,”楚剑歌继续轻轻说道“你我十二岁时,在蔓草零露中有了对方的影子,不是么?”
想到往事,筱若脸上的红晕稍稍褪去了一些,轻轻笑道“是啊,‘邂逅相逢,适我愿兮’”。说完,俯身采了一朵白芍,递到了楚剑歌手上。
“明天,我便回家去禀明母亲!”楚剑歌的声音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剑哥哥,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看,我采了多少花,给你!”淇儿说着便将一大把缤纷的芍药塞到了楚剑歌手上,而那朵白芍却落到了地上。
不知为何,看着淇儿笑意盈盈的脸,筱若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清晨,筱若将楚剑歌送至门外,“淇儿今天随伯母拜客,待她回来你替我道歉吧!”
“是啊,她如果知道你不辞而别,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呢!”
“筱若,等着我,一月之内,我必回来。”楚剑歌说着,翻身上马,望了筱若片刻,扬鞭绝尘而去。
看着扬起的尘雾,筱若倚门而立,直至远行的人再也看不见踪影,才攥紧手中的玉佩回身进门。就在此时,又听见门外有车声粼粼响起,筱若斜眼一瞥,见是一辆朱轮宝盖车,上面端坐着华冠丽服的田家大公子。
入夜,银月皎皎,清光如水,将花木扶疏的庭院映得仿佛天上仙境。还没见淇儿回来,筱若正准备去前厅问问,穿花拂柳而行时,忽听得剑歌门外有声音响起。“这丫头,回来了也不休息,还到处乱跑。”看清了是淇儿,筱若正待出声唤她,可接下来入耳的话却将她愣在原地。
“剑哥哥,你别开门,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顿了一顿,淇儿轻轻而缓缓地说:“剑哥哥,平常我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你一定认为我没心没肺,可你知不知道,每个女孩都有一个梦,在梦里天是蓝盈盈的,水是清凌凌的,还有碧草、繁花、鸟鸣、莺啼,还有,还有一个心爱的人,无论他是美还是丑,是文雅还是粗陋,只要是喜欢的,心爱的,就一定是最好的…”一阵沉默过后,淇儿的声音变得更轻更柔,全没了平时的清亮,“剑哥哥,我知道,你们的风俗,要将芍药送给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昨天我采了那么花,塞给了你。剑哥哥,我知道,你一直像照顾妹妹那样照顾我疼爱我,可我也在长大,也在做那个梦,梦中,因为有你而分外美丽,剑哥哥,我的那个梦是遥不可及的吗?”
听到这样轻似梦呓的话,筱若也如在梦中一般茫然,可一阵尖锐的笑声将她从梦一般的恍惚中拉了出来,告诉她不止她一人听到了这些话!
“想不到季姜姑娘早已心有所属,可喜可贺啊!”
“田公子!”淇儿脱口惊呼,惊恐中看到说话的正是宽袍缓带的田家大公子,满脸鄙夷地从墙角走了过来,不紧不慢,边走边摇着折扇。
“想不到姜大夫在朝中讲得是诗书礼乐,家中却如此花前月下,想不到堂堂小姐,却喜欢一个落魄狂放的书生,想不到…”
“你还有什么想不到的?!”田公子一语未完,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宏篇大论。
“噢?孟姜姑娘也在,小生有礼了。”
“田公子听人隐秘,揭人阴私,恐不是君子所为。”筱若的声音仍是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哼,那风花雪月就是你们所为吗?!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听得这话,田公子猛地愤怒起来。
“公子所来为何?若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不愿纠缠下去,筱若想尽早脱身。
“所来为何?我早些时候见到姑娘倩影,一直念念不忘,今日特来求亲,不想姜大夫却婉辞谢绝,本想明日离去,今晚观赏一下贵府,却遇到了这么一件韵事,看来,明日行程要有些耽搁了。不知姑娘对亲事如何看待?”田公子转了语气,带些谄媚又威胁的笑问道。
“我等不敢高攀,还请田公子另谋佳姻。”筱若仍是冷冷的,说完便拉着淇儿离去。
一宿无眠。鸡鸣时,无论筱若还是淇儿都睁眼看着窗外朦胧的曦光怔怔发呆,看天色,又是晴空高照,霞光满天,可家中会不会是疾风暴雨呢?
果然,还不等她们去向父亲晨省请安,嬷嬷便来告诉她们父亲要见淇儿,语气里满是关切与焦急。淇儿走后,听得嬷嬷不停叹气,筱若沉沉问:“父亲知道了,是么?”
“是啊,是那个田公子告诉大夫的,满是幸灾乐祸的话,蛮横无礼的紧,他还,他还……”说道这儿,嬷嬷突然顿住。
“他还怎样?”见到嬷嬷欲言又止,筱若追问。
“唉,他不是来提亲的么,大夫回绝了他,他本来就心中有气,正好又撞上了二姑娘这事,可不是让他抓住把柄了,他说,如果大夫答应了亲事,那他为了顾全自家和亲家的面子,自然会守口如瓶,如果不答应,那大夫的爱女、爱徒恐怕就要声名狼藉,连大夫自己恐怕都得颜面扫地,再说,虽然大夫现在赋闲在家,可这事一旦传开,周王还会让大夫再向那些贵族子弟讲经讲史么?削了官职爵位都可能啊!哎,二姑娘这次祸闯得大了去了!”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无仪无止,不死何为!”筱若咬着唇恨恨道。
“唉,姜田两家争斗已久,何况现在还是田家得势,他们岂肯善罢呢。”老嬷嬷还是连连叹气。
“姐姐,父亲病了,让你去。”不知何时,淇儿已经回来了,倚着门框轻轻道,脸上挂着一个微微的苦笑。
看着淇儿那般的憔悴,筱若心中一阵抽痛,“好妹妹,没事的,不怪你,好好休息吧,你可是姐姐的开心果呢。”
室内一片黯淡,重重帘幕遮住了刺眼的光线,也遮住了榻上躺着的人。“父亲,”筱若轻轻唤。
“噢,是若儿来啦,来,坐下。”说着,大夫从榻上起身。
“父亲,您别动。”筱若连忙上前扶住,拿了一个锦垫放在父亲身后,让他倚住。
“我没事,”大夫边说边摇手,“就是被田家那小子和淇儿气着了,哎,淇儿那丫头,一进来,我还没说什么呢,她便说自己没错,说她是真喜欢剑歌,说要打要骂随我,就是别想让她认错,也是你们母亲去得早,她从小被我惯坏了,我训了她一顿,就哭着走了,哎!”
“妹妹还小,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听了这话,筱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宽慰父亲。
看出了筱若眼里的忧虑,姜大夫握着筱若的手轻缓而坚定地道:“筱若,放心,我就算身败名裂,也不会让你们姐妹受任何委屈,淇儿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只是,恐怕你也要受牵连了。”
“父亲都不怕,女儿还怕什么呢。”虽然如此说,筱若心里还是有强烈的不安,那不是畏惧,可却时时揪紧她的心。
“好孩子,是我的女儿,”姜大夫脸上满是赞赏,“若儿,今天是晒书日,为父动不了,你替为父去吧。”
“嗯,父亲,您好好休息,我去了。”筱若起身,向藏书的竹墨斋走去。
竹墨斋是家中藏书之地,平时姜大夫不让旁人进出,即使是筱若和淇儿也无缘得入。筱若推门步入,看到斋中满是竹简,充溢着竹墨的清香,置身书斋,抚着筒筒竹卷,筱若的心一下子变得释然恬静,她仔细地拂去简上的微尘,让仆人们将竹卷搬到院中展开来晒。竹卷快搬完时,筱若忽然看到架子的最里端放着一个锦匣,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拿手帕拭去积尘,筱若发现这个锦匣色泽黯淡,连匣上的铜锁都已腐蚀朽烂。好奇心起,筱若用力扭调铜锁,看到匣里装着一方素帛,颜色已经微微泛黄,展开素帛,刚看了几眼,筱若便仿佛遭了一个晴天霹雳,身子顺着架子滑落在地。
“大姑娘,大姑娘,吃饭了,吃完饭在晒吧。”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嬷嬷的呼唤才将筱若从浑浑噩噩的恍惚中拉了出来,听到嬷嬷的声音,筱若僵硬地转过头去,身子却不曾起来,“嬷嬷,你进来。”
“姑娘,怎么了?”看到筱若的样子,嬷嬷吓了一跳,忙去扶筱若起来。
筱若没有动,只是声音艰涩地问:“嬷嬷,告诉我,我是谁?”
听到这话,看到筱若雪白的脸色,嬷嬷的脸也瞬间苍白,结结巴巴地答:“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啦,你…你…你是孟姜啊!”
“嬷嬷不要骗我了,这个锁片是父亲给的吗,那为什么淇儿没有呢?”筱若看着嬷嬷缓缓反驳,同时攥紧了脖中的金锁。
嬷嬷再次怔住,低头看见了筱若怀中的素帛,便不再吱声,挨着筱若坐下,这时,斋里静得只有微尘扑簌而下的声音。
长久的沉默过后,嬷嬷搂着筱若的肩膀缓缓开口,“姑娘,不错,你不是大夫亲生的。”话刚落音,筱若的身子便是猛然一颤,虽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听到嬷嬷亲口确认,筱若还是不住战栗。嬷嬷将筱若搂得更紧,轻轻说下去,“十八年前的冬天,天特别特别的冷,吹口气都能结成冰,一个早晨,我刚起,服侍夫人梳洗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哭声,夫人让我出门去看,我就发现一个婴儿躺在门口,这个婴儿就是你,你脖子里有一片金锁,怀里有一方素帛。”说到这儿,嬷嬷停了下去,低头看向筱若怀里的素帛。
筱若也将眼光落在了那方泛黄的素帛上,上面用娟秀的字写着“贱妾失身与人,后而有孕,然负心郎弃之如履,妾本无颜再活于世,然不忍携子赴死,故苟且至今,待女筱若生,贱妾已了然无挂,素闻姜公德馨,敢以此女托之,期公收于府中,予其鄙衣陋食,令其不至冻死街头,贱妾虽于九泉之下亦感戴不尽,来世必将牛马以报恩公。女项有金锁片一,虽微不足报,期公收之,以为抚育之资。贱妾叩首拜上。”泪水已将帛上字迹浸染得有些微模糊,筱若闭上眼睛,攥紧素帛,幽幽问,“后来怎样?”
“我将你抱进府来,大夫和夫人看了帛上的字感慨良久,大夫和夫人久婚无子,就将你当作女儿一样看待,大夫和夫人都特别疼你,特别是夫人。你两岁时,突然得了重病,那时夫人刚刚产下二姑娘,身子很是虚弱,郎中让夫人好好休息,可夫人执意日夜守着你,片刻不离,直到最后晕了过去,后来夫人便一直卧床不起,没过一年就去了。”说到最后,嬷嬷已然是浊泪满眶。
“母亲,母亲,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是我害了淇儿!”再也忍不住,筱若投入嬷嬷怀中,埋首痛哭。
那样的悲伤,嬷嬷只感觉自己的心连着衣衫一起在苦涩的泪水中浸透。
暮色入夜,室内昏黄的光线也逐渐消失,房内的人也越发影影绰绰。
“姐姐,你怎么不点灯?”淇儿推门而入,见到黑暗中的筱若不禁吃了一惊,边唤边去点灯。待昏黄跳跃的烛光映到筱若秀雅苍白的脸上,淇儿更是惊慌,用力摇着她的肩膀,急唤,“姐姐,姐姐,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么,我这就让人请郎中!”
“妹妹,”就在淇儿转身疾走时,筱若拉住了她的衣衫,“我没事,来,坐下,陪姐姐说说话。”
“姐姐,”看着筱若,淇儿仍是满脸担忧,“你真的没事么?怎么脸色这样差?”
筱若勉力露出一丝微笑,“我没事,可能今天晒书有些累吧。”
“噢,”淇儿迟疑着坐下,握住筱若的手低头沉思,不一会儿便抬起头来,用清澈明亮的眼镜凝视着筱若,“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
“淇儿,”听到这话,筱若失神的眸子中有一丝波动,“淇儿,你后悔么,后悔说出那些话。”
“不后悔,”没有丝毫迟疑,淇儿脱口而出,“姐姐,我不后悔,对自己喜欢的人说出心事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剑哥哥不在,没有听到我的话,等他回来了,我再面对面对他说一遍。”
听到这样的表白,筱若眼中的哀痛更深,迟疑了良久,筱若轻轻问:“如果他不爱你,怎么办?”
仿佛一根针刺中,淇儿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再次用清亮如水的目光望向筱若,似乎承受不住那样的清亮,筱若转过了头,继续轻轻道:“如果他不爱你,你怎么办,淇儿?”
谈话就这样沉默下来,空气时间似乎都凝固住了,压得两人透不过起来,“那我就一辈子不嫁,反正这件事传出,也不会有人敢娶我了。”在半截蜡烛即将燃尽时,淇儿的声音传来,沉重而坚定。话音刚落,烛光便灭了,相对而坐的两姐妹重新陷入了黑暗。黑暗中,淇儿幽幽的声音再次传来,“姐姐,你说,剑哥哥爱不爱我,会不会娶我?”
这时,云层中的月亮露出脸来,将点点寒光洒落在二人身上,筱若将淇儿拥入怀中,在她耳畔承诺般地轻轻说:“会的,会的,他会爱你,娶你,待他回来后,你再对他说一次你喜欢他,他一定会娶你的,一定会的。你已经失去了母亲,不会再失去他了……”
第二天,筱若和淇儿正在父亲房中侍奉汤药,仆人来报田大公子来探视,姜大夫刚想回绝,却听到筱若吩咐:“让他进来。”
“闻听老伯有恙,小侄不敢骤离,特来侍奉左右。”
“不敢劳动贤侄大驾,恐令尊令堂在府上多有悬念,贤侄还是早回为是。”姜大夫缓缓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小侄就不多叨扰了,但不知亲事小侄该如何向家父回复。”田公子却是不紧不慢地问。
“孟姜、季姜蒲柳之质,不堪配与贤侄,还请令尊为贤侄别寻名姝。”
“既如此,想来老伯是想好了,小侄告辞,日后若多有不敬,老伯勿怪。哼!”田公子说着便要拂袖而起。
“田公子,这门亲事我应了。”就在田公子起身离去时,筱若清冷的声音响起,宛如一个惊雷在众人耳畔炸开。
“若儿!”
“姐姐!”
筱若转身,向着父亲跪下,“父亲,您应了这门亲事吧,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
“若儿,你?!”姜大夫疑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姐姐,姐姐你疯啦!居然要嫁给那个人!”淇儿已然顾不上还有田公子在侧,奋力摇着筱若猛然喊。
筱若没有答话,仍是对着姜大夫说道:“父亲,您养育了女儿十八载,女儿本该晨夕侍奉左右,以报大恩,但您不止有我一个女儿啊,您还有淇儿,我走后,淇儿一定会替我尽孝的。淇儿自幼没有母亲爱抚,您要她现在将来也无人疼爱,您要她孤苦一世吗?”顿了一顿,筱若垂下眼睑,微微笑道:“我嫁给田公子,绫罗绸缎,海味山珍,得了一个好归宿,妹妹也能找到幸福。父亲,您就让我嫁吧!”
姜大夫看着筱若,看着她清丽的脸上求肯的神色,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女儿是那么陌生,当看到筱若的眼睛时,他明白了,平常清澈的眸子现在变得深不见底,平日的温婉柔顺也变成了罕有的决绝,为什么会这样,她知道了什么?
见姜大夫久久沉吟,一旁的田公子忍不住道:“承蒙孟姜姑娘见爱,老伯您就答应吧!人执意要走,您是留不住的。”见姜大夫仍不答话,田公子转而向筱若笑问:“姑娘以为婚期定于何时为好?”
看了一眼父亲,筱若淡淡答道:“越快越好。”
“那就定在二十天之后,如何?”
筱若不再答话,只缓缓点了点头。
“我这就回家去准备,岳丈大人,告辞。”田公子喜得眉飞色舞,连连作揖着退了出去。
屋里,传来了大夫的质问,然而长久的沉默过后,只留下了声声长叹。
二十天后,迎亲的队伍锣鼓喧天而来,筱若身着新嫁娘的嫁衣,静静坐在铜镜前,紧攥玉佩的手握得生疼,可又怎比得上心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万一!已然是约定的月底了,剑歌还没回来,没回来也好,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相见不如不见,筱若怔怔看着手中的玉佩,那是剑歌临走时留下的信物,“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永以为好,剑歌,我们已经永诀了,你知不知道呢?筱若只觉自己的心在诗歌的韵律中碎成了千万片。
“姑娘,该上轿了。”嬷嬷伤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淇儿默默进来扶筱若起身。
“不忙,我先去拜辞父亲。”筱若淡淡说。
叩拜,起身,奉酒,正当筱若酒杯递至父亲身前时,何叔进来禀道:“大夫,姑娘,楚公子回来了!”
哐当一声,酒杯落地,酒水泼了筱若的嫁衣一身,大夫看着筱若,眼睛里忽然有恍然的神色。
“剑哥哥,你回来啦!”淇儿惊喜的呼喊将两人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脚步停在了筱若面前,楚剑歌直勾勾地盯着筱若,仿佛呓语般地问:“筱若…怎么回事…你要嫁人…嫁给谁?”
“对不起…剑歌…对不起,”珠泪从筱若脸上滚滚而落,本以为可以永远忍住的,可见到剑歌,二十天的泪水在此刻决堤而出,一切的克制都是枉然。
看着面前痛哭的女子,剑歌的脸上只有恍惚的神色,他仍然直直地看着筱若,可眼神却仿佛穿过了筱若的身体,看到了及其遥远的地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剑歌踉跄着后退,转身奔出了大厅。
“剑哥哥,剑哥哥!”淇儿正待追出,却被筱若拉住。“姐姐,”看着泪痕满面的姐姐,淇儿也是满脸哀痛,“你们…你们…”
“淇儿,好妹妹,原谅姐姐,”筱若说着,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拿出玉佩,将它戴在淇儿的裙裾上。“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江面上,烟波浩渺,娶亲的船只就在朦胧如梦幻的水雾氤氲中顺流而下,吹打手还在不停地奏着喜乐,可嘈杂的声音仍掩不住一声声叮咚,筱若听了几声,便知是那首“江有汜”,更加的怨愤而悲苦,更加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蓦地,铮然一声响,筱若听得琴弦俱断,泪水再次涔涔而下。今生,自己也已经心弦俱断,再也不会有谁能拨动了。“江有汜,江有汜,”筱若喃喃吟道: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本文已被编辑[李杨]于2008-8-26 16:18: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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