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紧挨着村庄，每天夜里丑时，带着南国方言的鸡鸣声会准时敲醒炊事员，工棚里其实也有人养鸡，只是还小不懂得叫亮，如果是要住年把的工棚，就会鸡鸭成群狗吠声声。炊事员必须要赶在工棚里的班组人马起床时有饭吃，工人做工最看好的是一天中的大清早，特别是在这广东的盛夏季节，我们是在房顶上盖琉璃瓦，太阳一出来就盯着晒，无遮无拦，已经找平清光的水泥房面迅速被晒得发烫，汗水湿透的衣服裤子粘在身体上，眼睛眉毛胡子都被汗水汪着，干一天下来大工才50块，小工20多块，连头天晚上准备好的茶水提到上面也被晒得热呼呼的，喝进肚子里”咕咕“叫，如果不吃些藿香正气水下去，是很容易中暑的，挣不上钱不说，关键是病倒了会带来一连串的麻烦，出门在外谁也照顾不就谁，夫妻的自然没问题，像我一样单身的个子人就最怕生病了。工棚里有时候说起来是一家人，但多数时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总也帮不上忙。工头昨天晚上就对炊事员说好了的，五点半必须开饭，六点准时上房顶开工到十一点下班。可炊事员昨天晚上恰遇老公从另一个工地搬过来，夫妻分开有些时间了，兴许是睡过头了，王七最先起床，拿着饭碗就去厨房，炊事员才刚点火，虽然是烧煤气也赶不上急。王七就叫了起来：吃个捶子呀。工头听见厨房有吵闹声，就跟着爬起来，看时间已是5·40‘了，就笑嘻嘻地说：哎哟！睡起好安逸呀，你们舒服了，我们吃啥子，还啷个开工，你要不煮就说声，我换人就是。炊事员是工头的舅母子（即舅子之妻），说起来又是亲戚，炊事员有些歉意地说：我听见鸡叫就起来的呀，啷个就搞迟了呢。工头哼哼几声说：你都安逸得晕过去了，你听见的可能是鸡叫二遍了，走！弟兄们，我们到外面早餐店吃去。工头又回过头说：明天早晨一定准时开饭哈，要不我炒你鱿鱼。

工棚里就是这样，抢时间，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有时下班回来，还得找些材料去修补修补漏雨的棚顶，我们就没有住过不漏雨的工棚，漏雨还是小事，有时风雨会把整个工棚搬走。

在三乡镇的雅岗村，一天夜里突然遭遇暴风雨，我们的工棚完全是竹子石棉瓦搭的，本来就弱不禁风，当一阵风雨打过来，就只听见咔咔嚓嚓的声音，工棚彻底被摧毁，我们抱着各自的简单用品拼命向外面跑，天空划过金线火闪，雷声滚滚，风大雨骤，大人吵小孩哭，借着火闪，那些上班穿的衣服裤子鞋子，工具统统都飘在大水里，工头打老板的电话又打不通，我们只能拥挤在马路边上的一棵大树下，我突然想起马路边上有家平时我们经常光顾的商店，就跑过去敲门，店老板是个大好人，没等我说明情况就叫我们进去避风雨。许多年过去了，只要我经过三乡镇那是一定要去看望一下他的。

多年以后，老板们终于良心发现，几乎都换成铁皮和角铁做的工棚，风雨倒是不怕了，但铁皮工棚更容易生热，三伏天工棚里根本不能住人，尽管有电风扇吹也没凉意，必须要到晚上12点后才能睡进去，大部分工人吃过中午饭后就跑去工地脚手架上休息，工棚里几乎空了，丢东西、丢钱、丢衣服，但这些事情都很快就有结果，打110来一调查，差不多都是自己人干的，这在工棚里都不算怪事；王七平时就怕热，自从铁皮工棚一兴起，中午就几乎没在工棚呆过，自己的媳妇就和罗三偷情（在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罗三30几了还没有媳妇，王七又夫妻关系紧张，王七长得黑不溜秋，几根三须胡，几门大黄牙，走路一耸一耸邋邋遢遢的样子。媳妇很有几分姿色，罗三长得敦实，又爱卫生，又浓眉大眼的，就与那媳妇一直私通。如果不是有个工友因为衣服不见了，怪是罗三收错了吵闹中被揭露出来，王七可能会一辈子把那顶绿帽子戴下去，王七当然不依不饶，先是当着众人面打媳妇，工棚又大，不止是我们一家，大家都在看热闹，罗三开始没吭声，但王七打媳妇下手越来越狠，罗三就冲了上去，都认为罗三肯定会占上风，结果不是，身板单薄的王七没几下子就把敦实的罗三放倒在地，那媳妇公然上去把罗三扶起来，还一边很爱惜地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土，王七更加火冒三丈，跳过来就朝媳妇头上打去，罗三一个水桶箍将王七拦腰抱住，王七只发力一甩，罗三就被甩了出去，王七干脆把媳妇压在地上骑上去拼命打：老子叫你偷，叫你去偷野男人，罗三又冲了上去，王七一翻身站起来说：罗三，老子晓得你狗日些的事，来！今晚上我们就做个了断。罗三也说：好！要不你带着你的媳妇离开工棚，要不我带着你的媳妇离开工棚。王七一听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爬你妈的沙，你要明抢吗，老子先打死你们两个狗男女，说着就把媳妇按倒在地上，照准脑壳就打，媳妇这次是真的被打疼了，哇哇大哭起来，罗三不要命地扑上去，用铁铲直接向王七的头部砍去，我一见这样，就一个扫堂腿向罗三扫过去，罗三应声倒地，铁铲被甩出老远，罗三爬起来向我瞪眼睛，我说你不能这样干！罗三气咻咻的没说话，返过身就又朝王七扑过去，王七正拎着媳妇站在那里喘气，一见罗三冲过来，就丢开媳妇和罗三扭打在地上成一团，媳妇冲上去一边拉起罗三，一边狠命地踢王七的下身：老娘叫你狗日的王家断子绝孙（王七本来就阳痿），但王七始终占上风，罗三被打得鼻青脸肿，媳妇就跑去厨房拿来了明晃晃的菜刀，说死了老娘也要抓个垫背的，准备要往死里砍王七，王七说；烂婆娘，老子打定主意不要你了，媳妇说：好得很，老娘早就不想要你这个窝狼废了，离婚！老娘一定和你离婚！王七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就进工棚拿来砖刀，这时有工友说：你们不要打了啊，有人把110叫来啦。

我原本不是泥水匠，从部队退伍回家后，通过几年的刊授大学自学获得了文凭，在一次县文化馆行政24级干部招聘考试中，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可惜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没有一个人干事的，换句话说就是没靠山，理所当然被别人顶替，一气之下就自动辞去了当时的乡政府文化专职干事的工作，毅然和几个战友一起跑广东，直接上了同乡人的建筑工地，同乡人嘛，就亲手教我泥水匠手艺，加上我个子高大做事不吃力，很快就基本掌握了做泥水匠的技能；从此与工棚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工棚住久了，就什么都麻木了，刚开始来，工棚里两边一字排开通铺，又是竹子搭的床架，尤其是那些夫妻们就那么随便地把一块脏兮兮的破烂被面一挂就算是把眼睛隔开了，晚上能清楚地听见那竹子床架吱吱嘎嘎地唱，觉得非常别扭，但人家却给没事一样。工棚里臭鞋子臭袜子臭上班衣服，那些蚊帐像是刚从煤堆里拣来的一样，黑得看不下去。我曾写过一篇《我是建筑工，我爱我自己》的散文，说那些泥水匠的媳妇们从她们打工的工厂来工棚会丈夫时，还抹口红，还扭屁股，还用手捂鼻子，但时间长了就不用那些多余的动作了，我也是一样习惯了。泥水匠嘴又贱，有时出口就伤人，张八说：李二，你龟儿机关枪打烂了，把媳妇借给我整两天，我划半个月工天给你。李二得了性病，本来媳妇就跟他打不完的理扯，听张八这一说，就破口大骂，两个家伙就掐了起来，累了就大家坐下休息，抽烟，一会就又和好如初。工棚里最热闹的是过年了，大部分泥水匠过年都不回家，把钱寄回去，腊月农历二十六七一般的建筑公司都放假了，工资已基本搞清楚，没搞清楚的也只能是拖到来年了。

过年也是按照家乡的风俗，买纸钱，买大鱼大肉，反正应有尽有，然后就是放鞭炮，虔诚地跪在地上朝着四川方向，一边烧纸钱一边说：列祖列宗，晚辈无能，远离故土，看不见前辈的坟头，只能给你们烧些广东大钱来，前辈们吃好喝好把钱收好一路走好。结束后就开始吃年饭了，完后自然是老一套，扯开牌局，麻将的麻将，大贰的大贰（一种四川牌），研究买码的买码（既六he*c*），说来也怪，无论我们搬到哪个乡镇哪个村庄，泥水匠都能顺利找到买码的庄家，讨论波色讨论数字，搬牙巴劲搬得起火，整个工棚显得乱糟糟闹哄哄，唱歌吹笛子，扯二胡弹吉他，工棚里依然充满了故乡过年的味道。

又是一个秋末，铁皮工棚变得温顺起来，晚上下班回来吃晚饭仍是永久不变的主题，划拳吃酒，麻辣猪耳朵，踩上单车一会就买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吃酒边聊些做工的事情，哪个工头开的工资不合理呀，谁谁的媳妇又生二胎了呀，谁谁的媳妇跟某个施工员那个了呀。我们的工头还养了头猪，媳妇没干活，每天就在工棚里张罗她的畜牲，几十只鸡，二十多只鸭，肥猪已两百多斤了，长得油光水滑的。工棚因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猪圈鸡圈鸭圈都是利用富余工棚再也烂砖头和烂模板围起来的，既不影响卫生又不占用村庄的土地，食料更没问题，单是本班组上几十号人每天的剩菜剩饭就足够了。还把猪尿粪送给村主人做了顺水人情，工头现在正计划着这头猪杀了后如何分配，有人就出主意说，拿到市场上去买，最少要整千多块钱，广东的猪肉又贵，有人却说，人家工头差你这千多块呀。其实，工头是有主意的，国庆节就通了它，送给村主人半边，往后有工程就用不着去求建筑公司要活干了，公司领导几十斤，项目经理几十斤，接下去是安全员呀，工长呀，会计出纳呀，都分别摊派一些，肚内下水就留给本班子人吃。我说：大工头，你真会做人情啊，那你的那些鸡鸭呢，也拿去送人吗。工头说：不！从明天开始就杀来班子上吃。嗬！这家伙真是精透了，我们每天扣生活费是8块，工头就好长一段时间不用买荤菜了。这时王七不知从哪里拱了出来：老板（工地上几乎都把工头叫成老板），杀猪时把你的猪肝整给我哈，我要新鲜猪肝来蒸白糖吃，罗三在一边没好气地说：再吃还是阳痿。工头却说整给你不行，我准备送给公司的出纳小姐，看拿钱好拿点不呀。王七立马不高兴了，说：其实你那些猪呀鸡的都是我们帮你喂的，啷个都给个面子呀。罗三又插嘴说：拿我们的工钱重要还是你拿去吃重要。本来王七是不打算理他的，这一说就马脸了：关你捶子事，两颗卵子米打架，挤得你难受呀。媳妇斜着眼看看王七又看看罗三，没说话。眼看就要干起来，工头说：不要吵了，我晓得该如何处理。

2004年的冬天，在黄埔镇的团范村，那是我在广东这么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公司又逼工期，也就是现在名声在外的格兰仕电气制造商工地上，我们在脚手架上冻了一天下来，就有工友在工棚门口生了堆火来烤，等把冻僵了的手脚烤软和后就都忙着去吃晚饭了，谁也没去在意工棚门口那堆火，我们的工棚是临时搭的简易油毛毡石棉瓦工棚，因为我们去时大铁皮工棚早就住满了人。我吃完饭就去冲凉，回来后就看见工棚被烧完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那些刚写出来的文章草稿，那时我还没买手提电脑，全靠纸写，我心想这下算是彻底完了，那天又下小雨，又吹西北风，可能是风把火星搬到油毛毡上着起来的，建筑公司和格兰仕公司马上来人了，在这里我首先要说的是格兰仕公司的领导是善解人意的，并不是像建筑公司的人动不动就大骂一通，还说要罚款。人家格兰仕公司的领导就不同了，说这不能怪这些打工兄弟们，主要是天气太冷了，人家下班回来又冷又饿，只是以后千万要小心，并要我们去他们公司的临时仓库暂住一晚上，第二天公司再给我们重新搭工棚。

第二天建筑公司就为我们搭了一间铁皮工棚，格兰仕公司的领导还专门来统计我们昨天晚上被大火烧毁的钱物，我们都是在来的那个工地上关的工资，有我们领工资时在工头工资表上的签名，我有千多块钱是夹在一本杂志里的，至于我那些写好的文章和诗歌草稿，那是没法赔的，人是不能不讲道理的，建筑公司与格兰仕公司一家负责一半，全额赔偿，还赔了我们一人一床被子，一套绒衣绒裤，至于小东小西就算了，公司还为我们放了一天假，让我们出去购买生活用品。虽然事隔好几年了，我总在心里默默念着格兰仕公司的领导，并不是说人家赔偿了我们的钱物，就说人家好，而是人家的态度，让我们感到温暖。

我得了一场大病，离开工棚已经几年，这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的工棚生活，那些脏话那些打打闹闹和斤斤计较都没来由地让我倍感亲切。这才发现我已经把生命里的一大部分根植在了工棚，病好后就又立即搬了回去。

现在的工棚，清一色是木板房，就像汶川地震后那些灾民的临时安置房一样，男女厕所，男女冲凉房，厨房，都是贴了瓷砖的，地上是干净光滑的水泥地板，工棚里面窗明几净，地板也是打了水泥的，栋与栋，门与门之间都分别写了编号，一走到围墙大门口就看见”员工宿舍“的黑体字，宿舍里那些夫妻们都换上了黑色的帐帘，铁架床还用木板隔着，房间里几乎人人有部12寸小彩电，一样遍到是鸡鸭鹅，大狗小狗像个移民来的村庄，有的还在工棚旁边种起了蔬菜，就差没养牛了，工友们讨论买码的兴致仍是乐此不疲。

罗三俩口子请我吃夜宵，这里得补充下，王七和他媳妇离婚，媳妇就真的嫁给了罗三，听说王七已经改行在家搞养殖了。我们就在紧挨工棚的村口，一株茂盛的小叶榕树下，一对老年夫妇开了家夜宵店，卖皮蛋瘦肉粥，炒田螺之类，我们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一边聊起工地近年来的变化，罗三说：现在的大工做一天点工最少都是100块钱起码，小工是80块，基本上是做计件，一天下来最少都在二百块以上，我才发现罗三抽的烟是五叶神，那烟是10来块钱一包的。我想建筑工人本来就是用汗水和体力在维持生存，现在国家富强了，我们打建筑工的待遇也应该相继得到改善了。又有三三两两的工棚兄弟出来吃夜宵，榕树下面是条小河沟，夜风爬上岸吹在身上惬意极了，清楚地听见工棚里的电视放得正热闹，奥运会颁发金牌的欢呼声传出这茫茫夜色里，邻桌的哥们又在开始喊拳喝酒了，我望着这星空下灯火通亮的现代工棚，想：昔日的竹子油毛毡石棉瓦工棚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唯有人还继续在这洋气的工棚里数着寒来暑往，其实，工棚真像建筑工人的家乡，特别是像我这样的老光棍，无论意义上还是现实中，工棚，就是我的家。

08·08·20·于中山市小榄镇北区建华花园工地宿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