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睛从水汪汪到干苍苍的变化,也就是一个人从少年到老年的过程吧。如果不幸还患上了青光眼或白内障,那这人的老年境况也就彻底可以想象了。只是这过程较长,变化较慢,不会被人惊奇。而且就算有人特别注意了,其实在看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在经历同样的变化,也就无所谓同情别人还是在哀叹自己了。
然而,如果仅在七八年时间里,就亲自经历一颗眼睛从明丽到浑浊到致盲的整个变化,那份感动一定不亚于忽然看见街上的一个盲人,却是去年朗目的朋友。我却赶上了这份惊奇。
上班的路有近50公里,班车要一个多小时。这段无聊而漫长刚好可用来休养盯了八小时屏幕的疲累的双眼,那休养的源泉就是路边不断闪过的景色。
听同事讲,二十年前这里还是片没有开发的滩涂芦苇地。那时没有公路,要赶马车过。如果你胆子足够大,随便站在一个地方向四周望一下,至少可看见两条蛇。当然最多见的还是河蟹,经常被车轮压死在路上成为一片一片的尸体。只要你愿意,一路上捡一麻袋没问题,因为很少有人吃。肉比较多的是皮皮虾或虾爬子,赶上季节满池塘都是,一分钱十条,吃肉和做汤都很鲜美。他说的这些多数人没有经历过,姑且不相信,因为现在这些东西都成了稀罕物,就是给人家一百元也就卖你十几个吧。
二十年前的事太远,七八年前的事肯定是真的。那时,小土路已变成柏油路,这个企业刚开始筹建,是附近最大的开发项目。下了班大家无事可干,就经常钓鱼抄虾什么的,一般都有收获。经常是三四条一尺长的瓜子鱼,或十几个河蟹,有时还碰上个王八乌龟什么的。回来凑上一瓶二锅头,这一夜就过去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挺长的时间,好像就在昨天似的。
慢慢的,企业开工了,钓鱼的乐趣也少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几乎所有的池塘和沟壑都有主了。钓瘾来了,除了与几个相熟的说好解一下馋之外,很少有人陶几十元钱去换几条鱼了。而次数多了,不给钱又不好意思,于是这样的聚会也就慢慢消失了。
然而有两个池塘却一直没主。
一个是距厂较远的路边一段水沟。因为水沟边建了个造纸厂。几年过去,那段水沟别说长鱼,就是芦苇都差不多死绝了。班车通过,全都使劲憋口气,否则半天都喘不过来。这段水沟两端都高高的筑了土坝,于是就形成一个池塘。这池塘的作用,除了冬天被冻起来的几个月,就一直扮演着毒气弹的作用。
另外一个是真正的池塘,距这段臭水沟还有几千米,坐落在马路另一边。因为刚好在一个村子边上,班车就经常被路边的小贩塞住,于是就更熟悉些。
说是池塘其实是最朴素的水坑,方圆百米左右,一侧是公路,相对的一侧就是村宅。西北角上有丛不茂盛的芦苇,此外没任何植物,哪怕是朵荷花。水面也谈不上多干净,四周也没任何人为建筑或亭台。然而这里却生机盎然。
岸上的野花总开着热烈的红黄,夹杂在依依翠竹和腾腾烟树之中,层层秀影蔓延到水中,偶有一只老树的嫩枝忽然摇晃起来,把一只不知名的鸟从上面弹起。加上一帮泥猴样玩水的顽童,打破水面的寂静。更多的是一群群鸭子和白鹅,毫无目的的游荡,好像只是为和倒影在水里的白云作伴嬉戏,大概他们才是这水坑最真正主人。
临近马路的一侧有几个供村妇洗涮的石墩。于是就经常有嘻嘻哈哈的村妇来这里凑群。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个白发赫然的老妪,发髻梳理的一丝不乱,总穿一件过膝的长衫坐在马扎上,守着几双镶滚着古色古香花边、红花翠绿的猫头鞋、虎头枕。一看就知道是在卖自己做的手工艺品。可却并不在意是否卖出去,那份恬淡的表情,似乎只是为享受这池塘边的热闹。
因为每天两次看见它们,不管愿不愿意,就留下了这些印象。有时在心底里对照一下这两个池塘,就觉得如果把这个比作少女水汪汪的眸子,那马路那边那个就一定是个孤独老太灰蒙蒙的眼眶。
然而,也并不总是这样。因为有半年多时间,这条路修路不能通行。半年后回到这熟悉的公路,路加宽了,车速也增加了,少女眸子边塞车的次数也少了。匆匆中再见这两个池塘,灰蒙蒙的眼眶依然,只是水坝更高了些,像老太多日不洗脸堆在眼眶四周的眼屎。水汪汪的眸子却小了好多,像割了双眼皮的少妇。知道是因水位下降加上马路拓宽占了部分水面的缘故。只是双眼皮割的并不成功,看她时,没了多少温情,倒像在嘲笑你一样。路边没了那几块石墩,岸边也就少了村妇和顽童。尽管水面还有些鹅鸭在游动,更多的是些漂浮的绿色的浮动的东西。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鹅鸭也难得见到了,就是白云也很少见到了,很觉奇怪。趁一次塞车近距离看,才知道整个水面都盖着层厚厚的苔藻,发出腐烂的味道,像是当年老家瞎眼大妈眼里的云翳。心想,这样以来,路边这两个池塘倒相配了:那浑浊的是白内障,这灰蒙的就是青光眼了,只是可惜这少妇老的太快了。于是,也就更没了兴趣,任他慢慢的老去腐朽。
然而,近日这块青光眼终于又了变化,那就是路边一侧堆起了大量破碎的陶瓷碎片。叫碎片大概不确切,因为其中多数是大半块甚至整体的,还有些完整的石膏模型。偶尔碰上几辆大型卡车轰鸣着卸载,看门标知道是陶瓷厂的废品。听说瓷厂花30万买断了这池塘,很快就要填平了。白刺刺的东西填的并不平整,在水中形成尖尖的小岛,顶端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坐便。偶有光芒折射一下,很远就可看见,如同人眼珠里的一根刺或坟顶上一片白幡。
于是,终于知道这水汪汪的姑娘就要瞎眼了,只是在最后的黑暗之前,还要挣扎一段时间,来哭干最后的一滴眼泪。
无法说出此刻的感受,因为你并不是池塘本身,甚至不是住在池塘边的人家,而只是个局外人。然而就是作为局外人,也感到这颗生存了几辈子的眼眸,终于在这七八年时间里就要瞎掉了,还是能在心里隐隐听到姑娘哀哀的哭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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