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二十年以后会变到如此世俗风尘，在我的身上唯一二十年如一日未变的，只有寂寞的眼神，虽然这种寂寞的含义早已白云苍狗。

初中的年纪，正是含苞欲放的季节，少男少女们都充满了对异性的好奇心，于是男孩们开始学会抽烟、喝酒，开始学会大声讲粗口、打群架，而小女孩们则开始会悄悄的脸红，开始偷妈妈的香水或花露水喷在自己身上，然后在上下课之间，像风一般的飘过男生的桌旁。现在生理学家们说，那是第一青春期的表现，任何异常的语言和行为，都是纯粹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力，这是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原始的生殖冲动在支配着人的日常活动。

但是我没有，我从来不骂人、更不打架，我每天只是把自己藏在卡叽布的灰绿外衫里，在家与学校的那条幽静的小路上踯躇独行。虽然渴望叛逆的愿望一点不少，但在初中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自卑，只有不到一米四的身高、不出众的长相，还有困难的家庭条件，让我比同龄的孩子们更加早熟一点，这种早熟，不仅仅的体现在心理上的。据说，到了发育期身体长不高的孩子，生殖系统会比身高长的好的孩子发育的更早一点，我可能就算是这一类型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用来尿尿的家伙，居然还会有另一种用途。

我知道我的外表没办法让我成为众人的焦点，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文化功课也是如此的糟糕，虽然我从不逃课，也从来不会在课堂上开小差，但不可遏止的是，我的成绩正在以五档行驶的速度往后开倒车。于是我变的更加沉默寡言。

我的那个女同学，其实长的并不漂亮，也没有发育完全的胸部和臀部，但她有一头垂及腰间的黑发和亮丽的眼神，于是在那个期末考试后的下午，当她如乌云的黑发从我们教室破败的后门口飘进来的时候，一刻没停，就直接飘进了我的心底。我知道我完蛋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单相思，在我看来，比成绩不好或者个头长不高更加的叫人沮丧。从此她披着一头乌发的身影就一直定格着，成为我心底最为寂寞的风景线。

没变的仍然只能是沉默不语，变化了的，除了隐现的白发外，还有引起寂寞的缘由。十四岁那个短短的暑假，是我学会对抗家庭、开始叛逆的起点。这种起点，源自于我对于女同学的暗恋，正是这种暗恋情节，让我在暑假期间为了我的流氓情结而去铤而走了一回险，给了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以无限的回忆空间。

在一个闷热的早晨，我偷了家里的两块五毛钱，还有十斤粮票，用它们换了一双人字拖，小半瓶山芋干酒，还有一包大前门香烟。门口小货铺的大婶用审问犯人的眼神盯着我看。我脸红了，我估计她肯定看出来我这钱和粮票是从家里偷出来的，但在两块五毛钱和十斤粮票的诱惑下，她假装不明就里，违心的将酒和烟递到了我的手里，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出来，她还特意找了张报纸给我把烟和酒包了起来。

我趿着人字拖，抱着酒和烟，还有从家里摸出来的半盒火柴，在河边背阴的地方坐了下来。头一次穿人字拖，把我的脚趾夹的很疼，但我觉得穿上了人字拖，才会有在社会上和学校里混的本钱，那个时候，我们学校门口经常有很多小混混在四处转，拿着把水果刀到处敲诈学生的钱，他们基本上都是同一装扮：穿着一条大花裤衩、裸露着干瘪的胸膛，黑乎乎的双脚趿着一双人字拖，这种地痞装扮在学校附近很拉风，我看到有很多的小女孩成天围在这些人字拖的身边，巧笑轻盈。

山芋干酒很辣、也很酸，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会喜欢喝这么难喝的酒。在喝完两大口之后，我终于体验到了它的神奇之处。我居然敢对着那条河，一边大声念叨着姑娘的名字，一边痛哭流涕着；我知道为什么我父亲喜欢喝酒了，我也知道为什么那些跟我差不多屁大的男孩喜欢喝酒了，因为喝完酒之后，会敢做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有很多运货的水泥船在河中开过的时候，我终于喊累了，沉沉的睡着了，半夜被风冻醒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家，但这个时候院子的大门肯定已经锁上了，我要回去就得冒着翻墙头的危险，而我的身高不够，翻墙头对于我来说是件比较危险的事。于是我决定第二天趁着我爸、妈都去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回家去。

幸好这个小小的码头上卸有很多的水泥管道，大的足够容身，我就躲在其中的一个管道里抽烟，烟的味道就没酒那么好了，不但酸、辣，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道，这也是我至今抽烟不上瘾的主要原因吧。抽烟的时候，我想到更多的是我的母亲，我长这么大以来，还没有离开过她这么长时间，瀑发姑娘的身影，重重叠叠的映在她的身后，若隐若现的跳进脑海里，但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那一头长发，在风中摇曳。

第二天依旧平静，我的母亲似乎根本不记得我头一天晚上彻夜不归的情形，只是在看到我脚上的人字拖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惊诧和潮湿。可能她感觉我已经学会了用离家出走来要胁她，所以开始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痛我的神经，在想到这一层的那一刻，我感觉我长大了，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在心灵的最深处腾腾而起。虽然这种长大，并非像我所想象的那么明显和理所应当。

我的大裤衩兜里还剩有半包的大前门，我尽量小心翼翼的用它对付完了暑假的后半程，一直到了开学。我以为我已经学会了混混们的本事，于是我也假装开始装混，装的很生涩很天真，直到我被两个校外的小混混狠狠的扇了次耳光之后，我才发现，我离他们的层次还很远，我所学到的，只是人字拖、大前门和山芋山酒的表面，而本性上的凶狠和渗于骨子里的油气，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深层。

于是我只能退回我原来的档次，每天假装寂寞的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看着在灰蒙蒙的天下飞翔的麻雀，然后在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夹起自己的尾巴，乖乖的走向属于我的那张椅子。

-全文完-